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本該是喜氣洋洋,然而建康的宮城裏,有些人卻過得惴惴不安。


    繼孔奐改任國子祭酒,離開朝政中樞之後,尚書左仆射袁樞也過世了。


    當初的托孤大臣五去其二,加速了某些人的恐慌。


    剩餘的三位輔政大臣,陳頊率左右三百人入居尚書台,聲望權勢逐日高漲,為朝野認可。


    到仲舉、劉師知二人則恆居禁中,影響力逐步變弱。


    消長之勢,任何從政的老手都很容易察覺。


    而新年的幾條人事任命,讓到仲舉和劉師知更加疑神疑鬼。


    領軍將軍吳明徹為丹陽尹。


    安成王府行參軍陸瑜,轉軍師晉安王外兵參軍、東宮學士。


    尚書左丞沈泌,遷戎昭將軍、輕車衡陽王長史,行府國事,帶琅邪、彭城二郡丞。


    安成王府司馬樊猛,授壯武將軍、廬陵內史。


    晉安王陳伯恭,字肅之,陳蒨第六子。


    衡陽王陳伯信,字孚之,陳蒨第七子。


    廬陵王陳伯仁,字壽之,陳蒨第八子。


    吳明徹早就是陳頊的人,這事瞞不住建康那麽多人的眼睛,如今讓他統管京畿。


    而且還把親信安插到幾位幼年郡王的身邊,掌握府國政事,安成王你想幹什麽!?


    ……


    不能再坐視不理,任由安成王肆意妄為了。


    針對陳頊的第一次反撲很快來到。


    沈泌出任後,尚書左丞出缺,接替他的是王暹。


    琅琊王氏。


    雖然一個尚書左丞未必能夠牽製安成王多少,好歹是往尚書台紮下了一根釘子。


    下一步,到仲舉、劉師知與王暹等人謀劃,讓陳頊搬出尚書台。


    如能奪迴台省,己方入駐其中,決策政務就會方便許多,也打擊了陳頊的影響力。


    要是進一步讓陳頊放棄國事,埋頭揚州刺史的州務,那今後就更是高枕無憂了。


    台省如同兵家要地,不可不爭。


    但是如何執行,眾人猶豫不決,苦無方法。


    東宮通事舍人殷不佞,素以名節自立,又受委東宮,他獻了一策:矯詔!


    眾人嚇了一跳,這等事也是能做得的?


    殷不佞振振有詞,如今安成王野心勃勃,在朝中唿風喚雨,專權用事。我等受先帝托付幼主,理當為陛下解憂。


    大義在我方!


    眾人還是猶豫,未敢先發,殷不佞慷慨激昂:你們不敢去,我去宣詔總行了吧!


    到仲舉、劉師知等人被感動了,這位不但建言,而且親自為之,真不愧是新帝的忠臣啊。


    殷不佞當即飛馬奔往台省,矯敕謂陳頊道:“今四方無事,王可還東府經理州務。”(注1)


    陳頊見陛下有旨,理當遵從。而且他覺得換個地方辦公也沒有什麽,就答應了下來。


    殷不佞前腳剛走,中記室毛喜後腳就來了。


    他進諫道:“我朝有天下日淺,國禍繼臻,中外危懼。太後深惟至計,令王入省,共康庶績。今日之言,必非太後之意。宗社之重,願王三思,須更聞奏,無使奸人得肆其謀。”


    現在還不能揭穿這道旨意其實是假的,須得搬出太後來擋箭。


    毛喜還舉了個大家都知道的例子:“今出外即受製於人,譬如曹爽,願作富家翁,其可得邪!”


    一語點醒夢中人,差點落入了對方的謀略。


    毛喜說安成王你還可以聽聽領軍將軍吳明徹、太中大夫許亨兩位的意見。


    吳明徹道:“嗣君諒闇,萬機多闕,外鄰強敵,內有大喪。殿下親實周邵,德冠伊霍,社稷至重,願留中深計,慎勿致疑。”


    陳頊再問許亨,也勸其不要奉詔。


    陳頊於是下定決心拖延,賴在尚書台不走。


    毛喜讓他稱病,召來劉師知,留住說話。


    自己則入宮,將此事言於太後。


    太後道:“今伯宗幼弱,政事並委二郎。此非我意。”


    毛喜得了太後意見,再和新帝確認此事。


    新帝也道:“此自師知等所為,朕不知也。”


