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又喝了碗酒,這陳年老酒勁頭甚足,隻幾碗下肚,李師兄的臉上和脖頸間便有了些微紅。他衝著俞和古怪的一笑道:“你那時跟我講,方師妹問了你願不願意與她結為道侶,我就說方家怡此女,為的不是找長相廝守的伴侶,而是要找一個可以庇護她的靠山。既然你不願意為她遮風擋雨,人家自然要另尋他人。羅霄劍門中與她熟識,而且有足夠能力護她平安的人,除了你,便隻剩下我們清微院的掌院師伯了吧。”


    方才李毅問俞和,宗華師伯和方師妹有何異樣時,俞和心裏其實就已隱隱猜到了七八分。隻是他並不敢信,方師妹竟然會把心思打到了宗華師伯身上。


    雖然煉氣士陽壽悠長,談不上什麽年紀相差仿佛,而且修道人締結姻親成道侶,大多隻問情投意合,心性相通,誌趣相投,也不太顧忌什麽輩分倫理,兩人相差幾輩,甚至師徒之間成為道侶的也不在少數。


    譬如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當長鈞子還是大楚國的長鈞大帝時,對柳真仙子一見傾心的他才年方而立,而那時柳真仙子已是還丹修士,論及年紀,隻怕要比長鈞子年長了一倍有餘。即使長鈞子當時不是帝君之尊,以一介庶民之身拜入終南山門,也須得管柳真仙子喚一聲“師伯”。可最後兩人曆經生死大劫,在海底秘塚中廝守萬年,終成了一對神仙眷侶,攜手出入青冥遨遊四海,當真是羨煞旁人。


    但俞和卻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在宗華師伯和方師妹之間。雖然宗華真人平時是對方家怡愛惜有加,但以宗華真人的做派,俞和很難想象這位威嚴深重的掌院師伯,會對方家怡點頭。


    可李毅卻笑著道:“俞師弟莫要覺得詫異,你既然熟悉宗華師伯,當知道他乃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在羅霄劍門中,他是僅在一人之下的清微院掌院,慣來言出法隨莫敢不從。但在外麵,他卻也有風流倜儻的一麵,莫非你不知道宗華師伯的紅顏知己,便是攤開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麽?”


    俞和點點頭道:“師兄此話說得倒也不錯。可師伯雖有不少紅顏知己,但他並無道侶。”


    “所謂‘道侶’,雖是凡俗間的迂腐名分,但估計是落不到方師妹頭上的。以宗華師伯之能,他身邊鶯鶯燕燕成群,多一個方師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莫要以為宗華師伯會對方家怡動真情,我看那隻不過是又一場香豔遊戲而已!試問方師妹能掀得起多大的風浪?宗華師伯翻手之間,便能為她撐起一片蔭澤。兩人這就是各取所需罷了。”李毅眼眉流露出一片羨慕的神色,“當真是為人須如宗華師伯!談笑間風起雲湧,帷幔中美人橫陳,何等豪情快意。”


    “李師兄,你說純陽殿弟子外麵偶遇了宗華師伯和方師妹,兩人是何情形?”


    李毅道:“那一日,鎮國掌院偶遇了他的一位故友,至於此人姓甚名誰,就不便說於你聽了。那位真人對鎮國掌院說起,宗華師伯帶著一位女子此時正在他門中作客,兩人舉止甚是親密,據說每天夜裏那女子便會去宗華師伯房中,直至清晨才出。我雖然知道方師妹是與宗華師伯一同出山雲遊,卻不能肯定這個與宗華師伯共度長夜的女子就是方師妹,免得壞人名節。當時鎮國掌院並不想與宗華師伯碰麵,就沒有去他那位故友門中拜訪,而是繞道而過。可哪裏知道,最後我們還是撞見了宗華師伯,我親眼見他身邊帶著的女子,正是方師妹無疑,而且兩人一副攜手雲遊的模樣,神態間親密有加,直到見了鎮國掌院當麵,才又分開避嫌。”


    俞和一挑眉毛,撇了撇嘴道:“宗華師伯待他的紅顏知己極厚,方師妹跟在師伯身邊,倒也是一場福緣。”


