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章太後和沈婺華,侯勝北彷佛卸下了一件沉重且陳舊的鎧甲,大感輕鬆。


    他再次向陳頊複命。


    這位陛下也不細問詳情經過,倒是笑罵了一句,看來得好好管教朕那小子,別耽誤了人家好姑娘。


    陳昌之事既然告一段落,陳頊說起關於廣州刺史歐陽紇的事情。


    和此前預料的一樣,此人拒不入朝,而且派兵守住關卡險要。接任他的沈恪行至嶺南,受到阻擋不能前進。


    歐陽紇已經是擺明了要和朝廷作對。


    “卿問為什麽要那麽快就對歐陽紇下手?”


    陳頊反問道:“平了華皎之後,國內可還有不臣服朝廷的州郡?”


    侯勝北想了想,好像是沒有了。可是陳頊畢竟才剛登基,是否有點急躁了?


    “不是朕急躁,卿想想。”


    陳頊掰著手指頭道:“歐陽紇的事情,沒個一年半載,平息不了吧?”


    侯勝北點頭。


    歐陽紇繼承其父歐陽頠,兩代人在廣州、交州甚至衡州打下的根基不淺。


    歐陽頠與前朝的左衛將軍蘭欽在年少時交好,跟隨蘭欽轉戰廣州、交州、衡州一帶。


    侯景之亂,歐陽頠監衡州,蘭欽之弟蘭裕起兵相攻,歐陽頠得到陳霸先支援,打敗了蘭裕。


    說起來,自家阿父等嶺南本地豪族也是通過歐陽頠的介紹,才投效到陳霸先的麾下。


    歐陽頠擔任始興內史,為陳霸先鞏固後方。討伐蔡路養、李遷仕之戰,他都率郡兵越大庾嶺相助。


    當然,侯勝北一直認為那幾仗,歐陽頠隻是來搖旗呐喊助威的,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叛軍亂平,歐陽頠授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衡州諸軍事、忠武將軍、衡州刺史。


    荊州陷落,蕭繹殞命之後,歐陽頠一度奉廣州刺史蕭勃為主,被周文育所擒。


    陳霸先沒有計較,授這位老朋友都督廣、交、越、成、定、明、新、高、合、羅、愛、建、德、宜、黃、利、安、石、雙十九州諸軍事、鎮南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把一整個遼闊的百越之地都托付給了他。


    歐陽頠於天嘉四年去世,當時陳蒨忙著對付阿父,采取安撫方針,聽由歐陽紇繼任。


    如今歐陽氏在州十餘年,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注1)


    去年華皎起兵之時,歐陽紇就有了不穩之態,舉兵攻打衡州刺史錢道戢,幸好被擊退。


    錢道戢趕緊向建康匯報了變故,這件事情也被歸到廢帝頭上,成為了罪名之一。(注2)


    確實,歐陽紇已經到了敢於攻打他州的地步,再不加以征討,朝廷威嚴何在。


    可是侯勝北認識陳頊這麽些年,還是覺得他急著處理歐陽紇,背後還有其他的想法。


    “好啦好啦,瞞不過你。”


    陳頊恨恨道:“卿越來越像毛喜,朕的想法就那麽容易被看穿嗎?”


    陛下你一麵說話,一麵在掰手指頭,不就說明有其一,還有其二麽……


    侯勝北得毛喜真傳,早就學會從細節觀察對方的心中想法。


    陳頊隻得繼續道:“去年吳明徹沒打下來江陵,華皎投奔後梁,尚未伏誅。還有北周,膽敢幹涉我朝內政,不給個教訓,豈不是覺得我朝軟弱可欺?”


    侯勝北心想確是如此,國與國之間的對等關係,是打出來的。


    “發動兩次征討,屆時卿也三十而立了吧。”


    陳頊感慨道:“光陰易逝,朕大你十一歲,馬上就年過不惑嘍。”


    聽他這麽說,侯勝北隻好道:“陛下春秋鼎盛,四十正當壯年。”


    “等卿到了四十歲,再來這麽說罷。”(^_^)


    陳頊終於吐露心跡:“五年,朕計劃五年之內積蓄力量,五年後做一番大事!”


    他深深地看著侯勝北:“卿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還能說什麽呢。


    侯勝北隻得下拜:“臣,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可惡,上次領命去見陳昌好像也是這樣,陳頊就喜歡用這種方式驅使臣下嗎?


