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北初聞此言,一頭霧水,陳頊你這也轉變得太快了吧。


    本來定下了聯周伐齊的方針,怎麽又改迴要伐周了呢?


    不過他知道必然是北周方麵起了變故,耐心等著下文。


    毛喜在一旁補充道:“臥虎台急報,北周執政、大塚宰、晉公宇文護被誅殺!”


    “!?”


    侯勝北消化了一下這條情報,他非常清楚這件事情的分量。


    也難怪陳頊會起了別樣心思。


    從宇文泰手中接過權杖,執掌國政足足有十六年,廢三帝弑二帝的權臣,終於被當今周帝誅殺了。


    此事非同小可。


    宇文護死後北周的權力架構,對北齊、南朝的態度,都需要重新加以確認。


    由此方能決定本朝今後的政戰兩策是否需要做出調整。


    侯勝北知道自己最為適任此事,幹脆地道:“臣領命。”


    ……


    雖然任務緊急,出使他國乃是一件大事,還是準備了一些時日。


    主使選了宣明殿學士,以文名見長的姚察,兼通直散騎常侍,侯勝北仍為副使。(注1)


    侯秘在家裏待了數月,已經屢次提出辭行。他本來要去仇池,倒不如跟隨使團,一路有個照應。


    等到了長安之後,再前往陳倉,過散關入隴右,屆時還能拜托北周的朋友行個方便。


    小長安又鬧著要一起去,侯勝北也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帶上妻兒一起,讓蕭妙淽能夠去見一見蕭大圜這個失散二十年的胞弟。


    卻被拒絕了。


    出使他國還帶上親眷,這是想舉家叛逃呢?


    就算並無此心,規矩上也說不過去。


    蕭妙淽隻是寫了一封家書,讓他帶去。


    侯勝北有些心疼妻子,好生撫慰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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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建四年,五月。


    前往長安的使團出發了。


    事情緊急,侯勝北無心感歎年輕時出國的情景,使團兼程趕路。


    等到經過襄陽、武關、藍田一路抵達長安,正值夏末秋初,殘暑未消之際。(注2)


    侯勝北也不客氣,安頓下來之後直接去找楊堅,打聽是怎麽迴事。


    楊堅毫不見外,穿了件兩襠衫,露著膀子見了他。


    他搖著個大蒲扇道:“今上忍耐整整十二年,一朝發動,雷霆萬鈞。嘿,犁庭掃閭,殺了個痛快。”


    大塚宰晉國公宇文護被誅,在國都的四個兒子譚國公宇文會、莒國公宇文至、崇業公宇文靜、正平公宇文乾嘉被收捕,於殿中殺之。


    在外任蒲州刺史的世子宇文訓,當夜征召,半路賜死。


    出使突厥未還的昌城公宇文深,齎璽書就地殺之。六個兒子,一個都沒放過。


    一起被殺的還有宇文護的從侄乾基、乾光、乾蔚、乾祖、乾威,黨羽柱國侯伏侯龍恩、其弟大將軍侯伏侯萬壽、大將軍劉勇,幕僚親信尹公正、袁傑。


    以及那個在明帝宇文毓飯菜裏下毒的膳部下大夫,廚子李安也掉了腦袋。


    宇文護的長史叱羅協、司錄馮遷及所新任者,盡皆除名。


    楊堅讚道:“行大事者須敢於殺戮,就該這麽做才對。”


    侯勝北心想侯伏侯兄弟當年可是救了你我的性命,跟著一同遭殃有點可惜了。


    不過他沒有說出口。


    說起誅殺宇文護的經過,楊堅不由感歎今上的果決。


    “叱奴太後,母子都是豪傑。”


    以往每次召見,周帝宇文邕都不以君臣尊卑,常行家禮,賜宇文護坐,而自己立侍於太後身旁。


    這次也和往常一樣,事前毫無征兆。


    叱奴太後為代人,好飲酒。


    宇文邕說自己勸不住母親,兄長德高望重,您說的話,太後還能聽得進去一二。


    說著遞了一卷《酒誥》過去。


    《酒誥》出自《尚書》,乃康叔封殷商舊地衛國,周公擔心他年少,效仿紂王酒池肉林,特作以誡之。


    大致是紂所以亡者,以淫於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


    全篇有八百多字,得念上好一會兒。


    宇文護不疑有他,雙手持著《酒誥》,念到:“其爾典聽朕教!爾大克羞耈惟君,爾乃飲食醉飽。”


    今上就親自持玉珽,當頭一擊,把宇文護打倒在地。


    侯勝北心想,你們北周也就是我來的那一年,才開始上朝要持笏,不會是從那時候起,就開始盤算這一天了吧。


    那次喝酒,是誰說的來著,拿著玉笏像持刀砍人,這不就應驗了?


