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北迴到建康,還沒在家裏待滿三個月,就又要出征,讓親人的心情一起一伏。


    “怎得用兵如此頻繁?”


    蕭妙淽問道:”軍國大事,妾身婦道人家不懂。可是窮兵黷武不是一件好事吧。”


    侯勝北也覺得自從陳頊登基,一切彷佛加快了速度,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北周和北齊據說掀起了戰火,一時難分難解。兩國都遣使與我通好,此為可趁之機。”


    與其說他努力去解讀此事,不如說其實就想找個理由,讓蕭妙淽安心。


    蕭妙淽沒有問出為什麽通好了,還要彼此征伐這種問題。


    她見多了各種爾虞我詐。


    “華皎之戰已經過去了三年,後梁重新在積聚實力,韭菜長了就得割。”


    侯勝北打了個比方,放棄正兒八經的解釋,抱緊蕭妙淽:“就像甜美的蜜桃,熟了就得及時摘取才行。”


    蕭妙淽閉起了眼睛,任他品嚐,喃喃道:“妾身會祈求佛祖,保佑當郎平安歸來。”


    ……


    章昭達、錢道戢、侯勝北的中軍三萬餘人從建康出發,與其餘各路兵馬會於公安。


    這次沿江溯流而上,全程皆是水路。


    荊州刺史陸子隆不斷地從前方傳來軍情。


    為了彌補華皎之戰的損失,偽帝蕭巋與北周在荊州和蜀中建造船隻。


    探得其中一處舟艦的營造之所:青泥水。


    青泥水入江口的北岸便是猇亭,即三國時蜀吳夷陵之戰,蜀帝劉備的屯兵之所。


    西陵峽口的南岸有一壁壘,名曰安蜀城,後梁在此囤積軍糧,作為反攻的據點。


    安蜀城位於長江自西急折,改為向南之處。


    夷陵城在東岸、安蜀城在西岸,遙遙相對。


    發起此戰的原因之一,便在於此。


    若是讓這個據點穩固下來,繼續積累水師實力,會對本朝的荊州之地造成巨大的威脅。


    所以本次戰役的首要目標:毀去戰船、陷安蜀城!


    其次才是尋機攻拔江陵。


    章昭達的老規矩,胡姬奏樂飲宴,星夜倍道兼行。


    -----------------


    太建二年,七月。


    五萬五千人馬齊集公安,侯勝北也得以見到兩位舊人。


    武毅將軍樊猛自長沙率五千人,超武將軍程文季自豫章率四千人前來會師。


    “老弟,轉眼三年多不見。”


    樊猛還是那麽粗莽,說話豪爽:“之前喝酒扯淡,都是紙上談兵,此番要動真格的了。”


    去年陳頊四子陳叔堅改封長沙王,仍任東中郎將,吳郡太守。


    樊猛則從廬陵內史改任長沙內史,實際由他打理這塊封國。


    說起來此處算是樊猛的成名之地,當初他就是在這巴江峽口,斬了武陵王蕭紀。


    “都是過去了十七、八年的舊日黃曆,說來作甚。”


    樊猛渾不在意過往戰績:“老弟,聽說你在廣州立了戰功升遷,這次可得露一手給老哥我看看。”


    侯勝北笑了:“必不讓樊兄失望便是。”


    等見到程文季,侯勝北則是大吃一驚:“少卿,怎得清減成這等模樣!”


    程文季的臉頰身材消瘦,唯有雙眼依然炯炯有神。


    其父安西將軍、郢州刺史程靈洗於兩年前過世,時年五十五。


    程文季繼承部曲,盡領其眾,起為超武將軍,在黃法氍的麾下,仍助防郢州。


    雖軍旅奪禮,而毀瘠甚至。


    他隻說了一句:“當之,此次你我並肩作戰,彼此共勉。”


    ……


    眾將畢集,召開軍議討論如何作戰。


    章昭達率三萬主力坐鎮公安,壓製江陵守軍,使其不敢輕出。


    毀船、斷橋、陷城的責任,由偏師擔當。


    偏師的別帥,由諸將之中最年長的左衛將軍錢道戢擔任。


    陳慧紀、樊猛、程文季、侯勝北皆編入其麾下,兵力達到二萬。


    荊州刺史陸子隆所部五千人協同作戰。(注1)


    行動的第一步,是針對後梁和北周的艦隊予以打擊。


    此戰的難點,在於如何瞞過江陵方麵。


    若是我軍的動向被察覺,敵軍增兵加強防守,攻略的難度就會直線上升。


    在懸掛的輿圖上,章昭達的手指畫出了一條路線。


    不走大江水路,而是南下進西洞庭湖,轉鬆滋河、繞過江陵水防之後,從鬆滋口重入大江,過夷道城。


    至青泥水。(注2)


    “陸雲麾、樊武毅都提出了此案,本帥覺得可行,各位以為如何?”


