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瞪著前麵的樹影,足足看了一盞茶時分。可那樹下的人,始終一動也未動,隻是默默的立在那裏。


    莫非不是生人?


    俞和壯著膽子,向前又走一步一步的挪了幾丈,終於借著頭頂白蓮散出的熒光,看清了那些人的麵目。


    原來那的確不是生人,乃是一群黑漆漆木雕泥塑,隻是雕得與真人一般大小,栩栩如生,用的是亙古不朽壞的龍鱗楠木。


    走到第一座木雕前,俞和細細的看,這木偶雕的是一個高冠廣袖的道人,麵目俊逸出塵,兩行眉毛垂下齊顴骨,三縷長髯飄到胸口,一手撫胸拈須,另一手上,握著一隻長柄拂塵。


    俞和的視線,掃過這木雕的眼睛,突然他覺得從這木雕的眼中,竟分明也有道視線向他投來,那一對眸子雖是楠木雕刻的,但眼瞳中央嵌入了一顆玄珠,玄珠中隱隱有神光湛湛,看起來和生人的眼睛一模一樣。


    轉頭再看其他木偶時,俞和的背脊上一道寒氣驟然升起,凡是他能看見的木偶,似乎都側目盯著他!


    突然間,俞和浮起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這些木雕,本全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人以大神通將他們點化成這不朽不壞的木偶,又將他們一一擺在樹下,默默的注視著從那七彩石板路上經過的人。


    俞和用力的搖了搖頭,將把這些雜亂的念頭一齊甩開,這古怪的地方和無數古怪的事物,詭異而沉默的氛圍,讓他走下去尋找出路的勇氣一點一點的消失,心神越來越驚駭,腳下邁出的步伐也越來越虛浮。


    俞和竭力轉動自己的視線,克製自己不去與那些木偶的目光交錯,隻顧低頭大步前行。但眼角的餘光卻能窺見越來越多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那些木偶的眼睛似乎還能轉動,即便自己腳下加緊,可每當經過一具木偶人像時,那木偶的視線竟然也會隨著自己的步伐而移動。


    起初隻是稀稀拉拉的幾具站立的木偶,越向前走,木偶越多。有的木偶是盤膝打坐的姿勢;有的木偶伏案疾書;還有的木偶舞劍撫琴。後來不單是一具木偶,甚至可以看見有幾具木偶聚在一起,有的在樹下飲酒;有的對坐行棋,還有的木偶拉開架勢,正刀劍交錯的爭鬥著。這些木偶是如此的活靈活現,俞和總覺得,自己把他們當成沒有生命的泥塑木偶是一種錯覺,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人,說不定自己一眨眼,便會有幾人過來,拉住自己一同飲酒喝茶。


    再後來,除了人形的木偶之外,還有各式木雕車馬,整整齊齊的排在石板路兩側。


    俞和猛然醒悟,這地方隻怕必是一座陵墓!他曾看過一些凡俗古代王侯的陵寢,有氣勢極盛的,將整片山穀都占為陰殿,那通向地宮的漫長墓道兩邊,就會擺著許多類似的石雕車馬人像。


    隻是誰能在這種古怪的地方建陵,又修起如此宏大的九根火龍天柱和白玉穹廬?


    一路胡思亂想的,俞和又走了半裏地,這終於到了最近的一根火龍天柱之下。


    等走到這天柱腳下,俞和才知道這柱子究竟有多大,粗略的估算一下,隻怕近百人也難以環抱這一根火龍天柱。俞和站在柱子下麵,就像是參天大樹腳邊的一顆細砂般。


    這天柱也不知是什麽材料鑄成的,非金非木,也不是玉石,但是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和瑕疵。柱子上盤著一條周身烈焰熊熊的虯龍,天柱底部有個環,環中穿著有一根白色的繩索,雖然這繩索亦有水盆粗細,可繞在虯龍身上,還是細得幾乎看不清。繩索上每隔十丈,就係著一道金絲符紙,從柱子底部開始,繩索一直捆縛到幾十丈的高處。


    俞和繞著火龍天柱轉了三圈,他不敢去摸這柱子、火龍和繩索,也不敢冒然用玉符之類的去試探,隻是細細的看著柱子底部的每一處。可惜這天柱渾然一體,似乎是就是尋常的實心圓柱,並沒有什麽通路可以直達天頂。


    單看那火焰虯龍身上層層真炎,俞和就不敢靠得太近。這九條火龍也不知是上古虯龍的真身,還是別的什麽存在,或與那天涯海眼下麵的九龍火脈有什麽關聯?


