當俞和來到落雁口城關廢墟前時,眼望著不可思議的一幕,不得不感歎於煉氣士與凡俗工匠們合力創造的奇跡。


    距離那場慘烈的守關大戰,不過是短短三天而已,原本幾乎完全塌陷的二十六裏落雁口城牆,已然重新聳立了起來,而且變得更加高大,更加厚實。


    涼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弟子們傾巢而出,加上西北地界道魔兩宗的修士,在這三天裏不遺餘力的幫助大雍西北軍匠重築雄關。修士們聚砂成石,點石成金,將附近的一座座沙丘夷為平地,再以神通道法將細軟的沙土變成了四四方方的鐵石。而工匠們是個個赤膊上陣,壘砌出十來座火爐,他們扒光了胡軍屍首上的銅鐵之物,日夜不停的熔煉銅汁鐵水,隻等那些沉重的鐵石方磚落下擺正,立刻就把銅汁鐵水潑上去,封死磚縫。


    古時形容不破堅城是“固若金湯”,如今的落雁口雄關,雖沒有沸水護城河做“湯”,但這長達二十六裏的城牆,的的確確是一片銅牆鐵壁。


    無論西北道魔兩宗的耆宿高手們之間,是如何貌合神離,互相猜忌提防,那些低輩的年輕弟子卻被這萬人日夜鑄城的恢弘氣勢所感染,人人都忘卻了宗門之別,隻顧全力施為。常常可以看見道門弟子取出迴氣丹藥,塞給魔宗修士,也有不少魔宗修士祭出龍象大力神通,幫著凡俗工匠們搬運磚石。在這些涉世未深的年輕煉氣士和凡俗工匠兵卒們的心中,隻剩下一個簡單而淳樸的念頭,那就是合力同心,重建落雁口雄關,恢複這道“大漠鐵壁”昔日的模樣,將兇煞的胡夷蠻子盡數擋在中土神州之外。


    如今二十六裏城牆已經重新聳立了起來,牆麵上厚厚的銅皮鐵殼發出硬冷的光芒,工匠們攀上城頭,還在作精雕細琢的功夫。有的低輩修士意猶未盡,想錦上添花,在城牆外壁上加持一些厲害的殺人法陣,但各門各派的師長們紛紛出聲喝止。須知幫忙築城是一迴事,在城牆上刻印陣法卻是另一迴事。若是留下了殺人法陣,那今後死於關前的每一條性命,都會給布陣的修士及其宗門纏上一道因果業障,召來無妄之報,委實不美。


    再看城前,正是一場鑼鼓喧天、香煙如雲的大法會。


    今日反攻赤胡土城,不單涼州府供奉的執事們齊至,終南、昆侖兩大仙宗都來了有近百號人,西北魔宗天山總舵也派來了一百多位修士,還有祁連仙宗、五嶽仙宗西嶽一支、賀蘭山白鹽穀、六盤山小南川、敦煌月牙泉經院、星宿海仙境、瀾滄江水府、通天河鐵木洲等等西北道魔宗門的統共六百多位修士,全在自家師長的帶領下,頭戴高冠,身披法服,懷抱法器,盤膝坐在嶄新的落雁口雄關前閉目誦經,朝天禱告。


    那張涼州府道魔合議的金卷被高高的掛起,如旌旗一般迎風招展。供奉閣六大執事真人親自主持著這場法會,隻見孟坤孟真人披散了發髻,身披杏黃八卦長袍,手捧三尺青鋼劍,正在祭台上踏罡步鬥。雪片一般的符紙隨著他的法劍上下翻飛,羲和陽火引燃了靈符,化成數不清的各色霞光直入雲霄。


    落雁口頂上的天空中,結出了一朵九彩迷離的霞雲,綿延百裏寬闊,雲中灑下片片仙光瑞氣,將這雄關內外照耀得恍若是北天門仙境。二十萬集結於落雁口的大雍西北鐵騎,沐浴在層層疊疊的霞光氤氳中,人人周身光華繚繞,如披金甲,真好似鎮守仙宮的天兵天將臨凡一般。這些凡俗的兵卒們將鐵盔摘下,抱在懷中,仰頭享受著仙霞的沐浴,他們如被醍醐灌頂,通體舒泰,每一口仙光雲氣吞下,都覺得通身氣力節節攀升,胸中的熱血與勇氣如潮汐翻湧。


