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聲音微乎其微,越發低啞,一遍遍重複著不讓她走,直至湮沒。


    “……”


    謝希暮垂眼看他,才發現謝識琅徹底暈了過去,就像方才所說的話,隻是夢囈一般。


    *


    三皇子府,夜深人靜時比往日更死氣沉沉,長廊風起卷動珠簾,在陰森寂夜中發出啪啪聲。


    張老五餘光全是美婦人嫵媚風流的身段,不禁咽了下唾沫,跟美婦人慢慢往趙昇的書房裏走。


    “吱呀——”


    燭火閃爍的光影照在男人陰沉麵孔上,周圍滿地狼藉,殘破的書頁和酒液混雜在一起,讓整個屋子都散發出一股怪異的味道。


    “奴代王爺,拜見三皇子,殿下萬福金安。”


    “萬福金安?”


    趙昇神情陰鷙,看了眼張老五身邊的般若,麵上的冷意才稍微緩和了些。


    “般若,過來。”


    般若夫人走近,將地上亂糟糟的書籍撿起來,擺在案上,乖順模樣讓人很喜歡。


    張老五當著趙昇的麵,可不敢表現出覬覦之色,垂著臉不敢說話。


    張老五是張貴妃母族分支康王爺的管家。


    當年因殷家宮變,張家這一分支的人出了不少力,為官家平息內亂,而後分支家主被封為康王,定居南劍州。


    南劍州地瘠人貧,和開封的繁榮奢靡全然不同,這些年來,康王心中一直對官家抱有成見,要知道,當年謝家同他們張家分支是一同出力,謝家死了一對父子,但張家死了的人也不少。


    趙啟卻偏愛謝家,容那謝家幼子一步步登上丞相之位,手握重權,而同樣浴血奮戰,為之付出生命的張家分支,卻隻得了個名聲好聽的爵位,被安排在犄角旮旯的貧瘠之地,過得落魄。


    張貴妃受趙啟寵愛,康王本來還想請張貴妃從中說話,幫扶分支一族,為此還送進宮不少金銀財寶,沒想到張貴妃到頭來卻嫌棄分支一族,不肯幫忙。


    分支一族再落敗下去,隻能走向滅亡。


    但這時候,北齊願出手幫分支一族壯大,隻要康王扶持趙昇。


    康王自然答應,這才派出管家張老五來見趙昇。


    “張管家不必害怕,殿下的部下沒了性命,這是為部下所傷神。”般若夫人將地上狼藉收拾得差不多,親自為張老五泡了一杯茶遞過來。


    張老五接過茶,連連道謝。


    趙昇部下之死,康王也是知道的,聽說是經謝識琅的手,親自將趙昇昔日部下包必送到了官家跟前,告發了包必將那些刺殺謝識琅的那些刺客放走,是受了趙昇的命令。


    趙昇被官家斥責,並關押在皇子府內,若無允許不得出府,無異於是幽禁。


    朝堂文武百官看在眼裏,心裏也估摸出了,謝識琅要支持的人是趙玥,先前不少跟隨趙昇的臣子都息了影,轉而對趙玥獻起媚。


    張老五心道趙昇先前百般拉攏謝識琅,如今卻被謝識琅絆了一跟頭,自然憤懣生恨。


    “奴才明白,殿下愛臣之心,正是因為如此,我們王爺才願意為了殿下效犬馬。”張老五半跪在地,這副忠犬模樣,倒是很得趙昇的心。


    “本殿早就想要拜見康王爺了,隻是這些年來,要對付趙玥,確實是分身乏術。”


    張老五忙道:“殿下有心了,我們王爺身在南劍州,亦是能夠感受到殿下的拳拳盛意。”


    趙昇看了眼般若,婦人笑盈盈地依偎在他懷裏,“殿下,北齊為了給您撐腰,找來了康王殿下給您幫忙,您放心,趙玥很快就要遭殃了,等將水攪渾了,咱們自然坐享其成。”


    張老五亦道:“殿下,我們王爺說了,一定會幫殿下達成心願,隻要殿下不要忘了事成之後答應我們王爺一個要求。”


    趙昇聞言瞥了眼般若,後者朝他微微頷首。


    “康王要提什麽要求?”