    不過比起冷冰冰硬生生的君王旨意,這種感覺似乎也不錯?


    陳頊見他被自己折服,甚喜,有些隨意地說道:“歐陽紇舉兵反叛,總得遣使去問一下,朝廷有什麽對不起他父子的。”


    “朕已命徐陵之子徐儉前往喻旨歐陽紇。卿就陪他走一趟如何?”


    陳頊笑笑:“之前耽誤卿返鄉歸家,這次迴京的時候,順便把家眷也帶來吧。卿當初不是說要朕答應一件事嘛。身為一國之君,哪能一直拖欠著臣下。”


    陳頊看似粗豪,實則心細哪。


    特別是照顧人情感受方麵更是擅長,可能是因為他在北周為質多年,曆練出來的吧。


    侯勝北謝恩,率直地感謝陛下的好意。


    至於那件事情,他覺得自己現在還沒有資格開口。


    ……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廣州刺史歐陽頠、歐陽紇父子蒙受國恩,如今歐陽紇不思報效,擅起刀兵,攻逼衡州,以致嶺表紛紜,殊淹弦望。”


    “詔令中書侍郎徐儉持節,喻以禍福,惟由自招。旨意所到,歐陽紇當伏首請罪,負荊來歸,以明君臣大義。”


    “另著平虜將軍侯勝北沿途護送,欽此。”


    正式詔令頒下,過幾日就要出發了。


    廣州,自己好像還沒去過,距離自家始興還要南下五百多裏。


    不過更南麵的高涼郡倒是去過兩趟。


    想到此處,侯勝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該死,自己怎麽把那個人給忘了?


    他趕緊入宮請求覲見。


    “都快要出發了,怎麽急匆匆地想要見朕?”


    陳頊有些不解:“卿不會是怕歐陽紇來個兩軍交戰,先斬來使,想要打退堂鼓吧?”


    侯勝北不接這個茬,肅容道:“廣州城距離建康三千裏,等到訓喻完成,再返迴建康。往返數月,討伐的準備也該做好了吧?”


    “不錯,朕也沒指望靠幾句話,就能讓歐陽紇納頭便拜。隻是朝廷自有禮儀體統,不可不教而誅。動員大軍遠征也需要時間,等你們迴來,應該準備好了。”


    “那麽關於此次廣州平叛,臣舉薦一人。”


    陳頊好奇起來:“能讓你這麽急著求見,是何等人物?”


    “陽春郡守馮仆之母冼英,世代為南越首領,素懷忠義。若要速平歐陽紇,臣以為必當借助冼氏之力。”


    陳頊聽完,答應得很是爽快:“若是平叛有功,朕不吝封賞。說吧,你覺得冼氏會開出什麽條件?”


    冼姨會要什麽條件呢?侯勝北陷入了思考。


    “南越部落這十餘萬家,數十萬人口都是我的子民,他們尊我為主,我就有義務要守護他們。”


    “一切都是為保這南疆的平安。”


    “誰想要破壞,就是我冼英不共戴天的仇敵。“


    想到冼姨那些擲地有聲的話語,侯勝北搖了搖頭:“朝廷不需要開出什麽條件,她自然會幫我們的。”


    陳頊大奇,打量著侯勝北道:“謔謔,伱倒是挺有自信,難不成她是你親戚?”


    “這個……算是吧。”


    侯勝北心想,冼姨可不是白叫的:“雖非骨肉至親,卻是凡事唯用一好心的人物。”(注3)


    “既然卿如此說,那把徐儉送到之後,就替朕見一見這位好心人吧。”


    陳頊很快做出決定:“真要平叛出了大力,朝廷也不能沒有表示。歐陽紇的平越中郎將,就授給他們好了,朕更是不吝封侯之賞。”


    “臣,遵旨。”


    侯勝北想起往日時光,快有十五年沒見冼姨了,她會變成什麽模樣呢?


