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看到雲峰真人時,心中吃了一驚。


    以雲峰真人的道行修為,這鎮守滇南別院三年多歸來,鬢邊的頭發居然白了不少。由此可見,在滇南別院初開的這三年中,雲峰真人不僅與滇地魔宗修士鬥法,也要同西南道佛兩宗修士暗鬥心術,其中辛苦自是難以言述。


    不過一望雲峰真人的前額天門,俞和祖竅中的六角經台便有青玉色光華閃現。在雲峰真人的眉心與神庭穴之間,隱約約有片九色寶光流轉。看來雲峰真人雖然勞心勞力,但在天材地寶層出不窮的西南滇地,也算是撈了些好處迴來。憑這片變幻如霞的九色寶光可知,雲峰真人隻怕是得了一件稀世通靈奇寶,法器藏在關元內鼎中溫養,器靈正在靈台中與神識交融,隻是此時還未能完全煉化這件寶物,故而鎮壓不住其寶光外溢。


    俞和搶步上前一揖到地,口唿師尊。


    雲峰真人見了俞和,麵露笑容道:“俞和,你倒是真能給為師添亂子。三年前你去西南滇地轉了一遭,怎麽的就把那養毒教掌教上師的寶貝女兒給招惹了?你走之後不久,那小姑娘就徑直衝到滇南別院來,吵嚷著非要見你。為師說你已迴揚州,那小姑娘還不肯信,居然堵在滇南別院門口守了十幾天不走。後來養毒教高手盡出,團團圍住了滇南別院,我才知道這小姑娘居然沒跟她門中長輩知會,是偷著跑出來的。那養毒教的魔修還以為是我滇南別院擒住了掌教的獨女,差點兩邊大打出手,為師費盡了口舌,這才躲過一場大劫。”


    雲峰真人眨了眨眼道:“你說說吧,為師要如何責罰你這專門惹是生非的劣徒?”


    俞和看雲峰真人的表情,就知道師尊隻是在故意調侃他,並不會當真降下什麽責罰。於是俞和雙手抱拳,低頭小聲道:“弟子知罪,師尊如何責罰都成。”


    “那便三百股杖好了。”雲峰真人朝大師姐莫子慧招手道,“子慧,你來行施杖吧!”


    “噗嗤”的一聲,五師姐鄧曉忍不住笑了出來。俞和滿臉愁苦的道:“師尊開恩!弟子雖然甘心受罰,可這三百股杖能不能換個人施杖?這個實在有辱觀瞻,更損大師姐清譽,而且諸位師兄師姐都在看著,師尊這叫弟子今後如何抬頭做人?”


    “幾年不見,你小子牙尖嘴利了不少麽。”雲峰真人嘿嘿一笑道,“不過那個叫祁昭的小姑娘倒是個心性淳樸之人,雖然出身魔門,卻不染惡念。經她遊說,養毒教的掌教上師對我滇南別院許下承諾,三百年中養毒教絕不與羅霄弟子為敵,即使是在後來的道魔大鬥劍中,養毒教的高手也盡量避開羅霄弟子。你小子倒也算是將功補過,這三百股杖暫且記下,來日再打吧。”


    “師尊就不能把這三百股杖免了啊。”俞和依舊苦著一張臉,惹著邊上論劍殿五弟子個個一臉笑意。


    “你隨我來後苑說話。”雲峰真人一拂袖,帶著俞和去了正殿後苑,論劍殿五弟子則自施禮退下。


    到了殿後的庭苑中,雲峰真人煮了壺茶,取出兩支茶杯,倒上茶水道:“你看看你這一身酒臭,成何體統?我才三年不在山門中,無人管教於你,你就成了脫韁野馬了?”


