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俞和在那座原本藏著仙人遺蛻的小洞天中昏迷不醒,等他心火全消,神智盡複,再睜開眼時,已是足足十六天過去。


    這十六天中,俞和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起初他獨自一人站在山巔上,麵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深藍色雲海,在雲海的盡頭,勾勒出一線明光,將天與地分開。隱約有團青白色的朝陽,深藏在雲層下麵,就要一躍而出。


    俞和手中拿著一柄寒光四射的寶劍,正在山巔上迎著大風舞劍不休,起初是劍九法,接著是迴風劍法,再接下來是暴雨劍法,然後是白骨劍塚中學來的諸般神妙劍招。他就這麽不停的舞下去,似乎要把胸中所學的劍招全部演練一遍。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海盡頭的那一線明光,卻始終沒有變成朝陽,似乎時間就凝滯在這一刻。不過他手中的劍卻沒有停下,舞到最後,隻覺胸中劍意充盈,那一柄長劍隨心所欲,意之所至,劍之所摧,仿佛信手一揮,就能將天地乾坤斬裂。


    一時興起,他張口長嘯,但耳中卻沒有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麵前的雲海被大風吹得翻翻滾滾,忽有一股灰黑色的雲氣,好似出水蛟龍一般,從雲海中衝出,直朝他迎麵撲來。俞和被一種無法言述的感覺牽引著手腕,他將長劍一揮,竟然使出了那仙人迴憶中驚天動地的一劍來。


    這一劍本應該是極快的,可在他眼中,劍鋒卻是在一寸一寸的緩緩掃過虛空,每挪動一寸,便會留下一道淡淡的劍影。就在劍刃將要斬中灰雲的一瞬間,那些殘留在虛空中的劍影一齊動了,它們忽然如流星趕月一般的,追上了前麵的劍鋒,每一道劍影都與長劍劃過完全一樣的軌跡,就像是無數柄劍發出一模一樣的招式,同時劈在灰雲之上。


    這時俞和心底裏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受,這劍斬中灰雲之前的那一刹那,似乎有無數柄劍推動著他的劍鋒,又似有無數隻手推動著他的手腕。那緩緩揮出的劍,被一波接一波的力道,推得越來越快,最後快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劍上的力量更是一層疊一層,也剛猛到了無法想象的程度。


    那宛如千丈蛟龍,且凝如岩石般的灰黑色雲氣,在這一劍之下四分五裂。縱橫飛散的罡流,竟如刀斧一般在山巔上刻下深深的痕跡。


    劍尖所指,虛空粉碎,那遙遠而不可揣度的混沌彼岸,隱約有一道纖細嬌弱的身影,正越飛越遠。


    “小溪!”俞和大唿一聲,可他依舊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眼看陸曉溪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亙古蒼莽的混沌深處,俞和猛力一踏山巔,以身合劍,化作天地最亮的一道雷霆,直朝那極遠處的陸曉溪追去。


    穿入了那道虛空縫隙中,俞和忽然覺得身後山巔上似乎有人在聲嘶力竭的唿喚著他,迴頭一看,小寧師妹不知什麽時候跑上了山巔,正對著他不停的揮動雙臂。


    俞和看了看寧青淩,轉頭再看陸曉溪的身影,已成了前麵混沌虛空中若隱若現的一個小點,似乎隨時都會消失。他把牙咬緊,強忍著胸中沒來由的陣陣劇痛,奮起真力一催,再不迴頭的朝陸曉溪追了過去。


    身後的虛空裂縫驟然合攏,山巔、雲海、遙遠的晨曦盡都消失了,周圍隻剩下一片不可知的混沌。


    俞和不知道他這樣禦劍飛了有多久,他看見一片混沌中幻現出了羅霄山門的景致,東西南北四座山峰如劍戟插天,拱衛這中央的道庭,九座浮空山嶺結成的大九衍降魔圈緩緩迴旋著,雲峰真人、宗華真人立在雲端,默默目送他漸漸遠去。


    又飛了不知多遠,前麵的混沌中幻現出一片汪洋,九條地脈火龍衝霄而起,巨大的漩渦將海水分開,露出了海底深淵中的玉石墳塚,一道由億萬星光織成的帝王身影,從這墳塚中站起,睜眼看了看俞和,發出無聲的歎息。在這帝王的身邊,一朵祥雲上端坐著符津真人和廣芸大家,他們都默默的看著俞和,那眼神裏意味深長。


    再往前飛,遠處的混沌中顯出一片遼闊而豐饒的平原,風吹麥浪,蕩起層層金潮。平原的盡頭,是一座巍峨雄偉的皇城。從平原的地底下,忽然升起了十幾座頂天立地的黃金帝王雕像,在其中最高的一座雕像頭頂,盤膝坐著一個身披金絲袈裟的光頭僧人,這僧人雙手合什,衝著俞和輕輕一笑。俞和看他的麵貌,竟赫然是六皇子周淳風。忽有一柄通天徹地的巨大劍影,從天頂上一揮而下,將和尚、金像和整片平原一齊斬成了碎片,遠處的皇城化作了瓦礫堆,不知從哪裏傾瀉而來的滔滔血海,將這一切盡數淹沒。


    猩紅色的血,像火焰一樣飛騰著,可俞和並未停留,隻把一道劍光催到了極致,朝前麵的陸曉溪趕去。


    混沌中又一次出現了幻景,這次是在一片莽莽群山中,有一隻巨大的古獸贔屭,對著他昂起了頭顱。在這贔屭的背殼上,馱著一座小小的道觀,裏麵有一個老道士正在講經,還一個年輕的道童搖頭晃腦的聽著。當俞和飛過時,這一老一少兩人抬起頭來,望著俞和。那老道士是張真人,而那小道士卻正是俞和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兩人的眼神不喜不哀,隻是張真人默默的搖了搖頭,但年少時的俞和卻點了點頭。