    “做人紅顏知己,終究是缺了一道名分。還是不如同俞少俠結為道侶的好啊。”李毅笑著調侃俞和,兩人又喝了一大碗酒。


    “鎮國掌院帶我們迴到山門中之後,不久宗華師伯和方師妹也迴來了,前幾天又有一樁消息傳來,我聽到之後,才知道宗華師伯隻怕對這位方師妹是極為喜愛的。”李毅搖著頭道,“聽說宗華師伯與鑒鋒掌門商定,打算讓太一院掌院南啟真人去揚州府供奉閣效力,原因是南啟真人禦下不嚴,太一院眾弟子行為不端。而新任太一院掌院的,便是原來守正院的掌院真人離冰師叔,離冰師叔執掌太一院之後,將即刻率領太一院弟子前往荊州,開辟劍門衡水別院。這空出來的守正院掌院之位,便會落到方家怡方師妹的頭上,以後我們見了方師妹,隻怕要恭恭敬敬的抱拳作揖,叫她一聲掌院真人了。”


    “這也太離奇了!”俞和難以置信的連連搖頭道:“南啟師伯德高望重,為人慈藹,劍術又是登峰造極,羅霄劍門中弟子都對他敬仰有加,豈有禦下不嚴的道理?”


    “俞師弟,這倒並非是莫須有的罪責。南啟師伯實在是脾氣太過和善,太一院的弟子無論惹出什麽禍事,他都不曾責罵半句,總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所以門中弟子對他敬仰歸敬仰,可南啟真人卻沒什麽威嚴。久而久之,太一院的弟子便如脫韁的野馬,四處惹是生非,鑒鋒掌門很是頭疼。換那位性子潑辣的離冰師叔去管教一下太一院的弟子,倒確是良策,以離冰師叔的雷霆手段,過不多久便會把太一院的大小頑童們震懾得服服帖帖。”


    俞和皺眉道:“可方師妹才入門多久,她那一身道行算不得高深,執掌守正院,也未免太過牽強了。”


    “如此腹誹的人也不在少數。可由宗華師伯提出,鑒鋒掌門也同意了的事情,又有誰敢違逆?反正守正院也就是打理一些門中瑣碎的事情,有沒有掌院真人坐鎮都差不多,所以隻要宗華真人認為方師妹能夠勝任,那便是足夠了。”


    俞和哼了一聲,低頭喝酒不語。


    “怎麽,俞師弟有些懊悔了麽?”李毅笑眯眯的給俞和倒酒,眼看這裝了差不多三斤紹興女兒紅的青花細瓷壇,就隻剩下小半壇酒了。


    “師兄總愛調侃俞和,對於方師妹的事情,我有什麽可懊悔的?師弟我如今隻會懊悔當年不該讓那摩明雲宮的丹朱真人帶走小溪而已。”


    “但問題在於,你不在乎人家方師妹,可人家卻在處心積慮的算計著你。當初我一聽說宗華師伯帶著方師妹出山雲遊,就讓你留心提防,哪知道你一去就是三個月。人家方師妹已經織好了一張大網,就等你迴來自投。”


    “此話怎講?”


    “人家是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美人兒,卻不惜拉下臉麵,屈尊來對你開口,希望能同你結為道侶,可你俞師弟並不領情。在方師妹心中,這可是一樁平生裏奇恥大辱,她必定要報複於你。世上最毒婦人心,她現在攀上了宗華真人這顆大樹,那自然要借宗華真人的手,狠狠的將你整治一番了。”


    俞和沉聲道:“師兄的意思是說,宗華師伯對我發怒,是因為方師妹從中搬弄是非,挑撥離間?”


    “何止是搬弄是非,挑撥離間?俞和,你把方家怡這個女人想象得太簡單了!你要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心腸與手段便越是狠毒。”李毅喝了一大口酒,雙眼盯著俞和,臉上笑得異常詭異,“你知道一個男人最聽不得的是什麽話麽?你迴想一下那位陸家妹子給你寫的信就懂了。”


    俞和眼珠一轉,臉上悚然變色。


    李毅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道:“據傳方師妹對宗華師伯說,你俞和趁她酒醉不省人事時,曾意圖輕薄於她。你說宗華師伯會不會因此對你發怒?”


    “豈有此理!”俞和勃然大怒,揚手將酒碗猛力砸在青石上,那酒碗“砰”的一聲,摔成了無數的瓷片。


    李毅趕忙護住了酒壇子,口中大唿道:“我叫你拿穩酒碗,結果你還是把它給摔了!”


    “真是信口開河,我俞和行事堂堂正正,怎麽可能趁人迷醉,做出那種齷蹉的事情來!我真是有眼無珠,錯看了方師妹這人!她怎麽能說得出這種話來,這女人家的臉麵,她還要是不要?想我幾次見她酒醉,好心好意背她迴山,有時宗華師伯也在身邊,不料到她居然如此惡意捏造,汙蔑於我,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俞和站起身來,一甩袍袖道:“我這就去與她當麵對質!”


