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中羅霄劍門廣開門庭,不僅設下了滇南、燕雲、南沙三處別院,揚州本宗道庭也是日漸興盛。除了原本就弟子眾多的純陽院和太一院之外,又增設了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院,許多劍門真人出山雲遊九州,帶迴了不少天資卓絕的孩童,如今這七院中,人數多的已有弟子十幾名,少的也有七八人。


    春分祭日大典一到,本宗道庭的門人盡數歸山,別院弟子也都千裏迢迢的齊聚揚州,來觀禮山門法事。羅霄山上人頭攢動,就連純陽院中亦是一片喧鬧。嚴剛真人奉命重掌純陽院之後,從羅霄外門弟子中遴選了一批良才,收入純陽院名下授法。如今的純陽院,早不複鎮國真人攜三十六真傳弟子剛出走時,那種冷清寂靜的情形。


    劍門諸院中,隻有少數幾院沒有新收弟子,雲峰真人執掌的藏經院便是其中之一。寧青淩隨廣芸大家而去之後,俞和依舊是藏經院裏排行最末的弟子。


    山門中的這份喜慶熱鬧,自然也傳進了藏經院。大師姐莫子慧指揮著五位師弟師妹,用紅綢緞和彩絹花將藏經院裝點了一番。五師姐鄧曉提著幾十個大紅燈籠,掛到了各殿的簷下。鳴劍真人笑嗬嗬的看著一眾弟子忙裏忙外,不多時,這整座藏經院就滿滿的透出一份喜慶的氣息來。


    雖然俞和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號木牌掛迴了藏經院,但此舉終究是未經過宗門師長同意,故而有天罡院的道童來喚俞和,去取他今年法事上穿的新袍。


    俞和笑著打發走了道童,但他卻並未去天罡院領今年的新袍子。昨晚他已把前幾年在藏經院領的袍子找了出來,一早便細細的漿洗過,明天春分祭日法事,他覺得還是站在藏經院的弟子中間,會比較自在一些。


    第二日一早,春分大祭法事開始。諸般儀式依舊是每年相同,隻是那三清殿前的石坪,幾乎已然坐不下羅霄劍門如今的一千多名弟子,許多新入門的弟子隻能站在石坪邊,隨著師長師兄們一齊誦經祭天。


    藏經院上下一共七人,雲峰真人和鳴劍真人是劍門宿老,坐的是三尺見方的軟榻,論劍殿五人都是門中頗有資曆的弟子,倒也各有一塊蒲團坐。可俞和的名分還在天罡院,所以藏經院這邊並沒有給他準備蒲團。論劍殿五弟子挪了挪,給俞和讓出一小塊空地,俞和盤膝坐在了雲峰真人身後。


    夏侯滄遠遠望了俞和一眼,看俞和與論劍殿五弟子擠在一起,他嘴巴撇了撇,露出一臉鄙夷的神情。天罡院那邊隻擺了兩張軟榻,俞和不過來坐,就有一張軟榻空出,煞是惹眼。夏侯滄覺得有些難看,便幹脆把俞和的軟榻與他自己的軟榻上下疊在一起,然後施施然坐上了去。


    於是乎,別家道院的位置上,弟子們都坐得滿滿當當;唯獨夏侯滄這邊天罡院的位置,就隻有他一個人高高的坐在兩張軟榻上。


    五師姐鄧曉瞟了一眼夏侯滄,低聲道:“你看人家多威風,這位子坐的,可比諸位掌院真人還要高些。”


    二師兄易歡拿手肘一撞俞和,壞笑著道:“俞師弟,你放著天罡院的軟榻不坐,卻到這邊來坐石地板。你這是存心想拆人家的台,可人家卻給自己搭了個高台子,坐得可舒服哩。”


    俞和聳肩攤手,笑而不語。雲峰真人迴頭掃了一眼,大師姐莫子慧道:“噤聲!”


