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作是在七年前,若俞和剛離開羅霄劍門遠走西北大漠的時候就曝露了行跡,被衛行戈尋上門來,要是按照今日這般陣仗,把幾斤燒酒灌下肚去,再以惑人心神的秘法,撕開俞和深埋在心底裏的諸般傷創,最後一番豪氣幹雲的言語鼓動,說不定俞和就會把雲峰真人的淳淳叮嚀統統拋在腦後,糊裏糊塗的點頭拍案而起,追隨衛老魔而去,踏上成為一代蓋世魔梟的血腥之路。


    可人世間的萬千事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際會誰也說不清楚,有時候的一念之差,就會決定兩人究竟是舉步同行,還是擦肩而過。


    七年之前的俞和滿懷憤懣,隻欲從一潭渾水中脫身而去,躲到另一片天空下,尋找屬於自己的本心之路。七年之後的俞和,看慣了朔城老街上的人來人往江湖百態,聽多了街坊們說起的種種奇情軼事,他的心已然沉澱了下來,學會了超脫出去,作一個觀棋不語的人。


    七迴春去秋來之間,俞和追憶起那些往事的次數一年比一年少。雖然有時午夜迷夢乍醒,眼前還是偶爾會閃過陸小溪的音容笑貌和那封絕情的信箋;想起宗華真人對他怒目而視;想起方家儀與夏侯滄站在宗華真人身後,對他冷冷的嘲笑;想起在羅霄劍門天罡院掃地灑水的那段日子;這些難以忘懷的遭遇依舊會讓俞和心潮起伏。


    每逢到這時,俞和吞一口冷酒下肚,酒勁衝上頭頂,化作一片醺醺然之意,這種種往日迴憶就會立時化作煙消雲散,隻餘下嘴角邊的自嘲一笑。


    身在西北朔城,每到年關臨近,俞和便會去向老康掌櫃告假,隨著東南來的商隊返迴荊州,到嶽陽城外的水畔茶園,去探望那年年盼著俞和歸來的小寧師妹。當俞和在別人麵前說起自己的家鄉時,他幾乎從不會想起那被煙雨籠罩的連綿群山,而是會在眼前浮現出雲夢大澤的旖旎風景,蓮蓬、蘆葦、綠蓑衣,水鷗、扁舟、蓮花落。


    他不必去裝出一幅思鄉心切的模樣,因為那股思念之情本來就是實實在在的。當朔城老街上的家家戶戶都貼上嶄新的年畫窗花時,俞和舉頭往東南邊一望,就會覺得恍然間能看到一片朦朧迷離的水岸,有個藍裙少女正橫吹著玉笛,她發覺俞和望來,便站起身子,笑盈盈的連連招手。


    正是那雲夢澤畔伊人的似水柔情,讓俞和心中的迴憶越沉越深,漸漸不再會時時作痛。


    許多人對俞和說過,光陰會洗去一切。這便是七年時光所改變的事情,俞和的心與七年前不同,人也不再是七年前那個莽撞衝動的少年。


    衛行戈還在盯著俞和,他似乎是在看一件稀世奇珍,絕容不得它落入別人的掌心。旁人很容易被這種熾熱的眼神所打動,但俞和卻默不作聲的端起酒壇子,給自己倒滿了一碗酒,喝了一小口。


    神念已然牢牢的鎖住了丹田中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攏在袖中的左手,也攥緊了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的傳訊玉符。雖然猜想衛行戈恐怕會勃然大怒並當場出手,但俞和還是搖了搖頭,輕輕的說道:“多謝衛師兄抬愛,隻是俞和這幾年閑雲野鵝的日子過得慣了,無意再卷入風雲之中。”


    無風也無雨,可順平酒樓猛地晃了一下,木板磨蹭,發出“吱呀”的聲音。


    衛行戈麵沉似水,視線中的溫度漸漸冷卻,可居然並未悍然出手。隻見他伸手抄起桌上的酒壇子,直徑就著壇口咕咚咚的將壇裏的殘酒一飲而盡,把碩大的酒壇子一甩,拍桌大吼道:“再上酒來!”


    樓下的老康掌櫃一哆嗦,趕緊招唿人又送了兩大壇子老酒上樓。


    俞和一言不發的看著衛行戈,二樓的氣氛顯得有些劍拔弩張。


    也不知是因為酒勁上衝還是怒氣勃發,看衛老魔額角一片青筋浮凸。揮手將兩壇酒的封泥一齊拍開,衛行戈按著酒壇子,吐出一口滾熱的酒氣,對俞和道:“在師弟心中,莫非還對那些虛情假意之輩有所留戀?”