    俞和低頭道:“弟子前段時間突逢波折,滿心愁緒難消,隻得借酒澆愁。”


    “我這裏隻有茶給你喝,沒有酒!你須知酒能亂心,茶善寧神,越是心傷,越不該碰酒。酒入愁腸愁更愁的道理不懂麽?”雲峰真人捏起茶杯吸了一口道,“年輕人就知道糾纏情孽,你哪裏識得真正的愁緒?我雖遠在西南,也聽到了一些消息,據說你在門中自暴自棄,整日酗酒。但我不知其中究竟,你說說吧,到底受了什麽情傷?”


    俞和也喝了口茶,但他喝慣了酒,再喝茶隻覺得寡淡。不過此時雲峰真人當麵,他是不敢掏出酒葫蘆來的,隻得以茶作酒,一邊喝,一邊把陸曉溪的那番事情對雲峰真人又講了一通。


    不過宗華真人與方師妹的事,還有那些荒誕不經的流言,俞和沒敢提及。而他去寧青淩哪裏養傷的事情,俞和隻當是自己的小小私密,不僅沒對李毅說,也沒向雲峰真人說起他去過了雲夢大澤。


    雲峰真人聽完俞和的講述,手捏茶杯搖頭不止,口中歎道:“癡兒,斷此孽緣是福。從此一心隻求長生仙道,你有什麽可愁的?”


    俞和聳了聳肩,歎出一口長氣。


    雲峰真人道:“少年時血氣方剛,沉溺於男女之情也屬正常。所謂神仙眷侶,雖然是每個人的綺麗夢想,但真正要找到同心之人,哪有那麽容易?你莫要看那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羨煞旁人,他二人如何曆經生死情劫,如何受盡苦難你也知道。人家是枯守萬年,方換得如今苦盡甘來。”


    “俞和,我等修道之人陽壽悠長,不比得凡俗中人碌碌幾十年。道侶朝夕相處,須得同心同意,否則必定積下深重的情劫因果。若能有同心道侶常伴左右,固然可陰陽調合,坎離相濟,修行事半功倍。但那道侶一旦與你貌合神離,立時便是一場劫數當頭落下。多少道門修士因此飽受情孽心魔糾纏,又常聽說魔宗真人殺妻證道,為的就是消弭情劫,肅正道心。”


    雲峰真人又給自己與俞和滿了一杯茶,和聲說道:“此次你也算是渡過了情劫,正好堅定道心,銳意修行,此乃福緣爾。”


    俞和看了看雲峰真人,喝了口茶,囁嚅了半晌才低聲道:“師尊是看破了,可徒兒目光短淺,心中淒苦。”


    雲峰真人眉頭大皺,把茶杯朝石案上一撂,沉道:“你小子也是命中該有桃花劫。去趟西南,連魔宗巨掣的掌上明珠都能招惹來,搞得人家小姑娘上門來尋你,這又是一樁因果結下。算了,算了!各人自有命數,我說再多也是無用,重重劫難還需你自己去渡。”


    說罷雲峰真人一歎,拂袖收起了茶具,起身朝正殿走去,口中道:“開導你這癡兒真是徒耗口舌。時辰不早,我須得趕去純陽院一趟,雖然鎮國師弟跟你一樣執念迷心,聽不進旁人的話,但終究還是要去與他分說一番。”


    俞和扁了扁嘴,也起身迴到了藏經院前殿。


    論劍殿五弟子正嘁嘁喳喳的談論著純陽院三十七人齊闖“羅霄解劍十八盤”的事情。俞和湊過去聽了一會,說得不外乎是流傳開來的種種猜測。門中弟子似乎都發覺純陽院的三十六位真傳弟子在閉關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道行大進。但沒人知道,那是因為鎮國真人得了雲中子的玉清真傳金仙妙法所致。


    論劍殿五弟子所講的傳聞,是說純陽院掌院鎮國真人和幾位真傳弟子被卷入了一樁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中,為了從此事中脫身,免得招來劫難,逼不得已才執意要脫去劍門道稽。俞和聽了,忽然想起他去左芒山地壇寺的那件事情,當時宗華真人命他從曉春散人手中奪迴一份名單,這名單關係到揚州道門的一宗秘辛,其中牽涉甚大。而在當時,有位使一口七子母連環刀的黃袍蒙麵道人出現,救走了重傷的曉春散人。俞和僅僅瞥過一眼那份刺在曉春散人背脊上的名單,其中剛好看見了純陽殿李毅師兄的名字。


    莫非這其中真有什麽因果聯係?李毅師兄終究還是對俞和有所隱瞞,他們三十七人離開羅霄,會與這樁揚州道門秘辛有關?


