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誰也想不到,這落雁口雄關前的一場攻守大戰,最後竟然引得西北道魔宗門的數位蓋世高人合力出手,更有兩件名震九州的無上至寶顯身,在沙場之上一展神威,而胡夷之地最強大的“半神高手”也隨之粉墨登場。在一場驚天動地的神通比鬥之後,赤胡大軍留下了一萬多具焦臭的屍體,可鎮守大漠咽喉要隘數百年的落雁口雄關,也被夷為了平地。


    這場慘烈之戰,終是以一個兩敗俱傷之局,在黃昏前落下了帷幕。


    明麵上,這番血戰不過是因一個江湖女子和一個赤胡王儲之間的孽緣而起,可唯有洞悉了其中隱情的道魔修士,才明白那胡夷之地的奇人異士們,為何會橫跨千裏荒漠而來,前仆後繼的朝中土九州悍然進擊。


    倒是如今戰火既起,那原本被俞和無意中攪動的因果漩渦,正將越來越多的人牽扯進去。這番血殺大劫之中,誰人會身死道消,誰人能功德圓滿,又有誰人得以抽身而去笑看風雲,冥冥中自有定數。


    甚幸,那司馬家四小姐司馬雁藏身的兵營女眷駐地,並未遭到戰火殃及。杜半山前去一探,將司馬雁安然無恙的帶了出來。可此時,司馬文馳老先生與一眾食客高手是人人衣衫襤褸,周身浴血,更有不少人肢體不全,那模樣委實有些駭人。杜半山不願自家師妹受了驚嚇,便縱起遁光,將司馬雁送迴了昆侖仙宗寶境洞天,安置她在自己的草廬靜室中昏睡。半山師兄吩咐過太乙堂的侍奉道童,須得好生照料司馬雁,卻絕不能讓她出山。臨走前還留下親筆書信一封,言及大漠戰事紛亂,教她千萬不可擅離山門,安心靜等自己歸來相聚便是。


    在落雁口的廢墟之前,群修紛紛按落雲頭,聚在一處。隻是衛行戈抱臂而立,冷眼旁觀不語,而羅修上人也是閉目假寐,一聲不發。


    杜半山送司馬雁迴昆侖山久久未歸,卻令俞和有點不知道自己該站在何處才好。他若是去與衛老魔和羅修上人為伍,那麽必定會被道門修士當作魔門中人;若亮出墨玉指環,到涼州府供奉閣那邊摻上一腳,可“京都供奉院掌印大執事”的身份,實在有些驚世駭俗。左顧右盼之下,隻有程倫算是搭過幾句話,但看人家戒備的眼神,俞和還是識趣的獨自走遠,找了一處殘壁角落,不聲不響的盤膝坐下,免得惹人注目。


    不過此時眾人的目光焦點,卻不在俞和身上。終南仙宗的精英弟子們團團圍成了個圓圈,當中是仙霞繚繞的九黎煉妖壺,青言子踏罡步鬥,手上法決變幻萬千,他正施展煉妖壺的禦寶真訣,要煉化那鎮壓在壺中的火焰怪人。


    在場的所有人皆目光炯炯,一齊瞪視著終南仙宗的鎮門法器,想親睹這尊號稱“妖魔禁獄”的先天至寶,是如何將一位赤胡半神高手煉成飛灰。


    群修隻見那青言真人手舞足蹈,煞有介事的打出道道法決,倒沒人能看穿煉妖壺中究竟如何。轉眼間過了足有一頓飯功夫,青言子依舊在跳大神似的掐訣施法,可煉妖壺浮在空中,卻沒有顯出分毫異狀。


    有人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閑言碎語傳到終南弟子的耳中,終南弟子們頓時扭頭朝說話之人怒目而視。這畢竟是有貨真價實的先天至寶震懾當場,那竊竊私語的修士被人瞪了,也隻能緊緊的閉起嘴巴,在心裏嘀嘀咕咕。


    可堵得住道門修士的嘴,卻攔不住魔宗高手的奚落嘲諷。衛行戈倒是不再開口惹事,但眼見一片碧雲從北邊滾滾而來,有個陰陽怪氣的老婦聲音從雲頭飄下:“你家終南山的破銅壺子好大的名聲!但在本座看來,這勞什子銅壺對付一些不成氣候的精怪小妖確有幾分靈驗,可想拿人家胡夷之地的絕頂高手開刀,卻是惹人發笑!”


