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柳城,外城西南區域,寒門坊。


    時已入夜,寒風凜冽。


    因是近期妖邪多發,各家各戶,都在門前,掛上了柳枝照夜燈。


    但卻也有二三十戶人家,並沒有掛上燈籠。


    “阿爹,人家說城裏進了邪祟,得掛上柳枝照夜燈。”少年擦了擦滿頭的大汗,坐在椅子上,大口喝水。


    “咱家哪來的錢,能買燈油?”老漢端出了稀飯,指著上麵飄著的少許粥粒,歎道:“點了這麽幾天燈火,家裏米都不夠,飯也不夠吃了。”


    “沒事,家裏還有幾個地瓜,明天還有得吃的。”婦人走出來,盤子上放著幾片醃製的鹹菜葉子。


    “今天衙門運了好多糧食,給的工錢還不少。”少年從兜裏翻出幾十個銅錢,連忙遞過去:“阿娘,你拿著明兒買米。”


    “這就好,這就好。”婦人頓時歡喜了起來,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如獲珍寶,雙手捧著,將銅錢遞過來。


    “咱家不點柳枝照夜燈,我總覺得不是很安穩。”少年這時候,又看著門口,皺眉道:“神廟的燈油,咱們家點不起,要不然把家裏的燈燭,先換上去?”


    “家裏的就這麽幾根火燭了,你換到燈籠裏去,咱家裏咋辦?”老漢不由得搖頭,滿是無奈:“明天晚上吃飯,拿手摸著菜吃?”


    “其實阿娘覺得,也不妨事的。”婦人說道:“你看外邊,鄰居也有好幾家,沒點燈的……”


    “就算點燈的,也沒幾個是用了神廟的燈油,是拿普通燈油換上去的。”


    老漢搖了搖頭,然後說道:“十幾年前,我跟人家去內城神廟,拜過柳尊的,就聽有貴人說過,其實普通燈油,也是不頂用的……”


    少年終於還是歎了一聲,夾過一片鹹菜葉子,把碗裏的粥水,一口吞個幹淨。


    “我去睡了,明日一早,鹽莊那邊要招搬運的人手,休息好了,明天有力氣,能多搬些,掙多點錢,添些燈油。”


    “孩子,伱也別太辛苦。”婦人出聲說道:“咱家好歹是住在城內,不是流亡在淨地,城裏畢竟是安全的,就算沒有燈油,也不妨事的。”


    “是啊,外邊有巡夜使,還有寒門司的小旗,城裏有柳尊的庇護,不會出事的。”


    老漢放下了筷子,說道:“你多顧著身子,阿爹近來做了不少漁籠,過兩天就有幾個漢子,會跟阿爹結伴,到城外去捕魚的,到時候咱家留一條吃的,剩下的也不賣在坊裏,找人賣到內城去。”


    “內城好啊。”


    婦人感慨道:“內城的人,很少吃過城外的野魚,比在寒門坊,可高了好幾倍的錢,指不定人家開心了,隨手就能賞咱們一錠銀子。”


    “內城太遠,阿爹不要去了。”


    少年皺著眉頭,說道:“我記得去年,三街巷子的真哥,抓了幾隻野鳥,去內城賣野味,就是人家不想給錢,後麵還把他的腿打殘了。”


    “他那是運道不好,阿爹又不會像他那樣。”


    老漢敲了敲桌子,發出咚咚的聲響,不滿地說道。


    旋即他站起身來,要迴屋去。


    卻聽得咚咚咚的敲擊聲,竟然沒有停下。


    老漢嚇了一跳,才發現敲擊聲,從門口傳來。


    “這麽晚了,誰啊?”


    少年站起身來,就要去開門。


    老漢連忙扯住他,搖頭道:“大晚上的,聽說近來鬧事的人也不少,小心盜賊劫匪進門。”


    “燕哥兒,我是從顧影坊那邊過來的,賣肉的人家,你白天見過我的呀。”


    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這時太晚了,坊門關了,我迴不去顧影坊,想找個地方,借宿一下。”


    “沒地方住了。”


    老漢高聲喊道。


    “我就住院子,不白住的,這裏賣剩下半塊肉,就當過夜的錢。”


    啪嗒兩聲,就見門外扔進來一塊巴掌大的五肉,掉在地上。


    父子倆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燭火映照下,那無比幹淨的鍋碗瓢盆。


    “阿爹,我下午時就見過他,衙門的巡日使,都跟他買了些肉的。”


    “聽說他叔父半個月前,進了顧影坊的屠宰場,所以他有些門路,經常給他整半扇豬肉,推著車在街巷裏賣,比正經價格要便宜了兩三個銅錢。”


    少年低聲說道:“豬肉榮,他最近還挺有名的,不少人認識他。”


    “不是歹人就好。”


    老漢看著那塊肉,吞咽了下口水,也就點了點頭。


    少年連忙上前,撿起肉來,打開門。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推著個小車,帶著憨厚的笑容。


    “你進來吧,邊上有個小雜物房,我給你鋪墊幹草,將就著睡一夜。”


    “成!”