    馮仆十年前上京時見過一麵,此時也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了吧。


    現在迴想起來恍若隔世,還真是懷念在高涼郡度過的那些清閑日子哪。


    ……


    侯勝北打點行裝,令代軍主每日按例操練部曲,自己隻帶麥鐵杖和一隊人馬準備出發。


    徐儉年約四旬,既是吏部尚書徐陵之子,也是國子祭酒周弘正之婿。


    侯勝北看在兩位授業恩師的香火情分上,怎麽也得護他平安。


    說來也怪,自從陳頊登基之後,他總覺得周圍的氛圍變得有些不同。


    比如這一天,傅縡和陸瓊兩個人在那裏笑嘻嘻地說話,看到他馬上打住。


    咦,陸瓊不是剛出使北齊迴來嗎,難道北麵那位又鬧出什麽笑話來了?(注4)


    侯勝北上前一問,兩人更是麵麵相覷,忍住不笑。


    終究陸瓊年輕一些,告訴了他:“我們在說當之你呢,現在開始有人打聽你的事情了。”


    侯勝北心說我一個八品將軍,上朝麵聖的資格都沒有。在帝都也沒買房子,到現在還寄住在陛下登基前的府邸裏,有什麽好關心的。


    “哎呀,也就是你還住在陛下的潛邸不方便,不然早就有人登門拜訪了,現在隻好拐彎抹角地通過我們打聽。”


    陸瓊忍不住笑起來,眼神飄向侯勝北的下半身:“還有人打聽你怎麽一把年紀還單身,是不是哪裏有病?要是沒啥奇怪的毛病,倒是可以考慮嫁個女兒給你,哈哈哈。”


    你才有病,我兒子都好幾歲大了,哪裏不正常了?侯勝北注意到好友的眼神,憤憤不平地想道。


    好吧,自己是陛下的從龍之臣,朝堂那麽多明眼人都看在眼裏,惦記在心上的。


    隻是眼下才是個八品將軍而已啊。


    傅縡見既然把話說開:“要不怎麽叫未雨綢繆呢,世家高門的眼光毒辣得很,嫁個女兒賭一下未來的可能,那算什麽。”


    陸瓊還是笑個不停,繼續說道:“何況還有坊間傳聞,說不僅是陛下,你還得了太後的青睞。”


    啥,章太後會青睞我?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那次台城門口儀仗迎接太後,有人看到你了,太後還貌似很親密不舍地叮囑你什麽呢。”


    侯勝北無語,建康城果然是盤根錯節,什麽事情都很難瞞得住這幫高門。


    怪不得之前太後去見陳昌,還要微服單身出行。


    隻是你們遠遠看了兩眼,就以訛傳訛,做出太後信重自己的結論,太不負責了吧。


    好不容易才和解而已啊。


    傅縡正色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除了是跟隨陛下的從龍之臣之外,故侯司空之子的身份,故徐司空的臨終保薦,就已經說明了不少事情。將來肯定會有人陸續找上門來的,須妥善應對才是。”


    果然被傅縡說中了。


    聽說侯勝北要陪同徐儉前往廣州喻旨,很快就有人找了過來。


    都是有親人在歐陽紇之處任職,而且和他有過一段淵源,能夠搭得上話的。


    世家大姓的政治嗅覺之靈敏,把握機會之果斷,令人歎為觀止。


    不過侯勝北相信,找徐儉的人肯定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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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建康一路南下,已經是第五次走這條路了。


    自己也從踏出嶺南時的十五歲少年,快要年近三旬。


    就像陳頊說的,青春易逝。


    侯勝北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撫摸腕上的紅豆串。


    十二年過去,紅豆早已不再飽滿紅潤,萎縮得幹癟褶皺,然而相思入骨,更令人珍惜。


    妙娘,安成王已登大寶,讓你久等了。


    然而他眼下隻有按捺住思念,須得等到使命完成,方能返鄉重聚。


    侯勝北過門不入,護送徐儉到達清遠,距離廣州不過百六十裏路程。


    改由麥鐵杖率隊南下,自己則是帶數名隨從,折而向西。


    三日行至高要,報上冼姨的大名,立刻就有人前唿後擁,一路護送他到陽春郡守府。


    陪同者奔波三百餘裏路,不覺辛苦,反而認為是莫大榮耀。


    ……


    侯勝北時隔十五年,重又見到了冼姨。


    她的打扮和當年還是沒什麽變化,頭戴五彩巾插滿銀飾,身穿對襟衫,短筒裙。


    隻是同一套衣服,隨著不同的年齡,顯出了穩重的感覺。


    可是侯勝北馬上知道自己錯了。


    “哎呀,小北你個沒良心的,那麽多年也不來看冼姨。”


