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一別又是三年多,阿母的鬢邊更多了些白發,三弟侯秘已經是即將行冠禮的青年,四弟侯亶十歲、小長安也六歲了。


    蕭妙淽的容貌無甚變化,在他眼中永遠如同初見時的模樣。


    見到侯勝北迴家,全家驚喜不已。


    自從陳頊登基的消息昭告天下,眾人不再擔心他的安危,改為盼望他幾時才能歸家。


    這幾個月,蕭妙淽每天黃昏都會去山坡眺望,不想今天果然等到了。


    侯勝北聽得心中感動,悄悄握住了她手,兩人十指交叉相扣,一股暖意流過心頭。


    待他說明想要全家遷去建康的來意後,家中出現了小小分歧。


    蕭妙淽和小長安自然是要跟著他走的。


    侯夫人年已五旬,不太願意離開家鄉,特別是再去建康這個傷心地。


    侯亶年紀尚小,庶母是侯安都在江南所娶,雖然想迴建康,但不敢發言。


    侯秘則是明確說不去。


    “楊伯年紀大了,最近他身體不太好,不宜再遠行奔波。”


    侯秘解釋道:“他待我如親子一般,傳授騎軍秘術,我要給他養老送終。”


    侯勝北知道阿父過世的這幾年,三弟已和楊白華建立起了深厚感情,隱約間把他當作了父親。


    聽侯秘說得堅決,那也不必勉強,由他再陪老人幾年便是。


    不過談到兩個弟弟今後的前程,阿父走出天南,在朝中身居一般人難以企及的高位。


    難道就此打迴原形,以後在這嶺南,繼續作為鄉裏豪族傳宗接代?


    侯夫人有些心動,侯秘的態度還是很堅決。


    他冷笑一聲:“當初我恩蔭阿公,任始興內史。阿父死後,朝廷說撤就撤,翻臉比翻書還快。這南朝的官,不當也罷。”


    侯勝北問他,將來作何打算。


    侯秘說等到楊白華走了,就帶著老人的骨灰,匹馬走遍天下,最後去仇池國看看,讓老人能葉落歸根。


    “大哥,你是自己能闖出一片天下的人。我雖然沒你的本事,可也不稀罕南朝的爵位。”


    侯秘看了一眼和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還有小亶在,真要是恢複了阿父的名譽,屆時讓小亶來襲爵便是。大哥你當初不也是把桂陽國的世子之位讓給了二哥嗎?”


    庶母聽了麵露喜色,侯亶本是庶子,又是四子,上麵兩個嫡係的兄長,怎麽都輪不到他來承襲爵位。


    如今侯勝北和侯秘都不甚看重名爵,那真是天降的機會。


    侯夫人見了微微不悅,不過想到這是人之常情。對方在侯安都死後守寡多年並不容易,也就沒說什麽。


    畢竟恢複侯安都曾經的爵位,還是未來遠遠沒著落的事情。


    侯勝北感慨三弟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為之感到欣慰。


    最後做出決定,侯夫人和小亶及其母、蕭妙淽和小長安往去建康,留下侯秘看守老宅。


    當夜,待小長安睡下,兩人互訴三年離別之情,一解相思之苦不提。


    ……


    花費數日準備,一家人整理行裝,再次踏上了北上建康的旅途。


    這條路侯勝北和蕭妙淽走了多遍,留下許多迴憶,這次多了小長安,別有一番樂趣。


    小孩子新鮮好奇,一路多了許多笑聲,侯夫人看到孫兒開心,心情開朗不少。


    往返廣州一趟,迴到京師已是六月,數月間朝堂又有了些變化。


    尚書左仆射沈欽亡故。


    東境大水,百姓饑饉,尚書右仆射王勱轉仁武將軍、晉陵太守,安撫民眾。


    吏部尚書徐陵繼任尚書右仆射。


    駙馬都尉沈君理丁憂服滿,任太子詹事沒多久,轉吏部尚書。


    陸繕任度支尚書、侍中、太子詹事,行東宮事,領揚州大中正。


    丁憂中的王瑒奪情起複,任侍中,領左驍騎將軍。


    徐陵字孝穆,東海郯人,麒麟才子。(注1)


    東海徐氏以士族起家,並非高門,起家不過縣令。


    晉朝徐寧通朗博涉,任輿縣縣宰,得桓彝讚為“海岱清士”,並謂之“人所應有,而不必有。人所應無,而不必無。”


    其後的徐豐之,有資格參加王羲之、謝安組織的蘭亭詩會,錄詩兩首。


    “俯揮素波,仰掇芳蘭。尚想嘉客,希風永歎。”


    “清響擬絲竹,班荊對綺疏。零觴飛曲津,歡然朱顏舒。”


    一直到了徐羨之,成為劉宋開國功臣,受遺詔與謝晦、傅亮、檀道濟等輔政,以太後之命廢帝殺王,才算進入了朝廷中樞。


    詩書傳家直到徐陵,成為一代儒宗,如今更是身為宰輔,東海徐氏終於躋身南朝上等大姓。


    吳興沈氏、吳郡陸氏很早就站在了陳頊這邊,如今也是獲得他們應有的迴報。


    至於王勱、王瑒的任命,侯勝北覺得陳頊喜歡作弄人的毛病又犯了。


    撫慰受災民眾固然重要,可是讓一朝宰輔轉任太守去做這事,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王瑒這事奪情也就算了,讓他官複左驍騎一職,確定這不是在惡心人?