    終南仙宗的弟子聽了此話,登時是勃然大怒。一時間罡氣四射,寶光縱橫,十幾人的氣勢連成一片,直朝那頭頂上的碧雲衝去。


    青言子右手握著支一尺二寸長的銀毫鬆紋鐵筆,左手虛托一方玄石寶硯,仰頭喝道:“魔宗惡婦,你有膽再說一句試試?”


    有九道人影腳踏各色奇光,從那碧雲上一縱而出,當空翩然一轉,便落到了衛行戈的身前。


    聲如其人,亦非其人。這九個魔宗修士為首的,果然是個女子,但卻並非是個鶴發雞皮的年邁老婦,而是一位身裹錦緞宮裝的美豔少女。隻見她發如烏雲,在腦後挽起堆花髻,分出兩縷青絲垂到鬢邊。看其麵相,也不過是雙十年華的模樣,一張臉描眉畫目,煞是精心的裝扮過,那對媚眼兒煙波如絲,顧盼生霞,如玉蒜的瓊鼻之下,檀口如新摘的櫻桃嬌豔欲滴,左邊嘴角之下點著一顆猩紅色的朱砂痣,分外惹眼。


    這魔宗女子的左右耳垂,各綴著一支茶杯口大小的鏤花嵌金絲骨環,搖曳之間有絲縷金光流轉。她的衣領敞開,露出白雪的頸子和柔美的鎖骨,那半幅溫潤滑膩的胸膛,委實是惹人注目。再看她伸出水袖之外的一雙素手,右手是芊芊柔荑,左手的五指上,卻佩著五支鮮紅指甲套,那甲套長達四寸,尖端鋒利非常,想來若遭它一抓之下,必定是皮開肉綻。


    雖然這位魔宗女子看似正值桃李年華,貌美如花,可她方才開口說話之時,卻分明是個垂垂老嫗的嘶啞嗓音。道門群修中,多有不認識此女的年輕修士,這些人眼望其婀娜多姿的身段,盡都目光迷離,可但凡深知此女赫赫兇名的耆宿高道,一看是她顯身當場,登時臉上變色。


    就連衛行戈都皺了皺眉頭,他對這個魔宗女修似乎視如不見,卻朝站在此女子身後的魔門修士們拱手一禮道:“原來是青荼先生與陰風窟七友。早年聽聞諸位道友閉門苦修,許久不見,卻是出關來此了。”


    站在這美豔女修身後的八位魔宗修士紛紛抱拳,口唿“見過行戈法王”。其中一位黑袍修士瘦如骷髏,須發好似枯萎的亂草,一對眼珠盡作漆黑之色,通身隱隱散發著危險的氣息。終南仙宗的青言真人與這個黑袍魔修青荼散人冷冷的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交錯而過,竟擦出“嗤啦”一響。


    而站在黑袍青荼散人身邊的七位麻衣魔修,則個個身高不過四尺,加上皮條纏頭,活脫脫形如半截樹樁。這七人的麵目生得極為神似,不留心細看就很難分辨彼此。他們都是一臉滿不在乎的笑意,與衛行戈見禮之後,就朝著一眾道門修士擠眉弄眼,怪笑連連。


    “衛哥哥好生薄情,與人家久別重逢,卻也不過來親近一番,可教淚珠兒都要滴下來了。”那魔宗女修略一顰眉,當真是風情萬種,可惜她張口發出的聲音卻是嘶啞渾濁,如同鋸木一般滲人。這般詭異的情形,讓原本被她美色所惑的道門修士們盡都渾身一顫,個個神色詭異,不寒而栗。


    “挖心姥姥,魔尊上祖怎的會把你派了過來?”衛行戈嫌惡的一撇嘴,仿佛根本不願與這魔宗女修四目相對。他扭過臉去,抱臂寒聲道,“此驅夷衛道的大事,可容不得你肆意胡鬧!”


