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北想不起來楊白華是哪位有名人物。(^_^)


    楊白華也不在意,若無其事地道:“侯安都有你這個長子,還算不錯。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吧。”


    侯勝北見他直唿先父姓名,口氣甚大,心知多半有異。


    跟著楊白華、侯秘二人,來到野外跑馬之處,卻見並非什麽開闊平地,而是在原野用竹枝、木樁搭出了一條小徑,隻比馬身稍寬。


    小徑的盡頭更是在地上密密麻麻倒插滿了竹枝樹叢。


    楊白華也不多話:“看好了。”


    隻見他飛身上馬,小跑幾步後提起馬速,向小徑筆直一路衝去。


    在他的操控下,馬兒一直保持高速前進的狀態,竟然準確地從小徑的正中穿過,兩側的竹枝木樁根本沒有擦到馬身。


    待到了盡頭處,更是一提韁繩,馬兒一躍而起,跳過了密布的竹枝樹叢。


    侯勝北看得頭皮發麻,如此騎術他聞所未聞。


    就算在北朝,他也沒見過有任何一人,騎術如此高明。


    以他的眼光,自然一看知道這是模擬的軍陣。


    換了實際戰場,兩側的竹枝木樁化為刀槍劍戟,盡頭的竹枝樹叢則是長矛如林。


    此人在高速奔襲之中還能如此精準控馬,如入無人之境,騎術實在已經是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


    “騎在馬上的前後位置,馬的重心所在,步伐節奏,都會影響到馬的動作。”


    楊白華講解道:“訓練馬在重壓之下的爆發力,釋放馬的前肢力量,人馬一體,就可以瞬間一躍而起。”


    “先用竹枝木樁訓練,待有小成,設帷幕百步如廊宇,其上懸係利刃。飛馬穿過,刀劍錚錚有聲而人馬無傷,就算騎術大成了。”


    “隻敢利用機動騷擾敵軍,不敢正麵突陣,那是三流騎將。”


    “不管三七二十一,豬突猛進地衝入敵陣,那是二流騎將。”


    “一流的騎將不光要迅猛如電,還要精準突擊敵陣的要害。”


    “須知要害之處未必是薄弱之處,很可能重兵防守嚴密。超一流的騎將,能夠乘虛蹈隙,切割敵陣關鍵,打亂敵將指揮,讓敵軍士卒膽戰心驚,從而一舉破敵。”


    “此禦馬之術,名為——驚軍騎。”(注1)


    ……


    軍有沒有驚到且不說,侯勝北大清早起來,他是被驚到了。


    阿父你都收了些什麽樣的人物啊?


    想到建康一戰中,阿父最後決勝的千人突擊,侯勝北隱隱覺得多半也有楊白華的功勞。


    徐嗣徽好歹也有上萬人馬,怎麽就那麽容易就被突入本陣,連著他的幾個兄弟一起被殺被擒了呢?


    迴去之後,侯勝北和蕭妙淽說了楊伯之事。


    不想蕭妙淽卻是認識此人的,簡文帝尚未登基時,楊白華任太子左衛率,封益陽縣侯,統帥東宮兵馬。


    之後外放做了宣城內史,降了叛軍。


    “而且侯景也認得他,待他甚厚。羯賊是北朝投過來的,兩人以前可能是舊相識。”


    蕭妙淽道:“兩年前迴鄉以後,我見到楊白華,才知道他也是平定叛亂後,被阿公收到了帳下。”


    侯勝北聽了,對楊伯的身份再無懷疑。


    前朝舊將,叛軍餘黨,如今受到阿父的連累,除了在這遠離中樞的嶺南隱居度日,還能怎麽樣呢?


    隻是對楊白華之前在北朝的經曆,侯勝北有些好奇。


    他總覺得楊伯的過去,多半不簡單。


    上陣戴鐵麵的,能是普通人麽?


    ……


    和侯秘一起,跟著楊白華學了幾天騎術,侯勝北覺得自己頗有長進。


    楊白華卻說他幼年的習慣已經固化,肌肉反應也不如少年時靈敏,上限也就如此了。


    倒不如侯秘一張白紙,跟著他學了數年,將來的成就可能更高。


    侯勝北也不在意,聯想起阿父在北齊之戰中多次使用騎兵突擊戰術,每次都戰果頗豐,試探著打聽。


    “沒錯,是我在協助侯安都指揮。”


    楊白華很幹脆地承認,順帶著拋出一個驚雷:“就和我當年指揮陳慶之的騎軍一樣。”


    侯勝北有些猝不及防,一時被噎住,不知道怎麽迴話。


    剛聽過楊忠的猜測,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答案。


    而且這個答案竟然就藏在自己家裏。


    阿父,你還留著什麽秘密,沒告訴孩兒的嗎?(^_^)


    楊白華不去管他的想法,徑自發問道:“聽說去年北周攻打了洛陽,你可知道現在那邊是何等光景?”