    琅琊王氏今後怕是沒好日子過了。


    ……


    不去管琅琊王氏的日子好不好過,侯勝北先得把自家的日子過好。


    既然搬了家眷過來,就不宜繼續寄住在安成王府了。


    早在出發前往廣州之前,侯勝北就開始看房。


    以前侯安都的那棟可容納千人,地段距離宮城不遠的司空府是不用想了。


    侯勝北出於好奇打聽了一下,那房子二百萬錢起步,還有價無市。(注2)


    他下意識地想起了自己八品將軍的俸祿。


    年俸米二百一十六斛,絹三十匹,另菜田二頃半,產二石計,年出米四百五十斛。


    六百六十六斛米,數字倒是挺吉利,米價以五百錢計,折錢三百三十三貫。


    自己的收入已經算是不少,仍然要不吃不喝存六年才買得起舊日豪宅。


    窮困者年入不過數千錢,差距百倍。


    居建康,大不易啊。


    算了,還是租房吧。


    建康的租房大致分兩類,由富人開辦,集貨棧、門麵、居住為一體的邸店,以及寺廟出租的房屋。


    侯勝北下意識地排除了後者。


    讓家人住在和尚的房子裏,算什麽事?


    經營邸店的多為權貴官僚,知道他在找房子,很快便有人推薦了幾處。


    侯勝北挑了一處玄武湖畔的房子,毗鄰幕府山,名為安懷村的地方。


    可能是他下意識中,懷念和北齊的那場大戰,覺得在此處才能安心放懷吧。


    房子不大,十數間而已,收拾得幹淨。


    侯夫人、蕭妙淽帶領僮仆忙碌地布置了起來,搬入器物細軟,空置的房屋得人入住,很快有了溫馨感覺。


    這裏就是接下來幾年,侯氏一門在建康小小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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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


    陳頊嫡長子陳叔寶,納沈君理之女為太子妃。(注3)


    皇太子納妃禮,天子遣使納采,有司備禮物。


    使者受詔而行。主人迎於大門外,彼此禮畢,會於廳堂。


    之後的問名、納吉,禮儀並如納采。


    納征則要由司徒及尚書令這等高官為使,備禮物而行。


    請期以太常卿、宗正卿為使。


    親迎以太尉為使。


    哎,皇太子結婚真麻煩,把三公九卿都折騰個遍。(注4)


    侯勝北想起那天,沈婺華鼓起勇氣,問自己皇太子的人品如何,自己卻不能迴答。


    這姑娘終於要出嫁了啊,希望她能幸福吧。


    話說迴來,雖然已經形同老夫老妻,自己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迎娶妙娘呢?


    侯勝北覺得完成心願的這一天也快了吧。(^_^)


    ……


    九月。


    臥虎台有新的消息送到。


    要不是去年六月,發來了“突厥木杆可汗之女迎至長安,北周天子行迎親之禮。”這麽一條情報,侯勝北都要擔心荀法尚在那邊的安危了。


    之後陸陸續續又傳了幾條消息。


    八柱國碩果僅存的最後一人,燕國公於謹去世。


    十二大將軍之一,隨國公楊忠也去世了。


    那個老人,楊堅的父親也走了嗎。侯勝北獲悉這條情報的時候,有些感慨。


    想起和楊忠相處的短暫日子,老人的爽朗和善給他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雖說現在彼此已成敵國,侯勝北對北周的那些將帥卻沒有什麽惡感和恨意。


    他難以想象,以後楊堅如果和自己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兩國絕交,荀法尚在北麵的日子隻怕不好過吧。但是鞭長莫及,侯勝北隻能把擔憂和惆悵壓到了心底。


    臥虎台這次傳來的消息很簡潔。


    “周齊之間,擬有大戰!”


    毛喜報上,陳頊當即決斷。


    出兵,討伐歐陽紇!


    若能速平廣州,則可窺兩國之釁而趁之!


    ……


    十月。


    動員完成,陳頊下詔:


    車騎將軍章昭達都督眾軍討伐歐陽紇。


    麾下計有:


    衡州刺史錢道戢。


    故吳興太守胡穎之弟,豫章太守胡鑠。


    衡陽內史任忠。


    摧鋒將軍蕭摩訶。


    平虜將軍侯勝北。


    徐儉熟悉廣州形勢,監軍參讚軍機。


    合計三萬人。


    “會不會有些少?”


    這是陳頊登基之後的首戰,他有點沒底氣,曾經私下問了侯勝北。


    侯勝北哭笑不得,這種事情,你不是該去問身為主將的章昭達嗎?