    “瞧衛哥哥這話說的,大漠邊塞,血雨將至。為何你行戈法王來得,本座便來不得?”那挖心姥姥嬌嗔的剜了衛行戈一眼。她輕移蓮步,扭動窈窕的腰肢,裙裾飄飄來到衛老魔身邊,一支玉藕似的手臂,已然攀住了行戈法王的肩頭。櫻桃小口微微一張,噴出一口溫熱濕潤的吹息,在衛行戈的頸邊來迴撩撥。耳聽見挖心姥姥尖著嗓子,冤聲說道,“人家可是有惹得衛哥哥你心中不喜了麽?若衛哥哥不願與彩衣在此地相會,那彩衣這便轉迴碧血穀,在暖宮中掃榻以待,衛哥哥你可莫要教人家獨守空閨,望眼欲穿才好。”


    口中說著曖昧不堪的言語,這挖心姥姥的左手如蘭花一展,用尾指上的長甲在衛行戈的胡須之間輕輕的撥了撥,真如同男女調情一般。


    衛行戈臉上煞氣一閃,猛甩胳膊打落了挖心姥姥的手。他退開半步,沉聲喝斥道:“休在此胡言亂語,亂我魔宗威嚴,成何體統?”


    挖心姥姥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掩口哀聲道:“衛哥哥好大的威風呢。你這響當當的魔宗巨梟,怎的卻去學那道門的老牛鼻子一般講話?不過彩衣便是對這樣的衛哥哥情有獨鍾,心裏可盼著衛哥哥多責罵人家幾句,才得通身舒暢呢!”


    “這毒婦!”一眾道門高手瞅著挖心姥姥旁若無人的調侃衛行戈,卻隻敢在肚子裏麵暗暗唾罵。莫要看這挖心姥姥的皮相美豔嬌柔,她其實可是一尊修行千多年的絕世兇魔,早在三甲子之前,便據傳她臻至還丹九轉大圓滿之境,如今是否玄珠入腹,實不可知。此魔女法號“挖心”,那是因其修煉真陰魔煞,嗜食一口生人心頭熱血。昔年挖心姥姥縱橫西北,也不知斬殺過多少道門英傑,那雙手上鮮血淋漓,身後白骨累累。


    論及修為、資曆、輩分,挖心姥姥與行戈法王可算是平起平坐,兩人都是西北魔門的緊要人物。但衛行戈執掌降煞內宗,而挖心姥姥卻是“煉血”與“姹女”雙宗的共主,她麾下人頭勢力,比衛行戈更要強出一截。


    同在西北魔宗老祖座下,數百年來共事,衛行戈自然知道此女慣來脾氣古怪、口無遮攔,而且麵如桃花心如蛇蠍,實為魔門中一等一的難纏角色。衛老魔最不願與挖心姥姥多做糾纏,他冷哼了一聲,轉頭去看煉妖壺,不欲再開口講話。


    挖心姥姥自覺占了便宜,正待拿衛行戈好生捉弄一番,可坐在一旁的羅修上人卻突然掀開了一線眼皮,麵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挖心姥姥也知道萬萬惹不得羅修上人這尊殺星,她忙恭恭敬敬的欠身還禮,撤步退開。


    倒是紅花穀合歡雙仙一看挖心姥姥現身,兩個人都好似耗子見了貓一般,縮在後麵不敢露頭。挖心姥姥目現寒芒,冷冷的說道:“抱星子,待此番事畢,我那碧血苑春夏秋冬四姝的事兒,本座還要與你仔細清算一番。”


    抱星子聞言臉色慘變,雙膝一軟,險些就坐倒在地上。


    且說這邊魔宗新援來到,打過了照麵。那邊終南仙宗的青言真人還在怒瞪著挖心姥姥,他掌中春秋鐵筆與定嶽玄硯寶光四射,隻待挖心姥姥再對他家鎮門重寶說出半句不敬之辭,青言真人就要翻臉出手。


    挖心姥姥妙目一轉,望了望仙霞繚繞的煉妖壺,又在青言真人周身上下一打量,挑眉冷笑道:“青言你這牛鼻子忒也不知好歹,本座好意提醒你,你卻在這裏衝著本座衝胡子瞪眼睛。你以為那煉妖壺中還困著蠻子半神高手?九黎煉妖壺玄妙無方自是不假,可你終南山那半篇禦寶殘訣,卻壓根兒底施展不出此寶的浩瀚威能。敢不敢打開壺蓋看看,你費勁周折,卻是在煉化何物?本座可在替你著想,莫要空耗盡了滿身真元,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拖累得堂堂先天至寶也成了他人笑柄!”