    論劍殿五弟子說得熱烈,而俞和心思電轉,想在迴憶片段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過了約莫半個來時辰,俞和忽然見有幾個別院弟子在門口招手,大師姐莫子慧帶著論劍殿諸弟子急忙衝出了藏經院,朝那羅霄主峰北麵,列為羅霄劍門十二禁地之一的“解劍十八盤”而去。


    俞和緊隨其後,眾弟子各顯神行道法,不到半柱香功夫,就到了“羅霄解劍十八盤”所在的峽穀附近。


    這所謂的解劍十八盤,本是羅霄主峰北麵的一條下山秘徑。其地勢乃是一道異常險峻的山間峽穀,從山崖頂到穀底深達十餘丈,可左右卻隻有一丈來寬,人若站在穀底,抬頭便能看到“一線天”的奇景。


    如此深邃而狹窄的一道峽穀,約有七八裏長,從羅霄主峰腳下蜿蜒向西北,穿過西峰和北峰之間,峽穀出口外麵是一片綿延百裏的茂密竹海。從西峰或者北峰峰頂向下俯瞰,這峽穀就像是一道犬牙交錯的裂痕,仿佛荒古時有一尊巨靈神降臨於此,雙手各握住西峰和北峰,左右用力一分,撕得大地開裂,從此便多了這道彎彎曲曲的峽穀。


    這峽穀中央有一段,地形異常曲折,總共有一十八處連在一起的迂迴轉折,故而得名“十八盤”。這一段峽穀左右兩邊的石壁直上直下,被人打磨得平整如鏡,上麵嵌著許多白玉符牌,還刻滿了諸般符籙,石壁之間橫跨著數千條兒臂粗細的烏鐵鎖鏈,鎖鏈上縛著形式不一的長劍,足能有上萬柄之多。


    據說羅霄劍門的開山祖師處心積慮,布下了“大九衍降魔圈”為鎮山法陣之後,又借助這峽穀十八盤的險峻地勢,留下了一座無名劍陣。大九衍降魔圈浩浩蕩蕩,旨在守禦宗門平安,而這座藏於深穀中的無名劍陣則主殺伐,意在斷人性命。


    “羅霄解劍十八盤”其實是在大危難時保護門派道統的一張底牌。


    劍門開山祖師真人的本意,是為了防備有一天羅霄突遭滅門大劫。如果九座浮空山嶺被人盡數打落,大九衍降魔圈潰散,對頭高手衝入羅霄主峰肆意殺伐,而羅霄掌門人見其勢已無力挽迴之時,那麽就可帶著一眾菁英門人,放棄羅霄道庭,從這解劍十八盤秘徑偷偷下山逃走。而峽穀中的無名劍陣,便可將追殺過來的人阻住,爭得多一線逃命時間,讓弟子潛入茫茫竹海遠遁,保住羅霄道統不滅。


    可羅霄劍門開山之後卻是一帆風順,雖有幾次魔道修士大舉來攻,但都未曾出現能夠打得破大九衍降魔圈的魔宗大能者。而大九衍降魔圈運轉生化,靈炁積累數千年,其威勢已比大陣初成時深厚了數倍,於是這“羅霄解劍十八盤”便多了另一重功用。


    無論哪家門派,有人拜入山門修行,便也會有人想要脫去宗門道籍,自去逍遙。


    修真門派與凡俗中的武林門派一樣,入門不易,想帶藝出門更不容易。除非是得了兩派師長肯首,否則要麽就得自廢真修,要麽就須得按照各門各派的規矩,去闖脫籍難關。這解劍十八盤便成了羅霄劍門的脫籍難關,門中劍修若想堂堂正正的帶藝脫離山門而去,那就得闖過這道峽穀中的無名劍陣。