    已經是四十過半的人了,冼姨脾氣不改,還是那麽火辣,上來就張牙舞爪要來揪他的臉頰。


    糟糕,反應慢了一拍,被揪住了。


    侯勝北痛恨自己的大意,還說什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冼姨是什麽樣的人,難道還不清楚嗎?怎麽就一點沒防備呢。


    “幸好你老實,沒躲。”


    冼姨很是搓揉了他一番,滿意道:“嫂子和你媳婦孩子倒是來過兩次,說你又是跑北麵,又是去扶龍,忙得很哩。”


    聽冼姨這麽說,侯勝北才知道阿母和蕭妙淽來過。


    也是,她們返鄉已有六年多了,以兩家的關係,難免會有走動。


    所以冼姨你先放開小侄好嗎?


    可是這麽一鬧,兩人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


    “這次怎麽有空想到來看冼姨了,是為什麽事呀?”


    侯勝北正在思考如何開口,就聽冼姨緊接著道:“是為了廣州城那位的事情吧?”


    不愧是冼姨,南越大頭領不是白當的。


    侯勝北剛想要說話,又被冼姨打斷了。


    “歐陽紇把你弟叫去高安,勸他一同起兵造反哩。人現在還扣在那裏,郡守府如今亂成一團糟,使者等我迴話怎麽辦呢。”


    啥,馮仆被歐陽紇扣下了,這如何是好?


    侯勝北一時不知道如何出言相勸了。


    唯一的兒子被叛賊扣為人質,冼姨卻是無所謂的樣子,命人把使者喚來:“小北今天你來得正好,順便做個見證。”


    不一時,使者來到,冼姨雙手叉腰道:“你記好嘍,去了高安,就這麽和馮仆說。”


    隻聽冼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為忠貞,經今兩代,不能惜汝,輒負國家。”


    撂下這句話,冼姨轉向左右侍衛吩咐道:“通知各洞酋長,嚴守邊境不得躁動。讓他們都來我處,自然有個說法。”


    使者和侍衛們各自領命去了。


    剛才還是大義凜然、威風堂堂發號施令的冼姨換了副表情,笑眯眯地問道:“對了,小北你這次來,前麵說是為了什麽事來著?”


    我從進門到現在,一句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啊。


    侯勝北感到無比悲憤。


    “哦,想起來了,是為了廣州刺史歐陽紇吧。他這人我見過,不怎麽行的,冼姨我看人可準了。”


    矛頭指向了歐陽紇。


    “馮仆這小子也真是,就和他父親一樣耳軟心活,人家一叫就去,結果被扣下了吧。”


    馮仆中招,連過世的馮寶姨父也捎帶上了。


    侯勝北還是沒有說話的機會。


    “當年李仕遷也想這麽忽悠你姨父,幸虧我攔了下來。馮仆不聽我這個當媽的話,這不就上了人家的套?”


    說了這麽一圈,就是炫耀凡事都得聽你的就對了唄。


    冼姨終於又想起侯勝北:“小北啊,你來是要求冼姨辦什麽事呢?”


    “求”這個字特別加了重音,反正侯勝北聽起來是這樣的。


    你已經把事情都給辦完了,我還說什麽,侯勝北悻悻地想道。


    不過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他還是把陳頊開出的條件講了。


    冼姨不屑道:“這話我也就和小北你說啊,平越中郎將主管南越軍政,你覺得冼姨我會稀罕這個頭銜嗎?”


    侯勝北趕緊擠出笑容,阿諛奉承道:“那是,冼姨您一句話,比什麽平越中郎將,那要頂用多了。”


    見冼姨心情不錯,他趕緊補了一句:“不過就當作替馮仆掙這個官職,也是好的嘛。”


    冼姨好像被打動了,認真思考起來。


    就在侯勝北鬆了口氣的時候,臉頰一疼,又被揪住了。


    “小北現在很會說話嘛。當年就說你表麵乖,實際一肚子壞水,想忽悠你冼姨呢?”


    唉,果然還是被冼姨克製得死死的,完全不是對手啊。


    不過涉及嶺南十九州局勢的軍國大事,輕描淡寫如同家長裏短,開玩笑一般這麽輕易定了下來。


    這就是冼姨的本事,以及冼氏世代在南越的威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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