    一上午的法事行畢,中午用過齋飯之後,便是一年一度的門內試劍。


    那些新入門的弟子皆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哪個不爭強好勝?他們整年盼的就是這一場試劍,可以盡展身手,搏得師長讚許。如今羅霄劍門的十三座劍台已經不夠用了,除了門中師長鎮守的中央劍氣淩雲台和天罡院鎮守的甲字號劍台外,純陽院和太一院各守了一座劍台;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院也分別守住一座;剩下的戌字號劍台,由滇南、燕雲、南沙三處劍門別院來的弟子合力鎮守;最後一座亥字號劍台,則由其他內務道院的弟子鎮守。


    藏經院的弟子皆不喜與人爭鬥,倒也無所謂今年沒了單獨的一座劍台。他們與守正院、戒持院等負責門中日常事務的道院弟子一起,圍坐在亥字號劍台下。


    俞和看了看周圍的守正院弟子,他故意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免得撞見方家怡。可等他抬頭去看中央劍氣淩雲台,才發覺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這位方師妹與門中諸位前輩師長一起,正坐在中央劍台之上。


    在方家怡的身邊,全是羅霄劍門中德高望重的耆宿真人,可她非但沒有一絲拘束的模樣,還與身邊的真人們談笑風生,好不自在。


    俞和心中暗笑,看來她這個守正院掌院,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


    搖了搖頭,俞和收迴目光,不再去看中央劍台。他心裏知道,如今的春分大祭門中試劍,已不再是屬於他的舞台。而且這個時候就算是有人邀他上台試劍,他也隻會微笑婉拒。經曆了山門中的諸多是非紛擾,一番起起落落之後,俞和隻想把自己深深的藏起來,他不再希望將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的身上。


    其餘劍台上的試劍,依舊是熱鬧非凡。


    俞和隨意的望了望,覺得有些興意闌珊,似乎那喧囂熱鬧的場景,與他之間已然隔著一睹無形的牆壁。亥字號劍台也沒人過來邀劍,俞和看了一會附近幾座劍台上的比鬥,迴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羅霄劍門登台試劍時的情形,嘴角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幾年過去,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初學劍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而劍門中亦物是人非,如今南啟真人成了揚州府供奉閣的執事,公務纏身,連春分大祭也沒迴山來觀禮;李毅師兄跟著鎮國真人離開了羅霄劍門,不知去向何方;太一院的熊山壯被派到了燕雲別院,這次也沒迴山;那年結下五行劍陣,陪俞和試劍的幾位師長,倒是依然都在中央劍氣淩雲台上,不過在他們的眼裏,俞和卻已未必還是當年那個討人喜愛的少年了。


    想到此處,俞和不禁又搖了搖頭。忽聽見有人疾奔過來,高聲唿喊著他的名字。


    俞和睜眼一看,跑過來的卻是一位新入門的師弟,他記不得這人是天樞院還是玉衡院的弟子。


    “俞師兄,夏侯大師兄喚你速去甲字號劍台!”


    俞和一皺眉,這個時候夏侯滄遣人來叫自己過去,莫非是要讓自己鎮守劍台?有心不想拋頭露麵,但在春分大祭這等喜慶的日子上,俞和又不好駁了夏侯滄的麵子。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站起身來,朝甲字號劍台走去。


    就算俞和最近似乎是被打入了冷宮,而且山門中也謠傳俞和犯了大過錯,被貶為天罡院的灑掃弟子,但俞和依舊是俞和,放下竹掃帚,拿起三尺長劍,他依舊是那個可以在談笑間殺得魔宗修士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俞和。


    一路走向甲字號劍台,擁擠的劍門弟子一看走過來的是俞和,全都默默的讓開了一條通路。羅霄諸院的師兄們,按住了身邊的年輕弟子,他們紛紛壓低聲音,在師弟們的耳邊反複叮囑:若要試劍,萬萬莫要去找這個走過來的人,十九代,乃至十八代弟子之中,以此人劍術最高,而且絕非高出一點。


    有的年輕弟子心高氣傲,還不服氣。於是師兄們便會將他拉到一邊,把俞和仗劍出山,獨鬥群魔的種種事跡一一講述,年輕弟子們聽完了,滿臉都是崇拜。


    “修劍當如俞和,但為人卻不可學他。”各院師兄看著俞和的背景,誰也不好妄下評語。


    旁人的評說俞和充耳不聞,他走到甲字號劍台下,看見夏侯滄抱劍立在劍台上,於是拱手作揖道:“見過大師兄。”