    再朝前去,漸漸離著陸曉溪越來越近。俞和心裏充斥著一股大喜樂,他奮起全力,終於與陸曉溪並肩而飛。可陸曉溪一見到他,就開始不停的說著什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憤怒,一會兒哀傷。俞和很想聽清陸曉溪說的話,但無論他如何努力,陸曉溪的聲音總是斷斷續續的,隻能聽到一些意義難明的音節,完全分辨不出她所說的含義。


    俞和將張口說話,但他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又想對陸曉溪作手勢,可卻發現自己的手同劍柄似乎牢牢的黏在了一起,怎麽也分不開。


    那柄劍飛得越來越快,眼看漸漸把陸曉溪甩了在身後。俞和心急如焚,竭力將讓這劍慢一些,甚至想過斬斷自己的手臂,可這時他的劍和他的身子,已全不聽他使喚了。


    長劍放出萬丈明光,拖著俞和向前疾飛,這比之前俞和自己禦劍飛行要快了不知多少。過了不多久,陸曉溪就被遠遠的拋在了後麵,漸漸看不到人影了。


    這混沌虛空中,即便是禦劍疾行,也感覺不到一絲風,但俞和就是覺得自己臉上有道被風吹幹的淚痕,燒灼得他麵頰刺痛。


    一個人在這無窮無盡的虛無中孤獨前行,不知要去向何方,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達彼岸。向前看是一片渾濛,迴頭去看,什麽也看不見,那種萬古寂寥的感覺,把人埋入無邊的恐懼中。俞和提不起一絲氣力,神念也昏昏暝暝的,任由那把劍拉著他,向未知的終點飛去。


    又是過了不知道多久,似乎能有萬萬年一般的漫長。前麵忽然浮現出一道青色的人影,還有這人影手中,亮得好似暗夜閃電一般的劍。


    越靠近這人,俞和手中的劍也越發的亮了起來,兩道驚雷似的劍光,在這混沌虛空中爭輝。


    這青色的人影忽然動了,他手中的劍劃出玄奧的軌跡,在虛空中留下了數不清的殘影。而俞和的劍卻好像燃起了熊熊的戰意,朝著人影筆直的突刺了過去。


    兩柄如九天雷殛一般的劍,在混沌虛空中相交。俞和渾身大震,口中終於發出了一聲驚唿,他驟然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座仙霞繚繞的小洞天,他麵前虛浮著兩具已經被推開了棺蓋,裏麵卻是空空如也的九彩棺槨。而這棺槨邊上,躺著四個昏死過去的道人,細細一看,正是碧雲寺的掌門真人峋石,和信寧、信凡兩位老道,加上峋石真人的一位師弟,他們每個人的臉,都白得像蠟。


    俞和覺得自己額角有汗水涔涔而下,似乎是被方才那一場幻夢驚駭了心神。他伸手舉袖,想去擦拭汗水,可不知為何,突然發現手中多了一片小小的玉符。


    以神念探進玉符一看,裏麵留的是一封書信,大意是說給俞和渡了一段仙人遺下的記憶,其中包含了一招絕世劍法,希望他能細細參研,當對他本身劍道進境大有助益,但也叮囑他須得量力而行。然後說到這小洞天中的仙人棺槨,倒算是一件很不錯的靈品,其材質不是凡間之物,可以祭煉成法器使用,能有大玄妙。最後說起這小洞天中的四位碧雲寺修士,玉符中留下了一段寥寥數十字的法訣,可以喚迴他們的神智,這算是給俞和送了一份人情。不過玉符書信裏也說人心難測,若是這四位真人醒來,欲對俞和出手,那另有一段七字法訣,可立時令他們魂飛魄散而死。


    這書信的落款處,留著終南柳真四字。俞和想了好半晌,這才猛記起來,這位終南柳真,可不就是那位躺在長鈞子片刻也不離身的雲紋銀棺中,令這一國帝君情癡萬年的絕代仙子麽?


    俞和恍然大悟,原來長鈞子和柳真仙子也到了這座湖底仙府中,而那隻打碎了囚陣的魔煞巨掌,想必是長鈞子的手段,看來因為自己臉上的這張麵具,一時間讓長鈞子也沒能認出他來。幸好最後他總算還是看清了俞和的真身,沒把自己當成個小蟲豸捏死了事。


    這碧雲寺的幾位修士,想來肯定與長鈞子有過一番爭鬥,結果盡數被打得昏死了過去。長鈞子身負無相天魔神通,自然有的是手段整治這幾位老道。而這一對廝守萬年的苦命仙侶,心中還是記掛著自己帶他們闖出南帝衣冠塚的恩情,順手給了自己一堆好處。


    那麽這兩具空空的棺槨中,原本就該是成殮著仙人的遺蛻了。長鈞子和柳真仙子得了這兩具神仙肉身寄托魂魄,那真是九州之大,任他們逍遙。不過看那棺蓋上的雕像,這兩具仙人都是男子身才對,長鈞子今後與柳真仙子是不是該稱兄道弟呢?這可滑稽得緊。


    俞和想到此節,自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搖了搖頭,縱身到了峋石真人身邊,口中念誦法訣,伸指在峋石真人眉心一點,“啵”的一聲輕響,從峋石真人顱頂天門衝出一絲黑煙,見風就散。


    “邪魔,老道我今日跟你拚了!”這峋石真人把眼一睜,雙目中就有熊熊怒火噴薄而出。隻見他彈身而起,整個人形如瘋癲,雙手勢如鷹爪,對準了俞和的胸口猛力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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