    張老五伏在地上,“當年,張家分支和謝家是一起抗亂,官家卻隻偏愛於謝家,而張貴妃和張家對我們亦是輕蔑,我們王爺這些年因此鬱鬱寡歡,隻想著等殿下大權在手,不要放過張家本族,連帶著謝家。”


    趙昇聞言眸底微動,思忖過後,麵上閃過一抹恨意和寒光,“謝識琅既然站在了趙玥那一邊,便是與本殿為敵,


    不能為我所用者,再舉世無雙,都得除了,殺之而後快,才能平本殿和康王心中之恨。”


    張老五麵上閃過笑意,鄭重磕了下頭,“殿下英明。”


    ……


    旭日東升,牝雞晨鳴。


    謝希暮醒來時,身邊的男子已經不見蹤影,一側床榻隻剩下冰涼,恰好曉真端著水盆進來。


    “夫人您醒了,小廚房已經備了早飯,您梳洗過後可以用飯了。”


    曉真將水盆端到女子跟前,謝希暮蹙眉,“他人呢?還在病中,怎麽起身了?”


    曉真聽了她的話才想起來一件大事,眼神閃過光亮,興奮對她說:“奴婢險些忘了,今早宮裏頭來人將丞相請走了,是國舅爺來了消息,說在兗州發現了將軍,隻是將軍身受重傷,需要人去接應。”


    聽見蕭煥兩父子平安無事,謝希暮心裏鬆了口氣,但又很快皺緊眉,“趙啟讓謝識琅去接應?”


    曉真清楚女子擔憂謝識琅,故而輕聲問:“夫人不想讓丞相去兗州嗎?”


    “他現在病未好全,誰知道路上會遇到什麽。”


    謝希暮心底惴惴不安,總覺得此行會發生什麽大事。


    如今謝識琅明麵上站到了趙玥這邊,得罪了趙昇,若是後者想要動什麽手腳,謝識琅又還病著,萬一出了什麽差錯……


    “他如今從宮中迴來了嗎?”謝希暮詢問。


    曉真點了兩下頭,“丞相方才迴來,去了明理院,估計是準備收拾東西離開了。”


    “……”


    “夫人……”曉真心裏雖然是希望謝識琅去接應蕭家父子的,但更怕謝希暮擔心,於是提議:“夫人要不要去勸勸丞相。”


    謝希暮深吸一口氣,從床上趿鞋下來,“替我更衣。”


    *


    明理院,阿梁從院子外走進來,徑直入了書房,見男子坐在桌案前研究去兗州的路線,低聲道:“主子,您寄去給董嬤嬤的信件加急送到後,我們一直在等董嬤嬤迴信,後來她果真迴了信,我們的人快馬加鞭送了迴來。”


    說完,阿梁從懷裏取出董嬤嬤的信,交給謝識琅。


    男子從內抽出信紙後,一目十行,飛快看完了一封信的所有內容,拳頭越攥越緊,連帶著骨節泛白。


    “主子,怎麽了?”


    謝識琅將信扔了過來,阿梁連忙接過看。


    先前,謝識琅模仿謝希暮的口吻和字跡,跟董嬤嬤寫明事情要敗露了,說明若是謝家派人來,董嬤嬤一定要咬死不說。


    而這封迴信上寫著,若是當日醉柔香的事情真被發現了,就咬死是董嬤嬤自己一個人所做,和謝希暮無關,還說謝希暮這些年苦心孤詣,好不容易嫁進謝家,不能就這樣承認了此事。


    醉柔香。


    就是謝識琅第一次和謝希暮肌膚之親時,所中的催情香。


    阿梁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從一開始的催情香,就是夫人一手設計的。


    “主子……”


    阿梁顫顫巍巍從懷裏取出另一封信,“這兒還有一封信,也是寫給夫人的,屬下順便攔了下來,是梁鶴隨寫來的信,你要看嗎?”


    謝識琅扯開信封,信紙上接下來的內容便是坐實了謝希暮先前所為。


    梁鶴隨在信上問謝希暮最近過得如何,若是日後有了孩子,別忘了邀請他來參加滿月禮,畢竟當時可是他出手幫了謝希暮一把,才能讓她這麽快嫁給謝識琅。


    “……”


    阿梁掃了眼信紙,身上頓時抖得更厲害了,自家主子臉色不明,除開眸底裏滿是生冷和黯色,反應倒是比他想象中鎮定得多,就好像謝識琅心裏早就有所準備了,


    屋門傳來幾道擊叩聲。


    “夫君,你今日怎麽樣了?我帶了飯菜和藥過來。”


    此刻最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出現了,阿梁心跳都加快了不少,見謝識琅將信紙收了起來,才過去給謝希暮開門。


    “夫、夫人。”


    謝希暮瞧阿梁臉色有些發白,詢問:“你怎麽臉色這麽差?可不是也病了?”