    “非也。”俞和搖了搖頭,“俞和出身道門,雖然如今已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修,但也不願被人身後指摘,說我棄道投魔。”


    “大道三千,是魔是道皆是登天之途!那什麽門派出身,都是居心叵測之士的一派胡言!”衛行戈又把他自己與俞和麵前的酒碗倒滿,那潑濺出來的酒水,撒的滿桌都是。他盯著俞和沉聲道:“我再問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俞和灑然一笑,舉起酒碗朝衛行戈一敬,說道:“俞和不願雙手沾滿血腥,教衛師兄失望了。”


    衛行戈目中有怒火一閃而逝,他盯著俞和的酒碗,卻並不伸手去拿自己的酒碗,隻是一字一頓的問道:“那你要怎樣才肯跟我走?”


    俞和知道,衛行戈如此發問,那可就分明是要圖窮匕現的意思了。他心裏緊緊的繃著,擯住了唿吸,雄渾的真元在周身經絡中疾行,隨時準備出手接招。看俞和那隻僵在麵前的酒碗,竟然隨著他心緒不寧而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衛行戈看俞和手中的酒碗顫動,緊皺的眉毛忽然鬆了開來,他咧嘴一笑,拿自己的酒碗朝俞和的酒碗邊輕輕一碰,淡淡的說道:“你就不怕我在這裏殺了你,然後血祭了這座小城?”


    俞和挑了挑眉,老老實實的答道:“怕。”


    “既然怕,還不跟我走?你再搖頭,就是我衛行戈的敵人,我就要讓你形神俱滅;你若點頭,就是我衛行戈的好兄弟,我可以為你死!”


    衛行戈這話擲地有聲,就連那神情木然的白發老者都抽了抽嘴角。可俞和歎了口氣,喝幹了碗裏的酒,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放,還是搖了搖頭。


    酒落下肚,兩儀元磁離合劍丸逆衝上十二重樓,壓在舌下,隻張口就能飛斬而出。但對麵的衛老魔還是沒有出手,隻把碗裏也一口喝幹,將酒碗輕輕的放在了桌上,視線從俞和的臉上,挪到了那位坐在木輪椅上的白發老者身上。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小子?倒真是有股子修劍之人的硬脾氣,隻是他的劍,太鈍!”


    從打進了順平樓之後就閉目不發一言的白發老者,這時突然開口說話,並且將他的雙眼睜開了一道細縫。


    那眼縫中透出的寒芒,竟讓白日明光一暗。在俞和的識海中,霎時間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劍鳴,含在口中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好像是一雙受了驚嚇的野兔,從俞和舌底一溜而出,倒竄迴了紫宮大竅,躲入白玉劍匣中,再沒了聲息。


    俞和心中悚然,沒想到這白發老者竟然是一位劍修,而且還是一位將本身劍意打磨得直入化境的劍道至宗!光憑他方才睜眼時的異相,即便京都定陽供奉院暗府那位“以身成劍”的章炎真人,和羅霄劍門那位“化劍入神”的太淵真人,論及劍意之盛,他們亦及不上這位白發老者。遍曆俞和所見過的劍修高手,隻有那位半步踏入萬劍歸宗至境的“劍殘客”楚冥子,才可在劍意上與這老者一較高下。


    傳說楚冥子與章炎真人證道一戰,雙雙下落不明。可這衛老魔身邊,何時又多了一位如此劍道精深的高手?玄珠道果的劍修,那可是幾乎能與地仙高手鬥法而絕不落下風的厲害人物。


    俞和肚子裏歎氣,心往下沉。


    本來這老者就算是玄珠大修,但如果他修的是符籙道、術法、咒法之類的神通,那麽俞和拚著全身經絡竅穴受創,也能以萬化歸一大真符之妙借力打力,說不定還能抵擋上幾招。可他萬萬沒想到,這白發老者居然是位玄珠境的劍修,那莫說一個行戈法王衛老魔了,就算是這白發老者一劍揮來,俞和恐怕也是難以抵擋。


    今日若真個撕破臉皮動手,先不論大哥大嫂是否來得及顯化法身,救下自己,當下這朔城裏百姓,肯定是難逃死劫。


    這邊俞和心思電轉,尋思著要如何才能化解眼前的這道劫數,可那白發老者忽然伸出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住了擺在桌上的一支竹筷。


    當這一支五寸長的細竹筷,被老者用手指夾起時,俞和禁不住眯起雙眼,倒抽了口涼氣。


    雖然這老者兩根手指,形如幹枯朽敗的竹節,但那色作黑黃而泛著油光的竹筷卻出奇的穩定,竹筷末梢絕沒有絲毫顫動,就好似生生烙在虛空中一般。此時此刻,這截竹木已經不再是一支用來夾菜的筷子,隻要被這位絕世劍修執入掌中,一枝一花一草一葉,天地萬物但凡作細且長之形,那就是一柄鋒銳無匹的寶劍!


