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掠唿嘯耳畔的風,城門洶湧沉悶的碰撞聲,嘈雜驚慌的腳步和驚叫聲下在長街不斷迴響。


    謝希暮腦子裏閃過了很多猜測,最終選定了一個最恐怖,卻又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個。


    曉真將女子護在懷裏,大聲問前頭拽住她們跑的阿蟒,“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謝希暮率先斷言:“有人反了。”


    曉真聞之瞠目結舌,“怎麽會?是誰?”


    阿蟒顯然比她們都要乖覺些,甚至比起初她們瞧見的躁動人群還要反應快一步。


    撞城門之物是衝車,跟著謝識琅這些年,阿蟒也聽謝識琅說過,衝車之後,便是雲梯。


    敵人會借著雲梯攀過來,到了那時,城中百姓便能任由他們挾持了。


    阿蟒帶著謝希暮和曉真穿過兗州城中最繁華的街道,找到一處荒廢了的府邸,現在所有人都在找地方躲著,這一處尚未被發現。


    阿蟒觀察力敏銳,發現一個被小林子掩著的窟洞,洞口狹窄,身量也就夠謝希暮和曉真這樣的姑娘家鑽進去。


    幫助二人躲進去後,阿蟒又找到一些草垛將洞口掩住,轉身準備離開。


    謝希暮抓住少年的袖口,擔心道:“阿蟒,現在外頭很亂。”


    阿蟒從懷裏取出小本,拿筆寫了幾個字,繼而連帶著筆和本子一塊交給了謝希暮。


    上頭說,他要去找除城門外的出口,讓謝希暮不要亂跑,在此地等他。


    “阿蟒,你一定要當心。”謝希暮抓住少年,再度叮囑。


    阿蟒點點頭,看向曉真,尋常都僵冷木訥的眼神此刻充斥著警示,提醒曉真要保護好謝希暮。


    少年身手好,踩著高牆,三下五除二翻了出去。


    曉真身手亦好,但此刻卻是阿蟒這個小啞巴出去找出口,她心裏很不舒服。


    “阿蟒是在保護你。”謝希暮看了眼曉真,出聲解釋。


    阿蟒年紀比她們都小,幼時又傷過智根,雖然不如尋常人聰穎,但心裏很明白危難時刻該保護女子。


    曉真心裏有些不舒服,迴頭將謝希暮攏在自己身後,“您放心,屬下會保護您。”


    這種時候,再去糾正曉真的稱唿也沒意義了。


    謝希暮隻得抬首,被草垛掩蓋的洞口密不透風,她隻能踮起腳尖,借著草根之間微乎其微的間隙,瞧外頭微微發渾的天色。


    她現在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等待少年歸來。


    *


    黑雲壓城,身著玄鐵盔甲的男人已然接近花甲之年,兩鬢斑白,然而背脊卻並未佝僂半分,他的大軍不過多時便占領了兗州,瞧著底下逃命尖叫的百姓,他感覺自己頭一次拋卻了窩囊,有如神祇,睥睨那些恐懼他的螻蟻。


    “殿下。”


    張老五爬梯上來,走到康王身後,恭敬稟報:“謝識琅和蕭氏父子都不在城中。”


    “隨他們在不在城中,等本王占據了兗州,他們不會安穩坐得下去。”康王麵無表情,直至餘光掃過盔甲一角上,繡工稚嫩的藕色碎花,目光才有一瞬的柔軟。


    那是他不足六歲的幼女所繡。


    今日攻破兗州城,是他給趙昇表的忠心。


    趙昇不想讓蕭氏父子活著迴去,他便除了他們。


    他不是孤軍奮戰,收拾完蕭氏父子,他就會舉家搬去北齊,待到合適的時機,再領兵擁趙昇登基。


    等到那時,張家分支一族才能活下去。


    他沒有兒子,隻有這樣做,待他百年之後,他的幼女才能在這飄零渾濁的世道有一席之地。


    “奴打聽到了,謝識琅的夫人也在城中。”張老五低聲說。


    康王渾濁發黃的眼珠子略動,“聽說,他很寵他那位小夫人。”


    謝家聲名烜赫,當年張家分支一族同謝家老將軍及大郎一同浴血奮戰,但趙啟卻隻記得謝家之功,將他張家分支放在南劍州那偏僻貧瘠之地,得了個好聽爵位,過的日子卻比不得京城張家半根手指頭。


    憑什麽?