    阿梁慌忙搖頭,看了眼謝希暮身後的曉真,拉上人往外走,“夫人,主子在裏頭看書呢,我們先去收拾去兗州的東西了。”


    見二人離開,謝希暮才往書房內瞧,男子果真坐在書案前,隻是微微垂著臉,神色不明。


    她走進去,將飯菜和藥都端了出來,對謝識琅柔聲道:“先別看了,吃飯吧。”


    謝識琅眼皮子緩緩掀開,視線晦澀,落在了她的臉上,沒了昨日抱著她一遍遍警告她不準她走的蠻橫,卻也並不溫柔,讓人瞧不出男子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謝希暮將飯菜從食盒裏端出來,放在他跟前,“聽說,官家今日一大早召你入宮,讓你去兗州與蕭國舅碰麵?”


    他隻嗯了聲,沒說別的話。


    “你要去?”


    謝希暮坐在他桌案對麵,麵上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謝識琅淡漠地垂下眼簾,沒有動筷子,而是在收撿要帶去兗州的書冊。


    “是。”


    謝希暮深吸一口氣,手輕輕覆蓋在他的手背上,“你如今還病著,兗州雖說路途不算太遠,但亦是顛簸,萬一路上遇到了什麽事,你又病著……”


    他的手背抽開,“國家大事,由不得我。”


    如此冷漠的態度,換做平日謝希暮早就要委屈了,如今卻仍是勸說:“國家不是你一個人的國家,朝中也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能去接應蕭國舅,去迴稟了官家,在家好好養病,這樣不好嗎?”


    “這同你有什麽關係。”


    明理院內悄無聲息,書房內更是因為男子這句話鴉雀無聲,悄悄冥冥,闃若無人。


    “你說什麽?”女子一愣,眼神裏充斥著懷疑。


    謝識琅起身,將要帶走的書籍放在箱子內,“還需要我再說一遍?這同你沒有關係,你也不用管。”


    “我不用管。”


    謝希暮大多時候很少顯露自己真實想法和心情,但此事關乎謝識琅的安危,她又如何能穩坐如山,走到他麵前,“你昨日在床上抱著我說的話,不記得了?”


    他那樣懇切炙熱地,不讓她離開他。


    僅僅一夜之間,他就又變得冷漠。


    “一個人病中所說的話,你也要相信?”謝識琅冷眼睨著她,迴避開她的拉扯。


    她直視著他,絲毫不退讓,“若是你堅持要去,可以,但帶上我。”


    “不行。”


    謝識琅繞開她,將箱子關好,動作行雲流水,態度亦是保持冷漠。


    “你確定不帶我去?”謝希暮站在原地看著男子的背影。


    “是。”此行興許不會安全,謝識琅心裏雖然很氣她,但仍不希望她遇到一絲一毫的危險。


    盡管二人此刻心裏都是為了對方著想,但都僵持著,任由氣氛越發劍拔弩張。


    “好。”


    謝希暮攥緊拳,“那我們就和離吧。”


    隻見男子蹲在地上的背影明顯滯了下,僅僅須臾間,飛快起身衝到她跟前。


    謝希暮隻覺腰被人掐著,強勢的力道將她生生壓在了門板上,隻聽耳畔發出了砰的一聲,他欺身下來,一雙眼淬滿了紅意,“我昨日就說過了,不許你提這句話。”


    “你不是說病中之人說的話不算數嗎?”謝希暮麵無表情地揚唇,明目張膽地威脅他,“你若是不願意和離,又不願意帶我去,也行,那就不要怪我去找旁人。”


    女子說出來的話,是一句比一句氣人。


    謝識琅甚至都不知道該先追究哪句,一張俊臉從未漲紅成這樣,渾身狠狠抖起來,咬牙切齒,無比陰狠道:“找旁人?梁鶴隨還是蕭煥?一個遠在潭州,一個生死未卜等著我去救,你能找誰?”


    “我何必找他們。”


    謝希暮揚起下巴,毫不怯懦,直視謝識琅,“京城裏那麽多小倌,總有接待丞相府夫人的,你若執意不帶我,也沒關係,我去找旁人你管不著。”


    “你要去找小倌?”他一字一頓,氣得嘴角發顫。


    “是又怎樣,我…唔……”


    話沒說完,男子冰冷的氣息便堵住了她的唇,撬開牙關後攻城掠地,唇舌之間很快彌漫出濃烈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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