    李毅也站了起來,他這次倒不出言調侃了,隻是伸手按住了俞和的肩膀,搖頭道:“俞師弟,此事的確匪夷所思,但我若是你,就隻當做沒聽見,絕不會去理論。”


    “為何不去理論?”俞和眼珠一轉,直瞪著李毅問道,“李師兄,這傳言也太過邪門。師弟我想請你據實相告,你從何處聽來的這等傳言,又有幾分可信?”


    李毅沉默了數息,歎聲答道:“俞師弟,師兄也有為難之處,實在不能告訴你這傳言是誰人說給我聽的,但我李毅卻可以斷言,其中十有八九乃是實情。”


    “既然師兄有如此把握,卻為何攔住俞和,不讓我與那方家怡去宗華師伯麵前對質?”


    “師弟稍安勿躁,且聽我與你分說其中諸般幹係。”李毅硬把俞和按在了石頭上,又取出一隻青瓷酒碗,倒了一滿碗酒,塞進俞和手中,沉聲道,“師弟,你此時飲多了酒,言行莽撞,去找方師妹和宗華師伯理論,隻怕會越描越黑。這些傳聞無論如何可信,終究隻是傳聞,全沒有任何佐證。你若去找方師妹對質,人家矢口否認,然後倒打一耙,說你以捕風捉影子虛烏有的傳言來壞她名節,那你在宗華師伯眼中,便會更加不堪。而且你可試想,若這傳聞是真,宗華師伯與方師妹兩相新好,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以宗華師伯的性子,他耳朵裏能聽得進你麵斥方師妹的種種不是?若宗華師伯根本不信你所說,那你隻會義憤填膺的去,遍體鱗傷的迴。依我之見,此時你還是不要去在意這些流言,自己心中有數,暗暗防備他人陷害也就罷了,自守一點性光清明,閉戶哪管窗外風風雨雨。方師妹若真的如此汙蔑你,那其毒辣本性,早晚都會暴露出來。宗華真人隻當方師妹是個消遣玩物,方師妹也隻是委身於宗華師伯,討一份蔭澤,如此必不長久。等宗華真人厭了,他自然會省悟過來,看清其中誰是誰非,到時你寥寥數語,便可盡釋前嫌,反而更顯得你心胸遼闊,不與小女子一般見識,宗華師伯必定會愈加賞識於你。”


    俞和咕咚咕咚的把整碗酒一口氣喝下,長長的吐出一口酒氣,默不作聲的呆坐了好一會兒,終於點頭道:“師兄說得頗有道理。事已至此,我還是閉門不聞不問的好。若去爭執,隻會讓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莫與小人和女子相鬥。”李毅用力按著俞和的肩頭,一字一頓的道,“人家是要你俞和身敗名裂,你懂麽?這個時候你越是跳出來激辯,就越是中了人家的計謀。你能說得過方師妹?人家隻消在枕邊細語三五句,宗華師伯就會讓你無地自容。”


    俞和不停的搖著頭,他一碗接一碗的喝著酒,把青花細瓷酒壇中的紹興女兒紅喝盡,他又取出了酒葫蘆,嘴對嘴的灌了起來。


    好酒劣酒,喝道俞和嘴裏,都全是一種辛辣的味道。


    李毅也掏出了酒葫蘆,朝俞和晃了晃道:“俞師弟,今朝有酒今朝醉。這小小羅霄山門,是是非非甚多,幸好師兄我行將解脫,今後師弟可要好好保重了。”


    “李師兄此言,到底是何意?”


    “我純陽院掌院鎮國真人撞上了一段大福緣,尋到了上古金仙雲中子的道統傳承,不但得了雲中子的玉清真傳金仙妙法,還找到了傳說中的先天至寶‘五方神旗’。這次我們純陽院一齊出山而去,便是去身受玉清妙法灌頂傳承,如今我純陽院真傳弟子個個道行大進。有了玉清真傳金仙妙法,又得了先天至寶鎮壓氣運,鎮國掌院大發宏願,要帶我們純陽院三十六真傳弟子齊闖‘羅霄解劍十八盤’,從此脫離羅霄劍門,自立宗派!”


    若說有關方家怡汙蔑俞和的那道傳言,還隻是讓俞和出離憤怒的話,鎮國真人帶著純陽院弟子一齊脫離山門自起爐灶的這件事,可就當真猶如天雷滾滾振聾發聵了。


    俞和呆呆的望著李毅,隻見這位李師兄雙目中奇光湛湛,隱有風起雲湧,唿吸間恍似龍吟虎嘯,他整個人都意氣風發,須發袍袖隨風飄揚,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


    “怎麽樣,俞師弟願不願與我們一起離開這令人生厭的羅霄群山,登高仗劍一唿,與天下群修競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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