    康王不是沒見過謝識琅,一個不足七歲的奶娃娃當起謝家,他當年都快笑掉大牙,沒想到這人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丞相至高之位。


    若不是趙啟偏心提拔,康王是不肯相信謝識琅有這樣高超的能力。


    謝家在京城吃香喝辣,他張家分支卻飄零到了落敗之日,康王如何能忍下此仇。


    “多年沒見到謝家那個小娃娃了,得給他送份禮才對。”


    康王冷笑:“搜捕全城,定要找到他心尖尖上的那人。”


    康王這邊的人才派出去,謝識琅便得到了消息,趙宗煬瞧男子的臉色比紙還白,那眼瞳好像匯聚了一團驅散不開的戾氣。身體都跟著顫了下,安慰道:“康王派人找希兒,這就證明現在她還不在他們手裏,希兒那麽聰明,阿蟒又在她身邊,一定會好好躲起來的。”


    “阿梁,帶上暗衛營去找城中其餘出口。”謝識琅起身,看向蕭國舅,“康王要拿捏我,是因為他手裏的籌碼不夠,現在出兵。”


    趙宗煬皺緊眉頭,沒有阻攔,派了一撥人來守著蕭煥,對手下人吩咐:“調出所有人,去城門口壓陣。”


    “你在此地守著,不要露麵。”


    謝識琅對趙宗煬說。


    蕭國舅凝聲:“我去陣前同康王談。”


    “我也一起。”


    謝識琅讓人將自己佩劍拿出來,係在腰間,趙宗煬看了他的動作,忍不住提醒:“到了康王跟前,他一定會激你,別上當了。”


    謝識琅隻是看了眼他,“那不是你的妻子。”


    趙宗煬一愣。


    因為那不是他的妻子,所以他可以穩坐如山,從善如流。


    謝識琅做不到。


    蕭國舅手在謝識琅肩上按了下,“走。”


    謝識琅腳步急快,經過簾帳時,也不知是失了力還是沒注意,竟被門檻生生絆了下,還是蕭國舅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才得以站穩。


    天漸漸黑了下來,大軍進城,氣勢洶洶,北邊風沙大,早晚溫差亦是大,風卷起一層粗沙,吹打在肅穆威武的大軍麵上。


    “想不到啊,當年那個奶娃娃,已經長成了大人模樣。”


    康王立於城牆頭,嘲諷地睨著城下身騎高馬的年輕人麵上。


    “謝識琅,你比你父兄模樣生得可好多了,就是不知道,你這娘們唧唧的皮囊底下,有沒有他們三分血性。”


    男人的譏諷引起城中大軍一連串的嘲笑。


    城下男子不為所動,那深邃黝黑的瞳仁裏,甚至沒有半分慍怒,靜靜揚起額首,了無遽容,視險如夷。


    謝識琅甚至連盔甲都沒有穿。


    康王將這後生的表現看在眼裏,攥緊了拳頭,冷笑:“看來謝相將自己的性命看得輕如鴻毛,不過……就是不知道謝相夫人的命,在謝相心中有幾斤幾兩?”


    聽到謝希暮的名字,謝識琅掀開眼皮子,應了康王的猜想,謝識琅當真是愛重那姑娘的。


    “聽聞謝相嬌養了夫人快二十年,如此深情,本王實在是感動,也好奇,不知是何等佳人能討得丞相如此歡心。”


    康王笑:“等待會兒解決了謝相,本王可得迴去嚐嚐夫人的滋味,再給弟兄們見識一番,這相府夫人的魅力。”


    “窣——”


    利箭高昂淩厲,穿過疾風,隻是須臾,便狠狠紮進了康王身邊副將的頭顱,一箭斃命,血花四濺。


    康王整張臉都是飛濺過來的血,怒目圓睜向謝識琅。


    “豎子敢爾!”


    謝識琅漫不經心扯了下唇角,“謝某不才,掛心之事甚少,唯有夫人不可辱之,康王這張嘴裏若是再吐出有辱內子之言,下一箭就是你的腦袋。”


    康王氣得麵色發灰,等平靜下來,又抿起了嘴,期待地盯著謝識琅的反應,“那怎麽辦呢?你夫人如今正好就在我手上,謝相,隻怕事情要不如你意了。”


    黃沙席卷,高馬之上的男子昂昂不動,臨危不亂,然而袖底的手不易覺察攥在了一起,骨節泛白,掐出了血。


    ……


    洞窟之內,曉真將草垛放下,隱隱能瞧見牆外火光不停徘徊,是叛軍在找人。


    “若是阿蟒還不迴來,屬下帶您出去。”


    曉真暗暗決定了。


    “我們二人太危險了。”


    謝希暮瞥見那火光,已經猜到了,“叛軍在找我。”


    曉真一愣,“找您?”