    以往大軍出征前,照例也會請出大群僧人道士,前來作一場法會,祈求得勝凱旋。但平時哪裏請得到真正的有道高人作法,都是一些凡俗中不修神通的僧道之流,其中若能有一位會幾手小法術的半吊子修士,那已是頗為了不得的事情,直可令軍心大振,氣勢如虹。


    而今次戰前大法會,披發作法的可是涼州府供奉閣的大執事,下麵更有西北道魔兩宗的數百真修齊聲禱天。二十萬大雍軍兵都知道,這些人全是能夠騰雲駕霧出入青冥的神仙人物,平日時見到一位都難,何況幾百人齊聚一堂?此一場法事絕非江湖方士故弄玄虛,而是實打實的天賜鴻福。


    許多人都忘記了不久之後的死戰,他們恍然覺得自己已然是長生不死之身,隻消提氣一躍,就能踏上雲頭,位列仙班。那盤踞在荒漠腹地中的胡夷蠻子,哪裏可堪天兵天將揮戈一擊?什麽大漠胡城,什麽蠻夷怪人奇獸,不過土雞瓦狗,白白送來大好軍功罷了。


    一支從兵卒到將帥都忘卻了恐懼,沉迷於升仙幻夢中的二十萬人大軍,凝出一股慷慨求戰的龐然氣機,數十道虹光憑空顯化出來,在軍陣上交錯橫亙,此被視為必勝之兆。


    這場法事作了能有半個多時辰,直到孟坤大執事身邊的符紙燃盡。從落雁口城牆上傳來“嗚嗚”的號角長鳴,統軍大將一聲令下,各戰陣督軍揮動令旗,二十萬鐵騎揚鞭打馬,緩緩的朝西北方向進發。


    修士們紛紛架起遁光,飛到九彩慶雲之上,可喃喃的誦經聲,卻還是不絕於耳,馬蹄聲、兵甲摩擦聲、號角聲、誦經聲合成一股,催人振奮。百裏慶雲之下的重重仙光,籠罩著大軍鐵潮,向荒漠深處的胡夷土城馳騁而去。


    俞和一見大軍開拔,他忙縱身一躍,也踏上了九彩慶雲。各門各派的修士都跟隨著自家師長列隊而立,魔宗那邊帶頭的自然是衛行戈、挖心姥姥和羅修上人三大高手,但俞和不願站到魔宗修士的隊伍中,於是他就遠遠的跟在涼州府供奉閣執事弟子們身後。


    程倫瞥見俞和過來,他隻是皺了皺眉毛,既沒有開口招唿,也沒有將他逐開。衛行戈衝著俞和含笑點頭,羅修上人的目光在俞和身上一轉,嘴角勾起,露出了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容。倒是那紅花穀合歡雙仙之一的召南子,反複看了俞和好幾眼,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俞和並沒有在昆侖仙宗的群修中看到杜半山的身影,他暗暗取出傳訊玉符,連喚了幾次,可半山師兄卻沒有半分迴音。俞和心中猜想,杜半山恐怕是因其道行修為委實太淺,容易在戰火紛亂中夭折,故而被師長下了禁足令。畢竟那些昆侖仙宗的弟子裏麵,沒有一人是低於還丹三轉道行的。


    雲上的修士們默默不語,都忙著吐納凝氣,等會好能大展身手。地麵上的大雍兵馬全被九彩仙光罩住,二十萬匹戰馬足下生風,氣力使也使不完,大軍一路狂奔,隻短短三個來時辰,就橫跨了七百多裏荒漠。其間偶遇到三五團赤胡斥候,可輕騎快馬竟逃不過重甲鐵騎的追趕,瞬息間就被踏成了混在沙土之中的血肉糜。