    年輕人推著小車進來,也不多說,坐在邊上,麵上含笑。


    婦人得了半塊肉,歡天喜地,連忙去切成肉碎,就著兩片鹹菜葉子,炒了盤菜。


    “真香啊。”


    少年湊近前去,嘖嘖道:“坊間都說,豬肉榮的肉,其實沒有肉鋪的好,所以賣得便宜,我瞧這油水,比咱家過節時買的還好咧。”


    “那是當然。”


    豬肉榮笑著說道:“這塊肉我可是千挑萬選的,不是好肉,不給你們,畢竟我這身子骨,其實也沒多少油水。”


    “……”


    一家三口聽得有些茫然,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轉過頭去,就見豬肉榮緩緩掀開衣服,露出了破開一個大洞的肚子。


    他指著肚子上的大洞,搖了搖頭,說道:“你看,全身上下,也就腰側這塊肉,沾點油水,還是不錯的,聞起來也香,吃起來口感更好。”


    啪嗒一聲。


    少年剛夾起來的肉,掉到了地上,眼神之中,滿是驚恐。


    “吃啊?”


    豬肉榮怒道:“為什麽不吃?你們不吃,還要扔掉我的肉,平白浪費!”


    他撲了過去,憤怒地道:“我要你們的心!你們這沒有憐憫的心,是不是黑的?”


    “快跑!有邪祟!”


    老漢抄起凳子,推開少年和婦人,攔在身前。


    就見豬肉榮撲上來,伸手就從他胸口探入,從後背破開。


    血淋淋的手,從後背探出來,抓著一個嘭嘭跳動的心髒。


    “太老了。”


    豬肉榮搖了搖頭,收迴了手,抓著這個心髒,從老人的胸膛穿迴來,大口撕咬,滿麵猙獰,鮮血不斷滴落。


    他眼裏滿是嫌棄,說道:“雖然鮮活,但不夠嫩,不知道你們的心,嫩不嫩呢?”


    “我跟你拚了!”


    少年眼睛血紅,抄起菜刀,喊道:“阿娘!走!”


    卻見豬肉榮不閃不避,這一刀劈在了他的腦袋上。


    然後他緩緩伸手,推倒了少年,摸了摸頭上的刀,抓住刀柄,拔了下來。


    鮮血不斷落下,染紅了整張臉。


    他走上前,抓住了那婦人,按在了桌上,菜刀抵著脖頸,緩慢地切割。


    “你睜開眼睛,多看一下,這血可鮮豔了。”


    豬肉榮搖著頭,幾乎要把傷口處的漿血給晃動出來,歎息說道:“都這麽愚蠢的嗎?到處都是肉,還窮得沒肉吃?”


    他舔了舔刀,砸吧砸吧嘴,然後失望地說道:“還是太老了,食材得找嫩的。”


    他看著在地上連滾帶爬的少年,笑嘻嘻道:“害怕?恐懼?憤怒?不是很夠的樣子嘛……吃起來不會太可口。”


    他順手扔了手中的菜刀,推開了婦人的屍體。在他眼中,老漢和婦人,隻是配菜。


    但是年輕的魂魄,一旦充滿了驚恐,才是最美味的。


    這是祂遊蕩在城外,永遠都品嚐不到的美味。


    ——


    片刻之後。


    少年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看著院內的老漢、婦人、還有豬肉榮的屍體。


    他微微一笑,走出家門,又轉過身,慢慢把門關上,念道:“出門要記得關門的。”


    他來到另外一家,抬頭瞧了瞧,眼睛微眯。


    這家掛著一盞柳枝照夜燈,讓他感到極為不適。


    但是燈油,卻不是神廟的燈油。


    雖然不適,但還驚退不了他。


    所以他上前去,敲了敲門,喊道:“高叔,我阿爹的漁籠做好啦,明兒提早出城,去捕魚吧……我帶漁籠來了,你看看做得怎麽樣。”


    “燕哥兒,我爹睡了,先把漁籠放在院裏吧。”


    裏邊傳來一個女孩兒的聲音,有抽出門栓的聲音,然後打開了門。


    “沒事,我就放邊上,小紅先去給我倒杯水,渴死我了。”


    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走入了院中。


    ——


    顧影坊。


    這一家人,死狀極為淒慘,死不瞑目的眼睛裏,滿是驚恐之色。


    顧影坊的掌旗使,幾名小旗,還有巡夜使,都禁不住吐了出來。


    高柳城有著柳尊庇護,已經很少出現這麽“兇”的邪祟了。


    偶爾有遊祟闖入,多半是衝撞了人,輕則大病一場,神誌不清,重則當場死去,但外表通常不會有什麽傷痕。


    但就算是遊祟,也很少能闖入城中,更不要說,這裏並不是外城西南區域的最外坊,而是第二坊了。


    如此令人作嘔的場麵,實在罕見。


    “不在顧影坊了。”


    來自於外南司的總旗使無常,皺著眉頭,說道:“祂誕生了靈性,擁有了智慧,懂得四處流竄,不會固定在一處地方。”


    “照這個態勢下去,祂會吞吃更多的魂魄,擁有更複雜的智慧。”


    “必須盡快找到他!”