    直接就把劉師知給賣了。


    太後和至尊既然都這麽說,矯詔這種要殺頭的罪名,當然不能輕輕放過。


    毛喜迴稟陳頊,當即翻臉,拿下了方才還是座上賓,好好說話的劉師知。


    毛喜很快草擬好了問罪的敕書,陳頊求見太後和新帝,陳述劉師知矯詔之罪。


    一邊是位高權重的親叔叔,一邊是犯了錯被揪住的托孤大臣。


    兩位至尊雖想求情,無甚理由,又不敢犯顏力保,隻好在問罪詔書上用了璽印。


    陳頊以劉師知付廷尉,投入沈君高任廷尉卿的詔獄。


    區區一個中書舍人。


    其夜,於獄中賜死。


    到仲舉改任金紫光祿大夫閑職,王暹伏誅,矯詔的直接犯人殷不佞卻隻是免官而已。(注2)


    殷不佞名節高尚是真的,但是免死則未必是這個原因。


    他的長兄殷不害,江陵陷落時和陳頊等一起流落長安,頗受禮遇,至今未歸。


    ……


    到仲舉被廢除了職權,尚書台隻剩下一個右仆射沈欽,更加無法違逆陳頊。


    到仲舉迴歸私第,心不自安。


    其子到鬱,尚陳蒨之妹信義長公主,乃是新帝的姑父。到鬱乘小輿,蒙婦人衣,經常到韓子高府上秘謀。


    右衛將軍韓子高鎮守領軍府,在建康諸將中士馬最盛。自從陳蒨死後,他覺得繼續看守領軍府不妥,吳明徹每次看到他的眼神都想要吃人。


    於是主動移兵頓於新安寺,終日裏惶惶不安。(注3)


    韓子高幾次上表求出為衡州、廣州等偏遠之地的外鎮,都是求而不得。


    他心裏更加慌張,與到仲舉通謀。


    韓子高軍中,陸山才的舊部甚多。


    此事被探知報了上來,陳頊、毛喜、侯勝北商議對策。


    毛喜請增加人馬配屬韓子高,並賜鐵、炭等物,使其修繕器甲。


    陳頊驚問:“韓子高謀反,方欲收執,何為更如是邪?”


    毛喜對曰:“如今邊寇尚多,韓子高如有警覺,恐不能授首,或為後患。宜推心安誘,使不自疑,伺間圖之,一壯士之力耳。”


    毛喜說到一壯士的時候,朝著侯勝北一笑。


    ……


    劉師知矯詔的事情還沒過去多久,二月某日。(注4)


    平旦,天將亮而未亮。


    建康城中,各處不時傳來幾聲雄雞報曉。


    台城的文武百官,已經早早準備好上朝了。


    有二人一前一後,匆匆走進了宮城,走過了禦街,走進了尚書台。


    尚書台位於城內東南,進了正南宣陽門,朱雀門禦街的左側,與禦史台、謁者台並列。


    三台的對麵,則是門下省、中書省、秘書省等五省。(注5)


    今日陳頊在尚書台召集文武大臣,議立皇太子一事。


    哪怕是閑職的金紫光祿大夫,碰到這種涉及國本的大事,也必須出席。


    金紫光祿大夫官如其名,一丈七尺的紫色綬帶在腰間纏了一圈,仍然長出一截垂至膝下。綬帶上係著一顆半個巴掌大小的金印。


    隻是此人愁眉苦臉,五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有些駝腰。


    跟在他後麵的一人身材秀美,容貌依然美豔如女子,隻是眉頭緊鎖,似有心事。


    目標已現身。


    二人還沒走入朝堂,並未覺得氣氛有什麽不對,左右就各自撲上兩個士兵。


    挾製、搭肩、扭臂,一氣嗬成。


    到仲舉來不及反應,被牢牢擒住,不能動彈。


    韓子高武將出身,反應甚快,頗有膽決。


    隻見他腰身一擺,兩臂一振,兩個士兵沒有完全控製住,被他掙脫。


    韓子高返身,打算奪門而出。


    尚書台是陳頊的地盤,必須衝出去。


    隻要大聲唿喊,自己可是右衛將軍,宮廷禁衛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任由自己被抓走。


    就在衝到門口,一步之外就是生天之際,迎麵二人攔在麵前。


    啪啪兩下,韓子高的左肩被刀鞘重擊,右肩挨了一記鐵杖,被打得踉蹌後退。


    兩側肩骨疼痛欲斷,雙臂軟軟垂下。


    士兵上前牢牢抓住,反剪胳膊,這下韓子高再也無力擺脫。


    幾下發生在兔起鶻落之間。


    韓子高發髻散亂,抬起頭待看清眼前之人,尖叫道:“居然是你!”