    侯勝北恰好是知道的,把所見的邙山洛水,神都風光,詳細地講了一通。


    楊白華聽得神往,唏噓不已,少年離家,已近五十年了。


    當初那個威逼自己就範的那個聰敏卻又愚蠢,美豔而豐滿的婦人,早已成為了黃河水底的一縷冤魂。


    他情不自禁地念道: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


    “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


    “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


    聽說那個婦人追思自己不已,做了這首《楊白花歌》,使宮人交叉拉手連臂,晝夜踏歌而舞,聲甚淒斷。


    楊白華迴過神來,笑著對侯勝北和侯秘道:“你們可願聽我這老人講個故事?”


    兩人自然是願意的,侯秘更是抱了一壇酒來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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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百年前,有楊氏一族,乃是氐人。


    氐人和羌族同支,但是累代和漢人雜居,外貌穿著和漢人看起來一般無異。


    楊氏的這支氐族又稱白馬氐,以擅長騎術聞名。


    這楊氏據仇池山一隅之地,立國三百餘年。


    曆經戰亂和內部紛爭,其中的一支血脈投效了北朝,陸續出了不少名將。


    有這麽一個少年。


    他的先祖楊定在天王苻堅麾下,率二千五百騎軍,大敗慕容衝的數萬鮮卑騎兵,俘掠萬餘。


    慕容衝連敗數陣,最後使出陷馬坑,才擒獲了楊定。


    他的先父楊大眼,征討宛、葉、穰、鄧、九江、鍾離之間,所經戰陳,莫不勇冠六軍。


    當世推其驍果,皆以為關張弗之過也。


    淮泗、荊沔兒童啼哭,父母恐嚇“楊大眼來了”,無不即止。


    他的先母潘氏善騎射,於攻陣遊獵之際身著戎裝,或齊鑣戰場,或並驅林壑。


    父母還營同坐幕下,父親經常對諸僚佐道:“此潘將軍也。”


    說完先考先妣之事,楊白華有些發呆。


    曾經恩愛如膠似漆的父母,是怎麽會鬧到最後,殺妻再娶的地步呢?(注2)


    母親對不起父親,父親殺了母親,他分不清誰對誰錯,也無從怨恨。


    不禁苦笑一聲,父母如果還在世,都是九旬的老人,有什麽恩怨也該一筆勾銷了吧。


    他不願多提父母之事,含糊道:“他們有三個兒子,其中幼子長得身材高大,容貌魁偉,當朝太後頗為喜歡。”


    說起自己年輕時的風流韻事,那個教會自己成為男人的婦人,楊白華不由露出一絲微笑。


    見他說得隱晦,侯勝北哪有不明白的,侯秘卻是懵懵懂懂,問道:“太後喜歡這個少年,那怎麽樣啊?”


    “問你哥去。”


    楊白華沒好氣地迴答,心中卻暗暗覺得無比自豪。


    伱侯勝北不過是把前朝公主收入房中,那算個啥,老子我可是上了當朝太後的。


    楊大眼過世那一年,續弦的元氏乃北魏宗室,懷孕有了遺腹子。


    她宣稱開國公的爵位應由自己的兒子繼承,還辱罵母親潘寶珠。(注3)


    潘寶珠所生子楊甑生、楊領軍、楊征南三子開棺尋找印綬。


    楊征南張弓一箭射死了向父親告密母親之事的姐夫趙延寶。


    元氏逃入河中,楊征南本來還要射死她,被大哥阻止,說天下豈有害母之人。


    於是三兄弟取了父親的屍體,令人馬上抱之,左右扶挾,直奔襄陽。


    這位少年,就這麽隨同二位兄長投奔了南朝。(注4)


    因為征南二字不妥,少年改了名字。


    想來想去,還是用了北魏太後對他的昵稱,改花為華。


    他屢立戰功,又因精通馬術,升任了太仆卿,掌管宮中車馬和全國馬政。


    再後來,當他壯年之時,結交了一位白袍將軍,隨他北伐。


    因為北朝許多人識得他,所以每次出戰都戴上鐵麵,混跡在騎軍之中。


    侯勝北此時插話,把楊忠的故事和判斷說了。


    楊白華嗬嗬笑道:“不想北朝竟有這麽一位故人,還是此人當初任太仆卿時的下屬,居然被他猜到了。”


    “既然你聽楊忠講過這個故事,那麽當知白袍軍打進了洛陽,趕跑北朝皇帝,以數千之眾成就了壯舉。”


