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圓拱門後麵的雲霧,滄海桑田。


    俞和眼前已不是繁華鼎沸的揚州州治壽陽城,也不是供奉閣中的亭台園林,而是一片方圓十裏的湖泊,腳下是一條用七彩琉璃磚鋪成的小徑,通向湖岸邊。在小徑的兩側,栽滿了珍稀的靈種寶樹,有菩提木、玄檀木、蟠桃木、長生柳、萬年鬆,靈樹的葉枝掩映之間,立著許多刻滿詩文的石碑。


    遠望那湖麵,近岸處的淺水上浮著一圈七蕊紫葉水蓮,湖中間平滑如鏡,倒映著一片青天,可抬頭去看,天上沒有日輪,也無一絲雲彩,隻有層層疊疊的霞光,好似一匹匹鋪展在天穹之上的錦緞,從不知多高處垂下。還有幾隻靈禽仙鳥,拖曳著絢麗的羽翎,悠然飛過。


    湖畔琉璃小徑的末端,連著一座烏木浮橋,浮橋曲折蜿蜒,共有七七四十九節,每一節的烏木橋板兩側,都擺著白玉蓮花燈盞。


    浮橋末端連著一座浮島,方圓裏許。整座浮島並非漂在湖水上,而是被一層薄薄的彩雲托起,那彩雲離水麵,尚有五尺。


    一行人走上浮橋,低頭去看,那湖水清可見底,水底鋪滿五色圓石,有一群群的金鱗鯉魚緩緩遊動,這些鯉魚也不知是什麽異種,那魚鰭生的好似一團團金絲錦簇,在水底飄來蕩去,煞是好看。


    走過浮橋踏上浮島,島上的樹種更是珍稀,有幾個童子圍著一株齊眉高的雲頂仙芝茶樹,正用玉尺玉盤采擷嫩芽,這種名喚雲頂仙芝的茶樹種,生長三百年才可摘芽,且每年隻得新芽二兩二錢,用新芽直接投入沸水中煮茶,即使凡人飲下一杯,也可延壽半甲子。


    其餘靈木鬱鬱蔥蔥,散出香氣來,俞和吸了一口,隻覺心神蕩漾,兩腋下習習生風。


    浮島上有一片庭院,暖玉當磚,靈木作柱,砌成樓閣,頂上鋪著七寶琉璃瓦,雕梁畫柱,全是龍鳳異獸的圖樣。鑒鋒真人輕車熟路,當先大步走的極快,俞和跟在後麵生怕壞了風儀,不敢再抬頭四處細看。


    循著島上的琉璃小徑轉過一大叢盛放的月照牡丹花,前麵是一株參天古鬆,樹皮如龍鱗層疊,鬆枝縱橫伸展,好似個生了無數條胳膊的高大人形,站在小徑一旁,朝過來者微微躬身,舉手相迎。


    鬆樹下有塊一丈高的白石碑,上麵寫著“平湖藏雲之福地,華池流精之洞天”。


    走過石碑,就是幾十級白玉台階,台階連著煙霞蒸騰的一方露台。


    露台上擺好了許多條案,居中幾張條案後麵,都坐著人,一見鑒鋒真人走來,紛紛推案而起,撫掌大笑不止。


    “鑒鋒師兄,你若再不來,莫說那雲頂仙芝,便是紫霞針都要喝完了,到時張老再拿不出好茶來招待你,你可怨不得他!”


    “洪老道你休要胡言,鑒鋒師兄親臨,豈能沒有珍品?你們這些人喝茶簡直就是牛嚼牡丹,隻有鑒鋒兄才懂這茶中三昧!正所謂:調弦悅知音,烹茗奉雅士。鑒鋒兄來我華池洞天,怎會沒有一壺好茶款待?”


    “張老,聽你言下之意,這雲頂仙芝算不得珍品,莫非你還有私藏,鑒鋒師兄都到了,你還不趕緊拿出來給大家品評一二?”


    “師弟我遲來有罪,哪敢再糟蹋張老的靈茶!”鑒鋒真人滿臉笑容,對著在場的諸人拱手作揖,“諸位道兄別來無恙,門中瑣事纏身,小弟遲來一步,恕罪恕罪!”


    “知道你羅霄家大業大,我們這些老家夥,誰人敢怪罪你鑒鋒掌門大尊!”一個精瘦矮小的道人笑著上前幾步,這人一身玄色道袍,臉上皺紋深邃,麵皮赤黃,一雙顴骨高高隆起,眉毛濃重,直飛入鬢,頭發和胡須根根蒼勁,好似玄鐵細絲般,左臉迎香穴處,有個蠶豆大的黑痣。


    鑒鋒真人聽了這道人的冷嘲熱諷,不怒反笑,三步作二步走到這道人麵前,兩人伸手,用力相握。


    “圓圓子,一甲子不見,你那八門金刀法也不知還會不會使,但這嘴皮子上的修為,可是勇猛精進了啊!”


    “你我如今一大把年紀了,徒子徒孫滿堂,還需用擺弄什麽金刀飛劍,涎水縱橫,調侃天下而以!”