    遙望那西北方的天地交接之處,顯出了一幅突兀而詭異的怪狀。


    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之中,終年無雲無雨的朔漠之上,此時卻淤積著一大團上達穹窿下壓黃沙的雷霆鉛雲。雲層下麵有數十道龍卷風,好似擎天巨柱一般,撐起萬丈雲樓。滾滾沙塵中,隱約約有一座灰黃色的大城顯露出輪廓來,若非明知這幢灰雲定是那些胡夷異士們的法術所化,還會以為那座大漠城池正在經曆一場可怕的沙暴天災。


    大雍鐵騎離赤胡土城越來越近,一邊是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另一邊卻是陰雲密布、風雷唿嘯,兩邊擺開的陣勢當真是截然不同。慶雲上的修士們一齊睜眼望著遠處的龐然積雲與土城,人人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那些胡夷之地的奇人異士怎會施展這種法術用以守城?如此沙塵肆虐,風雷懾人,就算大雍騎兵衝不進去,那被沙暴籠罩的城裏,卻教赤胡兵卒們如何存活?這莫非是要背水一戰,與襲來的大雍鐵騎同歸於盡麽?


    越是靠近那片積雲之地,虛空中的天地元炁就越是狂暴,一種極度危險的氣息從那座土城中傳遞出來,似乎在那土城下的大地深處或是城上的灰雲中間,正潛藏這一頭洪荒兇獸,它隨時都可能躍身出來,吞噬天地。


    等距離那座土城還有六七十裏,暴風卷起沙塵撲麵而來,掃過大雍騎軍的鐵甲時,已然會發出金石磨蹭的聲響。統軍大將發出號令,二十萬大軍放緩了腳步,守住陣形不亂,由後陣推動前陣,步步為營的向裹在沙暴中的赤胡土城慢慢逼近。


    忽然間,從大雍軍的西北方、西南方,加上東、西、北三麵,全都有高亢的號角聲、戰鼓聲響起,馬蹄聲滾滾而來。在茫茫無際的大漠中,像是從地底下突然鑽出了五團赤胡騎兵,每一團都足有數萬人之眾,五團人馬一合,便將二十萬大雍鐵騎半包圍在了當中,隻剩下大雍軍身後的東南方向,沒有赤胡騎兵出現。


    還未能看清土城中的真切,就遭赤胡大軍重兵合圍,可大雍這邊的領軍大帥卻是沒有分毫的慌亂。幾十年鎮守大漠邊關,他早就熟知赤胡人的秉性。胡夷蠻子兇猛彪悍,這在大漠中建城,雖然也會搭起高大的防風城牆,但他們從來不會據守城牆抵禦外敵。以往大雍守軍揮兵攻城,胡人一慣是敞開城門,號令鐵騎洶湧而出,在城外沙原上決一死戰。若大雍軍能攻到城下,那城中多半已是不餘一兵一卒,隻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婦女和工匠了。


    二十萬大雍軍有條不紊的結成圓陣,把最精銳的兩支虎狼之師分別集結在西南麵和東麵,一旦這兩個在方位上打破了包圍圈,大雍軍就可以拉開戰線,將圓陣化作長蛇陣,從兩翼反抄過去,將赤胡大軍圍住。


    摧戰的鼓聲隆隆,兩軍刀槍相對,密集的箭雨交錯而過。反正胡漢兩地言語不通,兩邊的大將也省得喊話叫陣,令旗一晃,鐵騎策馬突出,頂著漫天流矢,徑直向對方的陣地發起了衝鋒。


    地麵上血戰驟起,而天空中更加兇險的兩國奇人異士鬥法,也由一片從天而降的飛火隕石拉開了序幕。


    那個把終南青言子狠狠耍了一道的火焰怪人,仿佛是為了嘲諷西北群修一般,率先從積雲中衝了出來。這位以烈火熔漿為身軀的胡夷半神高手,掄起手中的大錘一揮,天空中頓時布滿刺目的紅光,大片大片的火燒雲湧起,有無數熊熊燃燒的巨石自天外飛來,直朝九彩慶雲上砸落。


    “這蠻子,當真可惡!”終南青言子一見這火焰怪人搶先發難,登時是怒不可遏。他振袖長身而起,口宣法令一召,慶雲上的終南弟子同時鼓動真元,發掌朝天拍出。青言子雙手掐訣一圈一撐,近百道金符融為一道方圓三百丈太乙金光禁符,朝劈頭蓋臉砸落的火隕石雨擋去。