    楊堅幹笑幾聲,說不至於不至於,玉笏還是砍不死人的。


    宇文邕令宦者以禦刀斫之,沒蛋就是不行,惶懼不能傷。


    此前一直隱匿於門戶內,宇文邕的胞弟衛國公宇文直,躍出向前,斬殺了宇文護。


    “母子三人齊心協力,於是就這麽鏟除了薩保。”


    侯勝北心想宇文邕把母親也卷了進來,不成功便成仁,這份剛烈心性確實難得。


    又能隱忍十餘年,如今一朝得掌大權,怕不是一代雄主。


    陳頊,你打錯了主意啊。


    他關心楊堅有沒有受到影響,順帶問起朝中的情況。


    “我還好,誰都知道大塚宰和老爺子不對付,之前一直針對我家。老爺子走了,隨國公的爵位,現在我還沒能襲爵。”


    侯勝北說這下就快了。


    楊堅點點頭說道:“至於現在朝中的情況嘛,今上親覽朝政,裁撤了都督中外諸軍事府,大塚宰成了虛職,不再是五府總於天官。今上獨攬大權,大家聽命辦事,挺好。”


    兩人想起楊忠的先見之明,迴憶老人的音容笑貌,一時沉默下來。


    再問起幾個舊友的近況。


    楊堅說伏陀去年襲爵河內郡公,邑二千戶,繼續當著龍州刺史。你要是啥時候去蜀中的話,倒是可以見他。


    至於大野昞,楊堅長歎一聲,說他四十不到的年紀,竟然去世了。


    侯勝北大吃一驚。


    楊堅說就是今年頭上的事,侯兄弟你若是有心,可以去拜祭一番。


    “唉,四個兒子兩個早夭,最小的李淵才六歲,以後看來還得自己這個姨父多多看顧。”


    兩人感慨世事無常,禍福難測,氣氛有些壓抑。


    ……


    過了一會兒,楊堅重又打起精神,說侯兄弟此番來得正好,先見見伱嫂子和幾個侄兒侄女,改日再給你介紹幾個新朋友。


    楊堅已有三個兒子,長子楊勇六歲,次子楊廣四歲,還有個去年剛出生的楊俊。


    侯勝北大加誇讚一番,孩子們忠厚的忠厚,機靈的機靈,可愛的可愛。


    喜得獨孤伽羅合不攏嘴。


    待問了侯勝北隻有一妻,並不娶妾,獨孤伽羅更是大讚,要楊堅務必與其深交。


    “侯兄弟這等癡情人物才值得交往。長安城那些狐朋狗友,平日少與之來往才對。”


    楊堅得聞妻命,連忙答應。


    獨孤伽羅又說,要不親上加親,侯兄弟你看哪個孩子順眼,讓他拜你為義父如何?


    侯勝北推辭不得,心想嫡長子肯定不適合,小的又太小,那就中間這個吧。


    楊廣這小兒頗為乖巧,見麵前此人與父母關係甚好,當即拜倒在地,口稱義父大人。


    楊堅笑道:“他小字阿摐,侯兄弟你這麽叫這小子就行。”(注3)


    摐者,以棒擊物也。


    侯勝北奇怪怎麽會起這麽個小名。


    楊堅在獨孤伽羅幽怨的目光中,說還不是這小子在娘胎裏就不安分,總是踢他媽肚子。


    當時你嫂子恨得咬牙切齒,不過等生下來,又特別疼愛他。


    他把長女楊麗華也叫了出來,拜見侯叔叔。


    楊麗華比幾個弟弟年長不少,已經十二歲,性格穩重有禮,溫婉柔順。


    楊堅說將來不知道會便宜了哪個臭小子,可惜侯兄弟你的兒子年紀小了幾歲,不然倒可以結個親家雲雲。


    侯勝北看到她,不禁想起了沈婺華。


    兩人氣質相似,就不知楊麗華這位少女今後的命運會如何。


    ……


    沒過幾日,楊堅舉辦接風飲宴,新朋舊友濟濟一堂。


    和一群舊日相識打過招唿,就見楊堅一手牽一個,拖了兩個人過來。


    左手一人身高近八尺,容貌魁岸,有雄傑之表。


    楊堅介紹道:“這位是大將軍韓雄之子,儀同三司、新義郡公韓擒,字子通,此前隨父鎮守中州,任新安太守,你們沒能趕上認識。”


    韓擒開口道:“和你說了多次,我已改名韓擒虎,怎麽老是記不住呢?”


    楊堅大笑道:“抱歉抱歉。”


    轉而向侯勝北解釋道:“這廝嫌名字不夠威風,加了個虎字,是不是叫起來順口些?”