    這圓圓子大嘴一張,還真噴出好幾點唾沫星子來,惹得周圍諸人一陣哄笑。


    眾人又是好一陣見禮寒暄,這才一一落座。自有童子用玉盤將新采的雲頂仙芝奉上,揚州府供奉閣的大供奉,那位被眾人尊稱為“張老”,人長得好似年畫紙裏壽星公模樣的老者,將寥寥十來根嫩芽用玉尺撥入沸滾的茶壺中,唿吸間,一道白汽從茶壺中升起,竟化作一隻雲傘靈芝的形狀,在空中凝了一會兒,才徐徐散開。


    濃鬱的茶香登時彌散了整個露台,俞和本不喜飲茶,可嗅著那道香氣,口中唾液自生,喉頭一動,咕咚一聲吞入腹中。


    “俞小哥兒,這可是好茶,你也來喝一杯吧。”李寅知看俞和站在露台邊不動,便招手喚他。


    俞和有心過去,可那邊全都是各大門派的掌門之流,於是偷偷看了眼鑒鋒真人。


    “俞和,過來同各位前輩見禮!”鑒鋒真人對俞和遙遙一點頭。


    俞和領命,連忙整理衣衫袍袖,躬身快步上前。


    鑒鋒真人坐在條案前,也不起身,指著俞和對諸老道:“我門中的後進弟子俞和,小子頗有些靈氣,我帶在身邊見見世麵。”


    轉過來先介紹了主人家,便是供奉閣的五位大供奉,其中坤鬆散人李寅知俞和早已認識,原來他卻排在五人末位,前麵依次是張、王、劉、許四位老者。


    俞和一一執弟子禮拜見了,張老笑吟吟的給俞和倒了碗茶,俞和低頭一看,隻見那玉碗中是一汪濃得化不開碧綠茶湯,香氣撲麵,讓人有種想要一口囫圇吞下肚裏的衝動。俞和用雙手捧了,向諸位前輩一致意,他不懂飲茶,就好似飲酒般的,仰頭一口喝幹。


    一注滾燙的茶湯落進腹中,濃鬱的馨香在肚裏一旋,竟從周身毛孔散出。俞和隻覺得一身皮肉間的穢氣被茶香所化,一股腦兒從毛孔中排遣了出來,通身清透舒泰。


    俞和小心的放下茶碗,那邊張老卻是長歎一聲:“又一個牛嚼牡丹!”


    鑒鋒真人嘿嘿一笑,指著那個玄衣道人:“這是從崆峒遠道而來的圓圓子師伯。”


    “不遠,不遠,以後我常來!”圓圓子老道咧嘴一笑,眼睛兀自緊盯著張老手中的茶壺,隻對俞和略歪了歪頭,俞和趕緊作揖迴禮。


    “這位是通辰道宗的東陽掌門。”鑒鋒真人指著他右手邊端坐的一位青袍老道。


    “參見東陽掌門。”


    “俞和,我那年生徒兒倒是與我說起過你,你很不錯!”東陽真人深看了一眼俞和,點了點頭,語氣中倒也聽不出喜怒。


    “聽說你救了謝年生那小子一命,可人家通辰道宗倒不怎麽領情。”坐在東陽真人後麵一位霓裳女修,忽嫋嫋的頂了東陽真人一句。東陽真人臉上一白,卻自顧端起茶碗吞咽茶水,也不接話。


    鑒鋒真人聞言眉毛一挑,對俞和道:“那位是寒碧鋒玉露苑的若曦大師。”


    俞和趕忙過去作揖,這女修看起來也就三十歲左右的容貌,眉似青黛,鳳眼如星,高挽著雲髻,樣子端莊秀美,一身杏黃色的霓裳飄飄如仙。見俞和過來行禮,她抿嘴一笑:“莫要誤會了,我可不是幫你伸冤,那謝年生小子想同我的寶貝徒兒結個道侶,我自要留意與他。”


    “小子不敢,謝師兄與在下雖隻數日之交,但卻共過生死,他為人是極好的。”


    “極好不極好,倒也不是你說了算。”


    這若曦仙子臉上雖笑盈盈的,卻又生生頂了俞和一句,鬧得俞和漲紅了臉,訕訕退下。


    若曦仙子邊上,還坐著一位方臉短發的高大老道和一位白眉灰衣的老僧,鑒鋒真人介紹是丹崖派掌門洪真人和雲居山寶珠禪寺的住持永貞大師,都是一派掌門之尊,俞和自是一一過去作揖拜見。


    直到露台上的諸位前輩全拜會了一遍,鑒鋒真人對俞和擺擺手道:“你去側廳候命吧,那邊是眾位前輩的隨侍弟子歇息之處,個個都是驚采絕豔的人物,你要好生交道一番。”


    “遵命。”俞和恭聲應諾,又對台上諸老施了一禮,輕退步下了露台,自有道童在一旁引路。


    剛走下台階,便看見露台前麵的空地上,忽有五彩仙光綻放,又有絲竹仙樂響起,十餘個身裹雲錦的女修,自湖對岸踏雲而來,有的手中執著金銀鈴鐺,有的懷裏抱著玉石琵琶,還有的橫吹竹笛。這些女修落到露台前,輕移蓮步,以手中樂器邊奏邊舞,身姿曼妙,錦裳飄搖。


    俞和不敢迴頭多看,緊跟著引路的童子下了露台。轉過前殿,便是側廳。這側廳一樣是暖玉砌成,隻比那露台稍矮,也有許多條案擺著,有十餘人身著各色衣袍,正坐著飲茶。


    從側廳看去,也能將那十裏平湖水麵盡收眼底,依稀還能望見那十餘位女修在露台前翩然起舞。


    “好好的仙家洞天,不做清修,卻搞得如此浮華,還奏這靡靡之音,作那妍媚之舞,成什麽樣子!”


    俞和一腳剛踏進側廳,就聽見有人將茶碗重重的擱在條案上,低聲斥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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