    侯勝北詫異地看了樊猛一眼,這位老哥可不像他的外表是一勇之夫,頗知活用地利啊。


    他熟知軍中規矩,主將既然如此說話,基本方略已定。


    如果沒有切實的理由,提出反對意見,那是自取其辱。


    至於執行的細節問題,這種場合同樣不宜提問,別帥都還沒發話呢。


    錢道戢並無疑問,很幹脆地應承下來。


    ……


    待兩路分兵,到了安排具體任務時,各種實際問題就冒了出來。


    “沿途水情如何?”


    “鬆滋河道寬窄不一,寬處六百餘步,窄處不到百五十步。泥沙淤積,河水深淺不一。”


    陸子隆耐心迴答著問題,他出身吳郡陸氏,四十後半年紀,一副儒雅溫和的模樣。


    陸子隆曾是東揚州刺史張彪的部下將帥。


    陳蒨討伐張彪,沈泰、吳寶真、申縉等將領皆降,而陸子隆力戰敗績。陳蒨嘉其忠義,複使領其部曲,板授中兵參軍。


    陸子隆曾率部隨侯安都拒王琳於柵口。


    不過那時候阿父手下兵多將廣,侯勝北又新任幢主,興奮得很,隻顧著自己那五百人,沒留下什麽印象。


    陸子隆背後還侍立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當是他的子侄,不禁讓侯勝北聯想起了自己當年。


    注意到他的目光,陸子隆含笑介紹道:“小兒陸之武,今年十六歲,此番是他的初陣。”


    迴到正題,侯勝北道:“既然河道狹窄水淺,大艦難以通行,隻能用小船了。”


    “正是。好在已是秋水漲起之季,走鬆滋河既可避開荊州段的大江九曲迴腸之險,又可縮短航程近百裏。出鬆滋口入大江,再有百裏不到,就到青泥水了。”


    “青泥敵情如何?”


    “北周、後梁軍有數千,戒備森嚴,斥候難以靠近。”


    那就有點麻煩了,北周和後梁所造都是大艦,一旦被發現,這邊的小船就是被碾壓的下場。


    人數雖眾,如果水上船艦吃虧,也發揮不出優勢。


    看來出了鬆滋口的這百裏水路,需得隱蔽行軍哪。


    然而敵軍既然有備,即便夜襲,也須強攻。


    錢道戢看了一下諸將,點了程文季出列。


    “程文季,你為先鋒!”


    陸子隆所部隻是協助,並不歸屬錢道戢指揮,這點可以理解。


    樊猛曾經在峽口作戰,熟悉地形,為什麽不用他呢?


    至於不用自己,大概是剛才問題提得太多了。


    不過換了哪個主將,都喜歡程文季這種默默地完成任務的部下吧。


    少卿,你小心成了勞碌命啊。(^_^)


    ……


    上千艘輕舟,載著二萬五千名將士,悄悄地駛出了公安,向南駛去。


    《兵法》雲: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


    侯勝北再次深刻體會了這句話。


    此處河道複雜,虎渡河、鬆滋東河、鬆滋西河彼此交錯,又有天露湖、牛浪湖等眾多湖泊。


    若是沒有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帶路,船隊早就不知道行駛到哪個河溝裏去了。


    兩岸皆是平原,田地皆荒蕪。


    七月本是收獲之際,本該是一片金色麥浪稻花,然而放眼所見,隻餘黑土,人煙稀少。


    “華皎敗逃,吳明徹趁勝攻克此地,百姓遭了兵災,流亡離散,就是這副模樣了。”


    陸子隆感慨道。


    “現在還算好的呢,三年前父親初到公安之時,那時候才荒涼得可怕。城牆也破破爛爛,還得提心吊膽,隨時防備對麵打迴來。”


    陸之武話語間滿是驕傲:“如今父親把荊州不說打造得鐵桶般結實,至少人心都歸附了我朝。”(注3)


    侯勝北看著這對父子,世間情深多是相同。


    如今自己也為人父,將來小長安是否也會以自己為榮呢?