    當俞和剛走到這火龍天柱下的時候,他便察覺到背上的元曦有了一些異樣。雖然依舊沉睡不醒,但很明顯的身子熱了起來,似乎這天柱下淤積的厚重火煞,對她來說有大補益。俞和有先天五行火炁護體,倒是不怕這火煞氣傷身,可繞著天柱走完三圈,背上元曦的身體,已經燙得好似燒紅的鐵塊,俞和不知這異狀是好是壞,但既然這天柱中沒有出路,他便隻能去中央的玉石穹廬再找機緣。


    從火龍天柱到白玉穹廬之間,光憑目力已看不真切還有什麽物事。離開天柱下幾十丈,那七彩石板路就到了盡頭。麵前是一道緩緩升起的白玉石台階,也不知道要走過多少級玉石台階,才能到那玉石穹廬下。俞和抬頭看,整個台階上全被層層疊疊的雲氣仙霞籠罩起來,二十級台階之外的物事,便隻能看見一團模糊的淡影。


    同樣以玉符擲入雲霞中探了虛實,俞和才敢抬腳上了台階,這台階全是以寒玉打磨而成的,俞和心中默數,每八十一級台階作一組,走過八十一級台階,就有一段十丈長的平台。


    平台也是以寒玉砌成,地麵上挖有縱橫的溝渠,裏麵汩汩流淌著銀汞似的漿液。每一處平台上,都錯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玉石碑,碑麵上刻滿了雲篆,可惜這些字體形式奇古,俞和一個也不認得。不過隻看那整齊的書寫排列,並像不是道法符籙之類,倒該是一篇篇詩文紀傳。


    “若是師尊在此,必定能知道這石碑上寫的是什麽。”想到雲峰真人,俞和靈機一動,摸出傳訊玉符,想唿喚二師兄易歡。


    可任他把真元貫入玉符中,這傳訊玉符就是沒有半分聲息。


    “看來這地方連傳訊玉符都能隔絕了。”俞和頹然搖了搖頭,把玉符重新收好,“若我一時找不到出路,在這地方困上數月,隻怕大家都要以為我遭逢劫難,一命嗚唿了。小溪還不知會急成什麽樣子。”


    俞和心中開始懊悔,自己執意獨自來探天涯海眼,實在是太魯莽了。


    可事到如今,唯有硬著頭皮繼續前行,俞和長長的歎了口氣,低頭邁步繼續沿著玉石台階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越向高處走,那台階上籠罩的七色雲霞越是稠密,起初俞和閉息而行,不敢去吞吐這些雲氣,可在雲氣中走得久了,卻也沒什麽異樣,他便敢試著以口鼻吐納。


    一縷雲霞入腹,俞和這才發覺了神妙。這台階上的天地靈炁,竟是純淨飽滿得難以置信,俞和不知道所謂的洞天福地是何等樣子,但他卻深入過地底靈脈中原始未開的竅穴。若拿牡山坳那地脈竅穴來比,這台階上的靈炁之充盈淳厚,猶有過之。


    難怪有人說南海海外的天涯海眼亦算是一處洞天福地,隻怕說的就是這個古怪的地方?


    俞和心裏寬慰自己道:“如此寶地,若真是一時找不到出路,倒不如幹脆在此閉關潛修。自己結丹大關就在眼前,要是能借此處靈炁修煉,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想到此處,俞和的嘴角不自覺的勾了起來,別家煉氣士要是撞進這裏,隻怕是立時結廬閉關,恨不能一坐下就吐納千年,可自己卻巴不得立刻找到條通路,逃出生天。看來自己這道心修行的功夫是差的太遠了,紅塵中羈絆太多,都說大道無情,自己這個樣子,真不知道有幾分希望能參得無上道果真諦。


    腦中雜念翻翻滾滾,腳下卻未停,俞和沿著台階走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的光景,終於踏上了一片流光四溢的平地。


    純淨的靈炁,好似大海潮汐般一波接一波的撲麵而來,億萬道七彩仙光如絲緞般在腳邊徜徉,流轉不休。


    心中估算著距離,再朝前走幾百丈,便該到了那玉石穹廬下麵。


    抬頭隱約可見到那朵虛浮在中天的巨大白蓮,而前麵的雲霧之間,好似藏著座齊天的高大山嶺。俞和腳下加急,幾百丈一晃而過。


    突然,前方白蒙蒙的雲氣中,有道數丈高的黑色人形身影,搖晃著站了起來,在這人影身邊,好像還有一具長長的方形物事浮在空中。


    俞和猛地將兩腳釘在地麵上,瞪圓了雙眼,注視著攔在自己麵前的高大人影。


    “有酒麽?”轉來的聲音好似金石相擊。


    那黑色人影的臉上,睜開了一對金光湛然的眼瞳,兩道凝如實質的眼光破空而來,直罩住了俞和的周身。


    俞和的唿吸變得粗重而急促,一滴冰冷的汗水,沿著臉頰滴落。他一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完全扭曲了:“你是何人?”


    對麵的人影沒有出聲迴答,隻是有沉悶的腳步聲傳來,一步一步的,朝俞和這便走來。


    俞和下意識的想撤步後退,可那黑色的巨大人影身上,驟然間睜開了近百隻金色的眼瞳!一刹那間,俞和覺得那近百道目光好似利劍一般的,同時貫穿了自己的身體,將自己牢牢的定在原地。


    渾身筋骨戰戰,汗水從毛孔中噴出。俞和咬緊了牙齒,握緊了拳頭,丹田中的真元玉液沸騰起來,發出山唿海嘯一般的聲音。


    那沉重腳步聲,在俞和麵前十丈一停:“莫要怕,我隻問你,有酒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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