    隨後林焰走出院外。


    卻見那位掌旗使,還有幾名小旗,和那些巡夜使,並沒有跟上來。


    “不在顧影坊就好,去了別處,就不幹咱們的事了。”這位掌旗使鬆了口氣,低聲道:“這麽兇的邪祟,就算是我,碰上了也得死。”


    “讓那位總旗使去找?”巡夜使的首領,低聲說道。


    “反正不關咱們的事了。”這位掌旗使說道。


    “……”


    林焰轉身入院中,揪起這位掌旗使的衣領。


    其餘小旗,紛紛拔刀相向。


    然而林焰目光掃過,眾人無不後退。


    “向總旗使拔刀,膽子倒是不小。”


    林焰收迴目光,旋即看著眼前這位掌旗使,說道:“邪祟若是不在顧影坊,你們惜命,本使可以理解!邪祟若在顧影坊,你們職責所在,還不敢做事,老子就砍了你們這些白領俸祿的東西!”


    他隨手將掌旗使扔到地上,說道:“立即燃烽煙,上報外西南司,通知觀天樓,沿著前後四個坊,鎖定祂的位置!膽敢遲疑,本使砍下你的腦袋!”


    “還不快去!”


    這位掌旗使,連忙朝著身邊小旗,出聲大喊。


    他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心道:“在老子這裏耀武揚威個什麽?不就是剛從掌旗使位置升上去嘛?前兩天也就跟老子平級!”


    “……”


    林焰也不理會,走出院外,四處察看。


    這邪祟目前已經誕生靈性,頗為不俗。


    如果成長到極高的地步,達到了“兇厲”層次,會引動柳尊的關注。


    但在此刻,一頭邪靈,不足以讓柳尊關注,對坊間百姓來說,卻是巨大的災難。


    如果此刻燃起烽煙,外西南司接到消息,立即上報觀天樓,那麽半個時辰後,林焰就可以得到邪靈的具體位置。


    但這半個時辰,對一頭邪靈來說,足以吃掉很多人的魂魄了。


    更重要的是,林焰覺得周魁那廝,不會把百姓的性命放在眼裏。


    折辱他這位新任總旗使,從而辱及韓征總旗使,才是周魁心中最重要的想法。


    這家夥如果刻意耽擱,今夜又要掀起不少血案,明日還能對外南司發難,斥責他這位新任總旗使無能!


    “讓我試試唄?”


    就在這時,懷裏的小白猿,探出頭來,說道:“我爹這邊的血脈神通,可厲害了,你放我出來,我來瞧一瞧,哪裏有邪氣……”


    “哦?”


    林焰聞言,頓時掏出小白猿,放在肩頭。


    小白猿閃動雙翅,眼中泛出金光,旋即朝八方看去。


    片刻之後,便指向了一個位置:“那邊!二、三、四、五……大概是你走出五千步的距離。”


    “寒門坊?”


    林焰腦海之中,不由得想起了近柳莊當中出現的“寒門旗”。


    他不再猶豫,立時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而顧影坊這邊的掌旗使,待得走出來,就發現這位無常總旗使已經離開了。


    “他直接走了?莫非他找到了邪靈?”


    “不對……”那巡夜使的首領,不由得驚道:“他沒帶柳枝照夜燈,好像也沒有香灰,萬一撞上了那邪祟?”


    “那就不關咱們的事了。”顧影坊掌旗使說道:“他本事不濟,自以為是,被邪祟吃了,跟咱們有什麽關係?”


    “誕生靈性的邪祟,我可聽說過,就算是煉精境的大人物,如果沒有神廟之物,也不見得能扛得住的!”這巡夜使首領,臉上有些駭然神色。


    “如果這樣,大約周總旗使,會給我不少獎賞。”顧影坊的掌旗使,心中這般想道。


    “……”


    那巡夜使首領,臉色變幻不定。


    片刻之後,他離開了院子,偏頭吩咐道:“好歹是一位總旗使,如此年輕,本事不小,別真出事了!你傳個焰火,再放隻信鴿過去,請寒門坊的巡夜使,帶上香灰燭火,接應一下這總旗使……”


    有巡夜使不由得問道:“胡爺為什麽要幫他?”


    另一名巡夜使敲了他一下,低聲說道:“愚蠢啊你,人家是總旗使,前途無量,又這樣年輕,胡爺要是能跟他結緣,以後有大用啊。”


    “這種大人物,咱們結交不起的,別想太多了。”


    這首領吐出口氣,說道:“隻是,南城的大統領趙州,十幾年前,救過我這條命。”


    “當初趙州大統領在城牆上救我命時,背上還挨了一爪子,他常說年輕人有大好前途,死了可惜。”


    “聽說這位總旗使,原先是臨江司掌旗使,給趙大統領守過靈。”


    巡夜使首領自嘲地笑了聲,說道:“主要是隨手幫一下,又不用讓我去挨一爪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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