    俞和毫不懷疑,這支竹筷已不僅能切金斷玉,就算是碰上尋常的道門法劍,也定然是削鐵如泥。


    這白發老者一“劍”入手,周身的氣機立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前無論是誰看他,都隻當他是一位已至耄耋之年的無力老者,可這時再看,那磅礴氣機便好像是有萬頃沸滾的熔岩在薄薄的土殼下麵翻騰咆哮,隨時會撕開大地,掀起焚天怒焰。


    俞和從來沒有見過哪一位劍修能煉出這種氣勢。大凡修劍的人,都是以銳金之相為本,由劍性而及本性。熬煉於胸中的一口本命劍炁,以劍的金性為主,輔以自我念性。這是修劍之人屈服於劍,為了修成劍道,而刻意的去迎合劍道法則,從而使得掌中長劍能與自己心神相通,達到“意之所及,劍之所摧”的妙效。


    但在諸般前古劍經中,常解“禦劍”一詞的本意,並非是指使劍器破敵,而是當劍道修入高深處,念性與劍性的君臣之道反轉,劍修以自我念性包容劍的鋒銳。這時所發的氣機,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銳金之相,而是隨執劍之人的念性而變。劍道脫開了劍器的桎梏,合入“道法自然”的至理,若念性屬金,則其勢相如斬天巨劍定海神針;若念性屬木,則其勢如入雲古鬆蒼茫林海;若念性屬水,則其勢如汪洋大海萬載玄冰;若念性屬火,則其勢如焚天怒焰飛火流星;若念性屬土,則其勢如定海磐石山嶽沉凝。


    故而白發老者氣機驟變,俞和心頭警兆大生。


    但他的兩儀元磁離合劍丸被白發老者的劍意所震懾,就連白玉劍匣和長生白蓮,都再也使喚不得。情急之下剛想要祭出傳訊玉符,但那白發老者的氣勢一壓,登時令他周身如困枷鎖,一動也不能動。


    “完了!”


    這一刹間俞和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絕不是這位白發老者的對手,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滿身神通奇術,居然連一招都發不出來,人家甫一催發氣勢,自己就被活生生鎮壓在了當場。


    再看那老者指間的竹筷向上挑起,斜指俞和的麵門,手指輕輕送出,竹筷末梢發虛,俞和心頭一顫,不可控製了眨了一下眼睛。


    當他眼皮合而再分時,有一縷微風擦過臉頰,那麵具法器雖然安然無恙,可俞和已然查覺到,在他左邊顴骨下,已是皮開肉綻,被劃過的無形劍氣割開了寸長的一道血口子。


    背後發出“嚓”的一聲輕響,一尺半圓徑的木柱子上穿出了一個花生米大小的圓孔,若湊到圓孔上去看,便能透過連成一串的孔洞,直接窺見樓外的雲天。


    俞和周身有白汽嫋嫋升起,那是一肚子酒水盡數化作冷汗流出,又被周身罡氣蒸發所顯。


    白發老者的這一劍,真正令俞和驚駭的,並非是那股懾人的怒焰氣勢,也不是無堅不摧的無形劍氣,而是那劍上所蘊含的殺機。


    那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一道殺機,一個人即便練劍萬萬年,也不可能凝練得出來,隻有曆經了千萬次生死搏殺,真正斬殺過數不清的敵手,一口本命法劍飽飲鮮血,才能醞釀生出。


    當白發老人收迴劍勢,殺機消散之後,在俞和臉頰上的創口中,竟然猛竄出一道淒厲的怨念煞氣,鑽進俞和的經絡血脈,化作無數厲鬼之形直撲識海。要不是白發老者劍勢收斂,使得俞和也脫開了桎梏,及時運轉玄功抵擋,否則光憑這由萬千死魂化成的厲煞,就能把魂魄撕碎,將人變作一具行屍走肉。


    “這老者忒也可怖了,他究竟斬殺了多少人,隻一道無形劍炁就能帶著如此猛厲的怨煞,這若當真被他用本命法劍刺中,陸地神仙也得栽在當場!”俞和心中戚戚,甚幸那老者方才一劍似乎隻是意在立威,並未當真要斬了他,不然此時自己已然成了人家劍上萬千冤魂中的一條。


    可惜方才白發老者出劍之時,俞和起了必死的絕望,他不自禁的眨了一眨眼,故而沒能看清這一劍的出招路數。


    “這麽怕死,還修什麽劍道?”那白發老者一皺眉,輕輕撇了一下嘴角,似乎歎了口氣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且放手施為,我倆對上一劍,不然也太過無趣。”


    說罷束縛著俞和的氣勢悄然散盡,俞和把雙肩輕輕一晃,周身骨節咯咯作響。


    “咽喉廉泉穴!”白發老者一挑眉,好似在調教弟子一般,劍勢未發,先行出聲點明其落劍方位。隻見他右手手指一彈,那支竹筷破空而出,似慢實快的朝俞和咽喉正中的廉泉穴點來。


    俞和伸手朝桌麵上一劃,也抄起了一根竹筷。他目中寒光爆射,提聚起十二成功力,翻腕以竹筷作劍,迎著白發老者的勢子一劍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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