    侯勝北低聲道:“你當知有今日。”


    韓子高瘋狂叫道:“悔不該沒有勸說先帝斬草除根!”


    又放聲大哭道:“子華啊,子高馬上就要來見你啦!”


    立刻挨了一掌,打得滿口流血。


    “先帝的字,也是伱能直唿的!”


    侯勝北這巴掌,是不是為了他說的這個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拉扯之間,收繳了印信,兩人被半拖半拽地帶走了。


    尚書省恢複了平靜,陳頊和百官繼續議事,彷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


    拘捕了二人,事情還沒有完。


    侯勝北前往韓子高府、麥鐵杖前往到仲舉府,兩人各率一隊人馬前去抄家。


    還要派人去新安寺傳令,安撫右衛一營人馬。


    雖然說禁軍忠於朝廷,因為主將被捕犯上作亂的可能性小之又小,還是須當謹慎。


    侯勝北命人守住韓府大門和後宅小門,昂然踏進了韓府。


    他唯一的一次來此處,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一天。


    他記得自己捏緊拳頭,和蕭妙淽並肩離去,身後傳來韓子高的狂笑,還說要領抄家一職。


    所以,現在算是複仇的第一步麽?


    抄家官稱籍沒,自有規矩,逮出親屬男女,各列一排,按名冊逐一清點。


    男子入獄連坐受刑,女子入掖庭教坊為奴為妓。


    韓子高之父韓延慶及子弟一並被捕。韓子高未曾娶妻,姬妾卻有不少,生了幾個庶子。


    僮仆婢女和財物等同,造冊核對明白,入官等候發落。


    等待他們的是轉賜其他功臣,或是市場變賣的下場。


    一時不能搬走的大件器物,和房間一樣,貼上封條。


    一場抄家慘事,竟也井井有條。


    到仲舉及其子到鬱、韓子高所被檢舉的乃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前任上虞令陸昉及韓子高部下的軍主出首,告其謀反。


    ……


    至尊當即下詔曰:


    “到仲舉庸劣小才,坐叨顯貴。韓子高蕞爾細微,擢自卑末。安成王,朕之叔父,親莫重焉,以朕衝弱,屬當保祐。”


    “家國安危,事歸宰輔,伊、周之重,物無異議,將相舊臣,鹹知宗仰。”


    “仲舉、子高,共為表裏,陰構奸謀,密為異計。率聚兇徒,欲相掩襲,屯據東城,進逼崇禮。”


    “賴祖宗之靈,奸謀顯露。前上虞令陸昉等具告其事,並有據驗。”


    “並克今月七日,縱其兇謀。領軍將軍明徹,左衛將軍、衛尉卿寶安及諸公等,又並知其事。”


    有具體的叛亂日期,這樣更有說服力。兩個證人,也選得頗為講究。


    吳明徹為先帝信重,遷鎮東將軍、吳興太守時,陳蒨曾勉勵曰:“吳興雖郡,帝鄉之重,故以相授。君其勉之!”


    周寶安同為先帝親信,他已經死了,不管詔書怎麽寫,都隻有認下,不會反駁的。


    到仲舉、韓子高,你們辜負了先帝的信任,罪大惡極。


    送付廷尉,於獄中賜死。


    到仲舉五十一歲,韓子高時年三十。


    至此不過十個月,托孤五大臣便死的死,閃的閃,風流雲散,隻剩陳頊一個。


    獨掌大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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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仲舉、韓子高死後,尚書台發起調整,再無人可以掣肘。