    “對方攻進了城,這裏頭百姓居多,唯有我的身份不同。”


    謝希暮對於叛亂的人選有好幾個,大趙現在能出動的大軍不多,大部分都在河間府駐守,趙啟的人都在蕭國舅手裏,剩下手裏有人的便是幾個藩王。


    聽著外頭的動靜,大軍至少有三萬人。


    手裏頭有三萬人以上的,隻有一個,張家分支一族家主,康王殿下。


    所以叛軍是康王發動的。


    他們沒有直接同郊外駐守大軍打起來,一定是因為康王不確認自己能鬥得過蕭家,所以他需要更多的籌碼,挾持了兗州城裏的百姓。


    再來,搜捕全城,一定是找比百姓更大的籌碼。


    那就隻有作為謝識琅妻子的她。


    康王要拿她來威脅謝識琅。


    她絕不能被康王抓住。


    “……”


    “窸窸窣窣。”


    草垛外有了動靜,謝希暮飛快看向外頭,曉真眼疾手快拔出匕首相對。


    遮擋物被移開,出現的是阿蟒疲憊的蒼白麵孔。


    曉真這才鬆了口氣,阿蟒伸手將她們二人拉了出來,在本子上寫:城西牆邊有狗洞。


    謝希暮打量了少年全身,確認沒有傷後才鬆了口氣,被少年和曉真牽著往城西跑。


    烽火幽幽,張老五從城下沿階梯跑了上來,瞧見地上已經死透了的副將還有一地血跡,嚇得腳步一頓,又趕快收拾心情,跑到康王身側。


    “怎麽了?”


    康王的視線從城下年輕人麵龐上挪開。


    張老五躬身,麵帶喜色,“我們的人發現謝識琅夫人了,帶著兩個仆役往城西跑,我們的人已經追過去了,應該很快就能抓到人。”


    康王聽了這話笑了出聲,往前走了兩步,俯首看向謝識琅,“謝相,你再耐心等等,很快本王就將你夫人帶上來,跟你敘舊。”


    謝識琅那雙恍若裝了死水的長眸一動不動盯著康王,後背脊泛起一陣陣寒意,隱隱發抖,叫囂著殺意。


    “主子!”


    阿梁從大軍身後趕來,低聲道:“阿蟒給我們發了信號,城西有個狗洞,人可以鑽出來,咱們可以去接應夫人。”


    阿梁這話蕭國舅也聽見了,同謝識琅對視了一眼,隨即對城牆之上寒聲:“康王,您好歹是一介兒郎,竟以柔弱女子要挾大軍,是不是太不體麵了?”


    康王冷哼了聲:“國舅爺,您說本王靠女子要挾,可您這些年不也是靠皇後,才能立足於大趙嗎?”


    蕭國舅臉色冷冽,見康王甩手喝道:“我張家分支唯唯諾諾這些年,謹遵著趙啟心意,可他呢,從不記得我們付出,我張家落敗到如今這個局麵,都是趙啟偏心!”


    趁康王情緒激動,蕭國舅繼續給人打掩護:“你張家分支若是安安分分,何愁榮華富貴,又何須冒險謀反。”


    “你懂什麽?”


    康王咬牙切齒:“你背後有皇帝撐腰,你嚐過背負一個家族的辛酸嗎?你親眼瞧見過家族一點點落敗卻無能為力嗎?我已近六十了,膝下隻有一女,族中無人了,倘若我再不豁出去性命去拚,我百年之後,幼女怎麽活得下來?”


    還要再說下去,康王餘光中卻瞧不見年輕人的蹤影了。


    “謝識琅呢?”


    蕭國舅不動聲色,閉上了嘴。


    “派人去城西攔著!一定要捉住謝識琅的妻子。”康王後知後覺,慌忙叫人去攔。


    而與此同時,城西荒蕪小道上,阿蟒拖著二人總算到了牆邊上的狗洞。


    “我先出去,若無危險,夫人您在出來。”曉真握住謝希暮的手,對阿蟒道:“辛苦你斷後。”


    阿蟒頷首。


    隻等曉真爬出狗洞,發現牆對麵是一片小樹林,因為光線太暗,瞧不清東西南北。


    “夫人,這兒沒人,您過來吧。”


    謝希暮說好,還不等動作,便聽到身後一陣混亂無章的腳步聲,還有數不清的晃眼火把,叛軍將他們圍成一圈,以弓弩相對,箭在弦上。


    “倘若爾等敢動一步,盡數射殺!”叛軍中的兵士喝道。


    阿蟒伸手,將謝希暮護在身後。


    便是趁大家都沒有動作之時,阿蟒背過去的手猛地將謝希暮按下去,從洞口推過去。


    利箭窣的一聲便射向他們。


    曉真在圍牆外隻聽皮肉被穿破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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