    挖心姥姥這麽一說,周圍的道魔群修盡都發出驚唿,莫非那火焰怪人居然從九色光繭中脫身而去,此時根本沒有被囚在煉妖壺中?青言真人自己心裏也是疑雲重重,他作法許久,可煉妖壺卻始終沒有半分異相顯出,這委實有些古怪。


    旁人懷疑的眼神,看得青言真人臉上發紅,他挺胸大喝一聲:“惡婦,你休得妖言惑眾!開壺就開壺,貧道有何不敢?終南弟子聽令,結全真蕩魔大陣,若那蠻夷妖魔作亂,立時將其打殺。蒼溟師弟請助愚兄一臂之力!”


    昆侖蒼溟子點了點頭,他手訣一引,先天至寶昆侖鏡浮上頭頂,一道玄黃寶光遙遙照住了煉妖壺。


    “諸位上眼!”青言真人掐訣一挑,那煉妖壺的三層寶塔壺蓋豁然掀開,壺中的先天煉魔神光衝天而起。


    可群修既沒有聽見火焰怪人的嘶吼聲,也沒有看到熊熊烈焰飛出,倒是煉魔神光一晃,將幾件沉重之極的物事從壺中拋了出來,轟然砸在地上,半陷在沙土之中。


    挖心姥姥嘿嘿怪笑,青言真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眼看那幾件重物,可不正是火焰怪人身上的岩石鎧甲,而那柄碩大的尖刺戰錘,卻還不在之內。顯然那半神火焰怪人使了一招金蟬脫殼,在臨危之際逃出生天,隻把一副岩石鎧甲送進了煉妖壺中,蒙蔽青言真人。


    挖心姥姥那嘶啞難聽的笑聲響徹當場。青言真人惱羞成怒,他臉上忽青忽紅,周身青筋浮凸。也不知是被怒火迷了心智,還是他與挖心姥姥本就有深仇大恨,這青言真人忽然麵露殺機,翻手一招,九黎煉妖壺驟然漲大到了一丈高下,煉魔神光吞吞吐吐,直朝挖心姥姥當頭罩下。


    蒼溟真人目光一閃,把雙手攏在袖中,倒不見他有什麽舉動。可昆侖鏡的玄黃寶光緊追著煉妖壺,也朝挖心姥姥轉了過來。


    衛行戈與挖心姥姥雖不對眼,但同為西北魔宗門人,如此危急關頭,他怎能袖手旁觀?衛老魔把虎目一瞪,甩袍袖就要拔劍救人。可挖心姥姥抬頭望著兩件先天至寶當頭襲來,俏臉上卻沒有絲毫驚惶之色,她撇嘴角冷冷一笑道:“本座平生,最瞧不起那胸懷小如針眼的男子。遇見這般人,真恨不能生挖其心,看看是長成如何模樣!”


    隻見挖心姥姥素手托腮,檀口輕啟,吹出一縷褐黃色的寶光。平地裏“咚”的一聲沉響,有道洪鍾大呂之音震蕩乾坤,登時令煉妖壺和昆侖鏡一齊僵在了半空中。


    “你道門拿著先天至寶耀武揚威,便以為我西北魔宗沒有好寶貝?”在挖心姥姥的頭頂上方,有一口五丈黃銅大鍾顯出真形。眼看這口銅鍾,通體黃燦燦,寶光渾然,鍾壁外上半截雕滿如意雲紋,中間一截雕著飛禽走獸妖魔精怪百態,下麵一截雕得是九州山河湖海。銅鍾頂上,有九道環扣如烈烈火焰,中央銅紐形如日輪,隱含焰光。


    在場群修瞪圓了眼睛,一眾魔門修士麵露狂喜,口中大唿道:“東皇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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