    “你上台來。”夏侯滄正眼也不看俞和。


    俞和縱身上了劍台,周圍的劍門弟子一看甲字號劍台上站著十九代最強的兩人,紛紛來了興致。甚至有的劍台上,鬥劍正酣的二人同時一撤招,轉身就朝甲字號劍台奔來。人流如潮水一般湧到甲字號劍台邊,將這劍台圍得密密匝匝。一眾羅霄劍門的弟子,都盼著劍台上的兩人能出手一戰,看看究竟誰才是十九代弟子中的最強者。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俞和卻不知道夏侯滄有何用意,他開口問道:“師兄喚我過來,所為何事?”


    夏侯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忽然伸手一指甲字號劍台中央道:“此處劍台有些破碎,喚你來修補一下。”


    “什麽?!”台下翹首以盼的弟子們,同時發出了驚疑聲。這十九代大師兄夏侯滄的意思,竟是叫俞和過來打掃甲字號劍台?這俞和真的被貶為天罡院的灑掃童子了?


    若換個場合,俞和倒也不會有什麽反應。甲字號劍台中央橫七豎八的全是劍痕,雖然不深,但四處散落的碎石,的確是讓人有些不好施展。以俞和的道行,翻手之間就將劍台重新整平。


    但此時此刻卻是大不相同,在這甲字號劍台周圍,已聚集了幾百位劍門弟子,人人目光炯炯的望著劍台之上。夏侯滄在這個時候叫俞和過來整理劍台,分明是要在一眾劍門弟子的眼前,狠狠的落一落俞和的臉麵。


    被台下那無數道眼神注視,饒是俞和竭力壓著一口怒氣,也讓他漲紅了臉。


    俞和一聲不吭,站在原地沒動,雙眼直直的盯著夏侯滄。可夏侯滄懷抱著長劍,隻拿側臉對著俞和,眼神瞟向中央劍氣淩雲台。


    空氣仿佛在一刹那間凝固了,台上的兩人不言不動,台下的羅霄弟子也盡都摒住了唿吸。甲字號劍台被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意味籠罩住。


    俞和順著夏侯滄的視線,也把目光轉向了中央劍氣淩雲台。雲峰真人好像渾沒察覺這邊的異狀,隻顧喝著茶,而宗華真人皺了皺眉,把目光轉了過來,似乎非常隨意的說了一句:“俞和,趕緊把劍台整平,那滿是亂石溝壑,還怎的比劍?”


    宗華真人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落進了每個人的耳中。夏侯滄嘴邊勾起一絲笑意,雲峰真人挑了挑眉毛,手中的茶壺停在了半空中。


    俞和隻覺得胸口處好似被人狠狠的捶了一拳,恍惚間聽見“哢嚓”的一聲輕響,似乎心裏有什麽東西破裂開了。


    深深的吸了口氣,一片釋然的笑容,浮現在俞和的臉上,他點了點頭道:“遵命。”


    在數百羅霄弟子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俞和輕輕一跺腳,再抬手朝地麵虛按了幾掌。先天五方五行土炁灌入甲字號劍台,再看那劍台中央的石板,好似化作一灘泥漿般,上下滾動了數次,碎石沉入地下,劍痕合攏。俞和吹了口氣,泥漿凝成岩石,甲字號劍台又複平整如壁。


    他拍了拍手,朝夏侯滄又一抱拳,也不說話,轉身跳下劍台。分開人群,俞和徑直走迴到亥字號劍台邊,盤膝坐下,閉目入定去了。


    夏侯滄臉上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而一眾羅霄弟子議論紛紛,過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才漸漸從甲字號劍台邊散開,各歸其位。


    一下午的試劍再沒什麽引人注目的事發生。到了酉時夜宴,雲峰真人正坐在主桌上自斟自飲,心中忽沒來由的一跳,眼角瞥見北麵天際有流光一閃而逝。


    他歎了口氣,舉起酒杯向北天遙遙一晃,喃喃的道:“我總不許你喝酒,但如今看來,清茶的確是淡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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