    侯勝北見他威武雄壯,一看就是良將之才,當即彼此見禮。


    右手一人站在韓擒虎身邊,矮了半頭,臉色冷漠,迴禮隻是略拱了拱手。


    侯勝北見他美須髯,有英傑之表,然而麵如刀削,眼神冷淡,嘴唇緊抿,透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孤傲。


    楊堅解釋道:“侯兄弟莫要在意,楊處道父親新逝,還在服中,是被我硬拖過來的。”


    隻聽那人冷笑一聲:“我父堅守定陽城,失陷北齊守節不屈,朝廷卻不予贈諡。我再三上表申理,今上隻是不許,還惹怒了他差點被斬。我父楊敷和我楊素這兩條命,就那麽不值錢的麽?”


    “好了好了,至尊還不是贈你父大將軍,諡忠壯。又封你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了麽。”


    楊堅開解道:“你那句’但恐富貴來逼臣,臣無心圖富貴也’,在長安流傳得很廣啊。”


    楊素嘴角微微翹起,還是一副冷傲的樣子,不過不再抱怨了。


    侯勝北心想原來他就是汾州刺史,定陽守將楊敷的兒子。


    高長恭結下了這麽個仇家,以後不知道會不會有兩軍對陣的那天。(^_^)


    攀談下來,兩人與自己年紀相當,韓擒虎稍長三歲,楊素則小了三歲。


    韓擒虎慷慨豪膽,雖是武將,卻談吐文雅,喜好讀書,經史百家皆略知大旨。


    楊素更是文思敏捷,多才多藝,頗留意於五音占風而定吉兇的風角之術。


    隻是他話裏話外間隱隱透出對朝廷的不滿,大誌不得伸的鬱悶。


    酒宴酬酢之際,一些情報便不經意間流露了出來。


    誅殺宇文護之後,宇文邕大赦天下,改元。


    天和七年成為了建德元年。


    大封群臣,填補宇文護死後出現的空缺。


    太傅、蜀國公尉遲迥為太師。


    柱國、鄧國公竇熾為太傅。


    大司空、申國公李穆為太保。


    齊國公宇文憲為大塚宰。


    衛國公宇文直為大司徒。


    趙國公宇文招為大司空。


    柱國、枹罕公辛威為大司寇。


    綏德公陸通為大司馬。


    “聽說衛國公本來盯上的是大塚宰的位子,沒想到卻被齊國公得了。”


    “衛國公當不上大塚宰,本來還想請為大司馬,總知戎馬,得擅威權。陛下揣知其意,說汝兄弟長幼有序,寧可反居下列也?於是給了司徒這個位高無權的三公虛職。”


    “哈哈,衛國公也是有苦說不出,我朝將相一體,兵權才是王道啊。”


    “兵權還是算了,他本來和薩保關係好著呢,就是因為被南朝打敗了免職,兩人才感情破裂了。”(注4)


    “居然被南朝那幫軟蛋打敗,太丟人了。”


    “噓,說話輕點,那羅延可不就是給南朝來人接風。”


    侯勝北靜靜地聽著,露出了一絲微笑。


    周帝有意與民休息。


    下詔曰:“民亦勞止,則星動於天;作事不時,則石言於國。故知為政欲靜,靜在寧民;為治欲安,安在息役。頃興造無度,征發不已,加以頻歲師旅,農畝廢業。去秋災蝗,年穀不登,民有散亡,家空杼軸。朕每旦恭己,夕惕兢懷。自今正調以外,無妄征發。庶時殷俗阜,稱朕意焉。”


    詔書是楊素所擬,詞義兼美,乃是他的得意之作,很流暢地背了下來。(注5)


    周帝又遣其弟工部代國公宇文達、小禮部辛彥之出使北齊,重申舊好之意。


    詔百官軍民上封奏事,極言得失。


    詔斷四方非常貢獻。


    立魯國公宇文贇為皇太子,再次大赦天下,百官各加封級。


    近期內北周專注於穩定朝堂,休養民生的方針,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周帝在寬容之餘,也並未放鬆警惕,改置了宿衛官員。


    無懈可擊。


    ……


    侯勝北從和眾人的接觸中,根本沒有感受到朝堂動蕩,人心惶惶的氣氛。


    周帝親政,本是名正言順之事。


    宇文護在皇帝成年之後,還能執掌大權多年,反倒是一個異數。


    既然沒有更進一步,最後沒有得到好下場,也在情理之中。


    侯勝北不禁感歎,這就是曆朝曆代,權臣難以擺脫的命運吧。


    -----------------


    李昞葬於鹹陽,追贈太保,諡號為仁。


    在他的墓前,侯勝北奉上奠品,灑上水酒一杯,緬懷當年在長安度過的那段日子。


    家屬還禮。


    看著最小的那個六七歲的孩子,學著大人的模樣,畢恭畢敬地向自己行禮。


    是叫李淵來著?


    侯勝北善頌善禱道:“這孩子必能繼承父業,有一番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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