    這劍陣中包含了羅霄劍門的劍道精髓,更有劍門無上典籍《太玄典》鎮壓。隻要能活著走過十八盤,那羅霄劍門便認為此人一身藝業已然超脫於宗門之上,可任你自去。若闖不過去,這無名劍陣本就是殺陣,一切自然化作泡影。


    每個羅霄劍門的弟子都知道這解劍十八盤,偶爾會有一些自以為劍道大成,想展翅高飛的弟子去闖。但自羅霄開山以來,真正闖過解劍十八盤的,據傳不足百人。而這些人中,大都是機緣驚世,要麽得了前古劍仙道統,要麽身懷奇寶。走過十八盤的人,在九州之上也都留下了一段不俗的傳奇。


    隻是這些闖過羅霄解劍十八盤的人,每每說起這座深穀中的無名劍陣,都言及其兇險無比,而且一路走過去,腳下不知要踩過多少具森森白骨,那全都是飲恨於峽穀中的劍道奇才。


    等俞和與論劍殿諸弟子趕到峽穀邊上,鎮國真人已帶著純陽殿三十六真傳弟子站在了這“羅霄解劍十八盤”之前。看那鎮國真人身穿藍袍,懷抱長劍,一臉淡定從容,似乎胸有成竹。而他身後的三十六真傳弟子人人身穿青袍,都是一身仙霞繚繞,氣勢連成一片,個個躍躍欲試。俞和眼光一轉,看到李毅昂首站在三十六真傳弟子之首位。


    鑒鋒真人和宗華真人帶著幾十位羅霄劍門的宿老真人,也站在峽穀之上,他們臉上自然全是一片冷肅,雲峰真人麵無表情的站在宗華真人身邊,看到俞和等人來了,隻抬眼一掃,也不說話。


    門中前輩如此,那數百位前來看熱鬧的弟子也都不敢發出聲音,人人擯住了唿吸。此時已近深秋,周圍隻聽得見在峽穀中繞行的烈烈山風,發出嗚嗚的怪嘯。


    鎮國真人突然露出了笑容,他朝峽穀上的諸位劍門宿老一抱拳,但卻沒開口說什麽。


    俞和朝解劍十八盤的入口望去,隻見那山壁間縱橫交錯的懸劍和鐵索之下,果然有一片淩亂的骨骸,掩住了道路,煞是觸目驚心。而在第一道斜拉鐵索之前的山壁上,赫然刻著兩個足有一人高的漆黑大字:“殺器”。


    這兩個字當真是透露出凝如實質的森嚴殺機,那一個“殺”字,筆勢縱橫交錯,好似一位絕世劍客執劍披風亂斬,淩厲的劍意欲將來者大卸八塊。而那一個“器”字更是駭人,四個“口”映入眼中,竟會幻現出一幅人頭滾滾而落的血腥場景。


    俞和倒抽了一口涼氣,忙轉迴了目光。


    可隻這匆匆一瞥,他已然覺得自己胸中劍意被這兩個大字所引動,脊背上有一道熱流直貫頂門,祖竅中的六角經台,和關元內鼎中的長生白蓮一齊放出萬丈奇光,俞和的雙手十指在輕輕顫抖,他竟有一股要拔劍縱身而下,直闖解劍十八盤的衝動。


    俞和連連運氣定神,強行壓住了一波又一波撞向心頭的急血。他握緊了拳頭,瞪圓了眼睛,注視著峽穀中的純陽院諸修。俞和知道,鎮國真人此次是有備而來,他不單修習了雲中子道統傳承的玉清真傳金仙妙法,手中更有“五行神旗”為倚仗。


    今日倒正要看看,這一套上古神話中赫赫有名的先天至寶,究竟是如何與這殺機衝天的無名劍陣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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