    船隊到了一處河彎,來了個急轉,幾乎是船頭轉向船尾方向。


    不少船隻不及調頭,繼續筆直往前駛去,幸好水勢平緩,還有餘裕調整。


    “鬆滋在此處分叉,往下是東河,還有一條西河。我們駛入幹道,隻要再行一日,就進入大江了。”


    一日後,駛出鬆滋口,豁然開朗。


    眾人在狹窄偪仄的河道行了兩日,頗有些壓抑。


    此時見到一江碧水還複來,綠水奔湧,百舸爭流,心胸頓時感到變得開闊。


    江麵寬廣,足以供數十艘小舟並行。


    船隊從細長蜿蜒的隊列,逐漸形成了寬闊的陣形,有了浩浩蕩蕩之勢。


    船行不遠,遇江心一洲,船隊分為兩股,從左右駛過。


    “此乃關洲,蘿卜甚為有名。”


    陸子隆笑道:“據說三國曹孟德率兵行至此處,雨久缺糧。適逢蘿卜大熟,人吃蘿卜馬吃菜,這才渡過了饑荒。”


    侯勝北有些懷疑這個傳說,曹操得到了荊州,不是應該順流而下去赤壁麽,怎麽會跑到更上遊的枝江來了?


    不管這個,還有一日就經過夷道城,此城是由於位於漢武帝通西南夷的道口得名。


    不過現在已經被稱為陸遜城,簡稱陸城了。


    侯勝北眺望大江兩岸,仍然是一馬平川。


    夷道城再往上百裏的夷陵,是否會像是書上讀到的那番模樣呢?


    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


    船行過了夷道城,立刻就到了青泥水的入江口。


    《水經注》雲: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


    在大江之上折了一個彎,原本碧綠的水麵更顯清澈。


    侯勝北想不明白,為什麽會起了一個青泥水的名字。


    天青如水,江豚逐浪。


    好一副美妙的青山綠水畫卷。


    然而兩座水軍營寨破壞了這份和諧,如同兩朵墨團,汙了畫卷。


    目標就在眼前,必當焚之。


    錢道戢率程文季,陸子隆率侯勝北、樊猛,兩軍各萬餘人,分襲一寨。


    侯勝北站了出來:“錢帥、陸刺史,在下有一言。”


    馬上就要開戰,還能有什麽話要講。不過錢道戢寬宏,還是讓侯勝北發言。


    “講!”


    “江陵工匠盡入長安,隻怕不久之後,北朝的造船之術便不亞於我朝。焚船還當以一軍襲營,盡俘船匠才是。”


    錢道戢和陸子隆對視一眼,侯勝北此言有理,眼光已超越了戰鬥本身。


    徐度拔擢此子,可能不僅僅是看在舊日同僚的情分上。


    隻是放著焚燒敵船的戰功不要,去俘虜上百個船匠,這功勞可不起眼得很。


    功勞簿上,記錄俘敵百人,隻怕是要淪為末等。


    “可,便由你率軍行此事!”


    “末將領命!”


    ……


    當晚。


    程文季、樊猛駕輕舟,乘秋潮,翻越水柵,打開寨門。


    數百艘載滿引火之物的船隻一擁而入。


    水寨同樣停泊著數百艘船隻,卻是樓船、大艦、鬥艦、艨艟等中大型船隻,以及建造船隻的竹木架,擺放物資、人員上下的平船、躉船等。


    北周和後梁的哨衛軍士發出警報。


    已然遲了,阻擋不住兩員猛將的奮勇突進。


    程文季屹立船頭,樊猛雙手交叉抱胸,命令輕舟一直貼近到或已完成、或者建成一半,還有龍骨方成的敵艦邊上。


    敵軍沒想到超過兩萬人的大部隊,上千艘船隻竟然能夠繞過江陵城,隱秘行軍來到這上遊之處。


    後梁和北周駐守此處的都是精兵,雖遭夜襲秩序未亂,在將領指揮下,紛紛登上船隻準備迎敵。


    但是下一刻,不由得他們不亂。


    敵軍方才登船,尚未駛出列陣,柴薪油罐就雨點般地拋上。


    然後立刻是密密麻麻,如同血潮一般湧來的火箭。


    青泥水的船泊之處燃起衝天火焰,北周和後梁花費兩年時間,辛苦打造的數百條舟艦付之一炬。(注4)


    位於陸上的營地空虛,被某人率二千餘人一舉突入,百餘名造船工匠,悉數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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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對照》


    青泥水:今宜都市西北之清江


    安蜀城:今宜昌市西北西陵峽口南岸


    夷道城:今宜都市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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