    蒼溟子張口一噴,昆侖鏡顯出真形,這銅鏡當空一轉,一道玄黃鏡光對準了火焰怪人的胸口照去。


    可對麵那尊火焰怪人也不戀戰,未等昆侖鏡的鏡光及體,他身化一條火焰長河,鑽迴萬丈灰雲中,再不見了蹤跡。昆侖鏡光落到灰雲上,竟隻能透入幾十丈遠,再往裏麵便是一團混沌,不知究竟有何玄虛。


    逆飛而起的太乙金光禁符,將那上千顆飛火隕石震得當空爆碎。青言子意猶未盡,祭起九黎煉妖壺護住了肉身,運雙臂朝前猛力一推,那三百丈的太乙金光禁符翻轉過來,破空印在了萬丈灰雲之上。昆侖蒼溟子心領神會,一口精血噴到昆侖鏡上,這麵先天寶鏡霎時間漲大到了五丈方圓,天上突然一黯,群星閃耀,似乎那充斥於朗朗乾坤的日輪羲和之光,盡數匯集於昆侖鏡上,一道赤金色的浩瀚明光衝出鏡麵,筆直的照向萬丈灰雲。


    涼州府供奉閣六大執事一齊揮手,九彩慶雲逆風而行,朝千丈灰雲撞去。雲頭上的修士們人人作法,一時間無數寶光仙霞騰空而起,好似漫空流螢,撲向那胡夷土城上連天烏雲。


    俞和按劍未動,緊盯著三十裏之外的積雲。一縷神念散入虛空,細細搜索剩下一十九位傀儡修士的所在。當他的神念正在灰雲之外徘徊,苦不得其門而入時,忽聽自那雲中傳來一聲悶響,恍似巨石擂擊之聲,又似雷聲或是鼓聲。


    俞和兩眼一花,那縷離體神念驟然粉碎。青言真人的太乙金光禁符猛一顫,被無形大力震得四分五裂,慶雲上的終南修士個個雙肩晃動。再看昆侖仙宗的蒼溟真人似乎也吃了點小虧,昆侖鏡的烈陽鏡光消弭,複又變迴了巴掌大小的圓鏡模樣,天光重現明媚。其餘群修的法寶一一倒飛迴來,看他們的臉色,也都是頗受了一些震動。


    那萬丈灰雲中究竟藏著什麽存在,居然可以承受數百修士與一件先天至寶的合力攻打,還反令道魔群修吃了虧?


    眼看磅礴灰雲中,突然衝出了成千上萬的雷光,不過非是朝九彩慶雲打來,卻是落入了下麵的赤胡土城裏。隻一眨眼間,那一座方圓幾十裏的土城就被雷霆劈成了齏粉。雷光落在沙地上,將砂礫熔成了一大片岩漿火池,紅彤彤的熔岩沸騰噴湧,忽漲忽收,好像下麵藏著一件什麽巨大的物事,就要升出地麵。


    充塞天空的萬丈灰雲,也劇烈的翻滾了起來,暴風從雲團中間溢出,將稠密如漿的雷雲漸漸攪散。強大到令人顫抖的氣息,從雲中席卷而出,震懾乾坤寰宇,如山脈一般龐大的陰影,在雲氣中央若隱若現。


    涼州府供奉閣六大執事急忙按住了雲頭,各門各派的修士圍攏在自家師長身邊,結成了道道聚元陣勢。三件先天至寶當空放出層層疊疊的仙光,卻鎮不住九彩慶雲被暴風撕散,隻剩下十裏方圓的一片。


    羅修上人的隔空傳音,在俞和耳邊悄然響起:“看這情形似乎不大妙,等下若有兇險,你隻管逃得越遠越好!”


    俞和點了點頭,默運真元行遍周身,南帝長生白蓮逆行十二重樓,藏在舌下唿之欲出。方才還鬥誌昂揚,全不將赤胡異士放在眼裏的西北道魔群修,此時盡皆麵色發白,眉頭緊鎖,露出凝重之色,心中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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