    地方也馬上經曆了一輪疾風驟雨般的洗牌。


    同月,南豫州刺史餘孝頃串通到仲舉,意圖襲擊建康的陰謀暴露,坐罪被誅。


    授魯廣達通直散騎常侍、都督南豫州諸軍事、南豫州刺史。


    魯廣達,曾跟隨吳明徹討伐臨川周迪,換帥之後,在陳頊麾下。


    ……


    如果說南豫州的處置過於粗暴,接下來的一次調整,則是巧妙絕倫。


    以征東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東揚州刺史、始興王陳伯茂為中衛大將軍。


    以鎮北將軍、南徐州刺史、鄱陽王陳伯山為鎮東將軍、東揚州刺史。


    以中衛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黃法氍為鎮北將軍、南徐州刺史。


    看似三個人隻是輪換了一下職位,實則別有用心。


    陳伯茂是新帝的同母弟,東揚州八郡中,有晉安、東陽這種出過割據勢力的地方。


    陳頊擔心兩兄弟裏外勾結唿應,授以中衛大將軍,專使居禁中與帝相處,方便監視。


    反正這個中衛大將軍,一營兵力也指揮不動。


    東揚州改由陳蒨三子陳伯山繼任,人選合適,任誰都挑不出問題。


    不是一母所生,威脅立刻削弱了不少。


    如此一來,治所為京口的南徐州刺史的位置就騰了出來,正好由中衛大將軍黃法氍出任。


    與建康近在咫尺的南徐州,不再屬於陳蒨的皇子掌握。


    這輪調整,原本最有威脅的陳伯茂吃虧最大,被調入京師架空起來。


    而南川豪酋的黃法氍重新掌握一方實權,對陳頊心懷感激。


    打得一手人事好牌。


    自此,國政盡歸於陳頊。建康周邊的數座大州,也隱隱染上了陳頊的旗色。


    ……


    新帝一方的勢力自然不可能束手待斃,立刻做出了反擊。


    第二輪的反撲來自宮中,不過實在是很難說得上有什麽效果。


    陳伯茂被調入宮中之後,內心深感不平,日夕憤怨懷恨,數次惡言咒罵。


    陳頊一笑而過,不以為意,這個十五歲的侄兒,無能為力,發發牢騷也是正常。


    太後沈氏妙容看到大兒子唯唯諾諾,小兒子鬱鬱寡歡,也感到憂悶。


    她計無所出,不知是聽了哪個近習的建議,竟然密賂宦者建安人蔣裕,令他誘使同鄉的張安國據建安郡造反,希望以此圖謀陳頊。


    陳伯茂少年意氣,與叔父作對的事情,積極參加也能理解。


    沈太後的父親,侍中、金紫光祿大夫王固,五十多歲的人了,不僅不加以規勸,反倒跟著湊熱鬧。憑著外戚的身份與乳母經常往來禁中,傳遞消息。(注6)


    這是如漢獻帝故事嗎,連個衣帶詔都不用?


    董承、伏完的下場,就擺在那裏啊。


    陳頊的幕僚們,包括侯勝北在內,得知這一信息時,都有點糊塗了。


    矛頭沒有指向陳頊,也不是起兵勤王,在建安發起一場莫名其妙的叛亂,會對朝廷產生何等影響呢?


    再說東揚州好歹還是陳蒨之子控製,天子命人在己方勢力的領土上發起叛亂,這算什麽意思?


    北朝曾有陛下何故謀反?如今我們南朝也要冒出這等笑話來了嗎?


    他們推演了半天,設想了各種可能,還是發現不了其中真意。


    直到毛喜止住了他們無意義的思考:“隻不過是宮中的婦人少兒,基於憑空想象的行動罷了,不必深思。”


    張安國的叛亂連大軍都沒有出動,很快就被平定,其人被誅殺。


    追查根源,秋後算賬,則是上演了一幕好戲。


    沈太後慌了起來。


    由於左右近侍頗多參與其事,她趕緊自己把自己的黨羽逮捕起來,全部處死滅口。(注7)


    身邊存活之人看在眼裏,心都涼了。


    太後和新帝一黨,從此更加勢單力孤,無人願意相助。


    太後的父親王固,因為沒有掌握實權,品行高潔——也就是沒有能力造成危害。


    雖然參與叛亂,為叛黨傳遞消息,隻是免官禁錮,獲得了寬大處理,藉此體現了陳頊的大度包容。


    ……


    三月。


    以尚書右仆射沈欽為侍中、尚書左仆射。


    經過這一番梳理,尚書台已經完全掌握在手。隻剩下一個沈欽,其性格能力看得很清楚,提升一級做個擺設又有何妨。


    中書省的謝哲有待收拾,不過聽說已經患病活不久了。中書舍人幹掉一個劉師知,還有一個顧越,找機會收拾了他即可。


    門下省的王瑒是新帝忠臣,徐度、杜棱、袁憲處事不偏不倚,不會造成阻礙。


    左、右衛兩營的周寶安、韓子高已死,換上了自己的人,陳頊徹底掌握了兩衛兵力。


    加上遊騎一營,半數以上的禁衛已經聽安成王之命行事。


    尚餘沈恪、王瑒的護軍、驍騎兩營不受控製,當徐圖之。


    不到一年的時間,從極為不利的情況轉為眼下的局麵,陳頊自己也沒想到會如此順利,頗為滿意。


    但是第三次的反撲很快又來了,這次是起於外部,一個大州的真正叛亂,聲勢浩大。


    五月。


    湘州刺史華皎投降後梁,勾結北周,起兵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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