    問我一介偏裨算什麽意思。


    陳頊表情嚴肅地表示,卿可不要誤會,朕不是沒信心,就是問問而已。


    他搓著手問道:“此前章昭達討伐閔中陳寶應,可是出動了六萬五千人馬,打了快一年才平定的晉安。這次隻要了半數人馬,朕不明白他是怎麽想的。”


    陛下,毛喜說過,人通常對一件事情信心不足感到焦慮,才會搓手……


    侯勝北想了一下答道:“雖然臣也不知道章車騎的打算,不過照陛下所說,此戰當速戰速決。廣州路途遙遠,大軍行動遲緩,三萬人馬不多不少,兼顧了平叛所需的兵力和行軍速度。”


    陳頊又問:“那卿覺得章昭達打得贏嗎?”


    侯勝北反問:“那陛下為何用章昭達為主將呢?”


    陳頊想撓頭,卻被平天冠擋住了,歎道:“無人可用啊,去年徐度過世,吳明徹新敗,剩下淳於量和章昭達兩個,你說朕還能用誰?”


    “既然沒得選擇,陛下就放心大膽地用唄。”


    侯勝北安慰道:“何況除了正兵,此戰已經聯係了陽春太守馮仆之母冼氏,她會率百越酋長裏應外合,奪其根本。歐陽紇的部下也離心離德,隻要一戰敗北,必定眾叛親離、土崩瓦解!”


    陳頊終於堅定信心:“好,希望如卿所言,早日奏凱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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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看侯勝北在陳頊麵前說得自信滿滿,實則自己心裏也沒譜。


    他初次在章昭達麾下,不知這位主帥的脾氣喜好,帶兵風格如何。


    出發前日,升帳議事,隻見章昭達五十歲出頭,瞎了一眼,眼眶周圍一圈疤痕,看來是箭矢所傷。


    章昭達注意到侯勝北的視線,彷佛早已習慣,解釋道:“二十年前叛軍之亂,支援台城時為流矢所傷。有相麵者,說我容貌甚善,須小虧損,則當富貴。我喝醉墜馬,鬢角小傷,還以為這樣就行了,沒想到居然是要瞎了一隻眼。”(注5)


    對於主帥的這個冷笑話,眾將不知如何接,是恭喜好呢,還是惋惜好呢。


    還好章昭達沒讓大家尷尬太久,板起了臉訓誡道:“跟隨過本帥的都知道,我性格嚴苛,每次奉命出征,必然晝夜倍道。不過有所克捷,也一定會推功諸將。各位勿要誤了軍機,觸犯軍規。”


    章昭達說罷,獨目掃了侯勝北一眼。


    “有些人切莫自恃名將之後,從龍之臣,又得宿將推薦,就行事怠慢了。須知軍法無情!”


    這話指的是誰,不用明說了。


    “侯勝北!”


    “末將在!”


    “令你所部為前軍,建康去始興,凡兩千五百裏,限期四十日至。到達之後換防衡州,接應錢道戢斷後之軍!”


    “得令!”


    見侯勝北答得幹脆,章昭達頗為滿意,語氣和緩了些:“侯司空我朝名將,此戰伱不要墜了乃父威名。”


    侯勝北聽到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迴答道:“是的。”


    ……


    這是侯勝北和家人團聚之後的首次出征,與他單身一人時有所不同,有了許多牽掛。


    出發之前,侯夫人祈求上天保佑兒子逢兇化吉。


    蕭妙淽則是叮囑道:“戰場兇險,多加小心。妾身會祈求佛祖,保佑你平安歸來。”


    侯長安小小年紀,也會學著大人模樣,拱手作揖道:“祝阿父早日凱旋。”


    應該是蕭妙淽教的吧。


    將這些兒女情長埋入心底深處,一旦踏入軍營,侯勝北的麵色如鐵。


    他持軍令,點起本部二千人,予以激勵。


    聽聞目的地是始興,出身嶺南的部曲群情振奮,士氣大漲。


    侯勝北協調船艦,盡用輕舟,得船八十餘條。


    眾將士登船,從玄武湖的水軍營寨出發,路過安懷村,駛入大江。


    溯江而上,這條水路他隨父征戰,已往來數趟。


    日行六十裏,毫不為難。


    無需一個月,船行至豫章,轉入贛水,抵達西昌。


    前方數百裏,二十四險灘,礁石密布。


    當初陳霸先起兵,河水暴漲數丈,三百裏間巨石皆被淹沒。


    侯勝北不指望自己也能有如此庇佑,下令登岸,改走陸路。


    全軍輕裝卸甲,隻帶兵器和六日幹糧。


    麥鐵杖挑選二百敏捷軍士為興軍,前出二日路程,逢山開道,遇水搭橋。


    侯勝北親率一幢五百軍士為踵軍,聯絡官府召集民夫,尋找地點搭建營寨,為章昭達大軍前驅。


    千餘人在後緊緊跟隨,鞏固沿途兵站。


    三百軍士押送五十輛車,裝載鎧甲軍械,在後百裏。


    分配停當,當晚飽食一頓。


    次日平明,各部陸續出發。


    西昌至始興,六百裏路程。


    倍道兼行,日行七十裏,登陸的第九日午後,達於始興。


    前後所費,不到四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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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參照》


    豫章:今九江市


    西昌:今泰和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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