    “之後,天柱大將軍爾朱榮、右仆射爾朱世隆、大都督元天穆、驃騎將軍爾朱吐沒兒、長史高歡、率契胡、鮮卑、高車、柔然的數十萬眾,號稱百萬來攻。”


    “元顥敗死,白袍軍堅守再無意義,開始了撤退。”


    “最為精銳的敵軍,乃是爾朱榮的萬餘秀容鐵騎。”


    “皆是高大健壯戰馬,馬身蒙著虎皮,馬頭插著雉尾,能射能突,確實不錯。”


    “然而這少年的先祖能以二千餘騎大破慕容衝數萬之眾,鮮卑鐵騎又何曾差了?他的先父,武勇更是天下聞名。那人雖遠不及父祖,也比不上兩位兄長,卻也不把秀容鐵騎放在眼裏。”


    楊白華說到此處,傲然睥睨,盡顯豪傑氣概。


    “陳慶之的白袍軍都是拚死敢戰的,那人率領他們一次又一次擊退了優勢敵軍的追擊,直到那條嵩河……”


    楊白華說到此處,停了一下。


    數千同袍沒能戰死在沙場,卻由於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毫無意義地消逝。


    與其如此,還不如轟轟烈烈地大戰一場,怎麽也得帶數萬敵軍一同上路吧。


    楊白華繼續說道,白袍將軍北伐失利,返迴建康,去往鎮守北境防線。


    此人則是轉任了太子左衛率,成了東宮太子蕭綱的護衛。


    時間一晃過了十多年。


    此人看著蕭妙淽出生,從嬰兒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自己也步入知天命之年,出任宣城內史,打理蕭綱嫡長子,宣城王蕭大器的封國。


    叛軍之亂,台城陷落,武帝餓斃,舊主蕭綱即位。


    四月,侯景派遣儀同三司來亮入宛陵,被此人誘而斬之。


    侯景又遣部將李賢明來攻,不克。


    叛軍需要征服之地甚多,見宣城不容易打下,一時顧不得管他。


    次年二月,此人主動進攻,進據安吳,侯景遣於子悅等率眾攻之,依然不克。


    直到十一月,侯景親自來攻宣城,他的妻兒和兄長們的兒子都陷於叛軍之手,隻好屈身從賊。


    侯景與他在北朝時就相識,同為北人,又深知所能,授左民尚書,頗為信任器重。


    此人但敷衍而已。


    然而侯景卻殺了其兄之子楊彬,以報來亮之怨。更是納少主蕭妙淽在先,繼而殘殺舊主簡文帝在後。


    此人又驚又怒,正要有所舉動,叛軍轉瞬覆滅,隻可惜他的妻兒皆死於亂軍之中。


    從此心灰意冷,本想找個地方隱居不出,不想又被人發掘出來,請他相助。


    其人膽大包天,竟然收容身為前朝公主,叛賊侯景之妻的少主,送去給兒子伴讀。


    見他行事頗對自己胃口,姑且就助上一臂之力。


    又是一晃十年過去。


    當年的美少年已是花甲老人,其主則是權傾朝野。(注5)


    就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其主卻拜托他來到這嶺南之地,護衛三子。


    此人來到這裏,發現是一處好所在。


    加之不久之後,舊主之女也到了此處,他也就安心住了下來。


    閑來無事之際,教教馬術也是一樂……


    講到這裏,哪裏還會有人不知道說的就是楊白華自己的故事。


    侯勝北問他今後有何打算。


    “到了這把年紀,打算是沒有啦。就是希望如果有機會,有生之年去一趟仇池國。若是不行,死後能夠埋骨先祖之地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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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完了新年,一日,侯勝北提出了要前往建康之事。


    他沒有講自己要去幹什麽,隻說要去為安成王效力。


    侯夫人雖然不舍,但是沒有阻攔,讓他萬事小心。


    侯秘有所不滿,覺得兄長沒有必要再為陳氏效力。


    侯亶年紀幼小,唯唯諾諾沒有想法。


    隻有蕭妙淽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事,然而什麽都沒有說,隻是默默地凝視著他。


    ……


    不久,蕭妙淽幫他收拾好了行囊,到了再一次的分別之時。


    侯勝北抱著兒子,小長安已經習慣了要他抱,會叫阿父,這讓他更加依依不舍。


    他不由自主地說道:“快則一年,慢則兩載,我必然歸來接你們。”


    他抱起兒子,舉得高高的轉圈。


    咦,這一幕怎麽覺得似曾相識呢?


    蕭妙淽從他懷中接迴了孩子。


    兩年都過來了,相信這次的分別,很快還能重聚。


    “一定。”


    侯勝北承諾。


    為了活著的,以及逝去的人,他要再次奔赴那個充滿陰謀算計和權力鬥爭的建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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