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那羅延,侯勝北來到江南居,直奔天字六號房。


    待潘氏來到,他言簡意賅地下令道:“周齊交涉已到關鍵時刻,兩國通好於我朝不利。速以負約突厥,恐生邊患之論,傳聞於庾信、王褒等人,務必使入宇文護耳中。”


    潘氏有些疑惑:“就憑江陵降人的幾句話,能夠說得動宇文護嗎?”


    侯勝北搖頭道:“未必能說動,所以還須配以他法,讓突厥逼上一逼方可。”


    潘氏讓他行事多加小心,侯勝北頷首,問起玉壁城方麵可有新的消息。


    “自從上次送了司馬尹公正與北齊使者密議的消息之後,又傳了一道過來:有汾州胡抄得關東人,韋孝寬複放東還。之後就再無音訊了。”


    “好吧,叮囑安插在那裏的密諜,行事須得謹慎,韋孝寬可不好對付。”


    短短幾句話說完,潘氏就離開了。


    茶寮和當壚賣酒的生意類似,她還要去招唿客人,不能待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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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定四年,九月。


    在北周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快來到長安滿一年了。


    侯勝北已經習慣了北周曆法的年號稱唿。


    南朝是天嘉五年吧,不知道陳蒨會不會改元換號,反正自己也不怎麽在乎。


    他經常和一群關隴權貴的後代結伴出遊,不是跑馬就是田獵,騎射之術讓他們稱奇不已。


    就和那羅延開始的認識一樣,在北人的印象裏,南人都是不會騎馬的。


    不過真要和關西良家子比起來,侯勝北的騎術還是有些許差距,得了他們的傳授指點,控馬技巧等細微之處頗有進步。


    然而按這群武人子弟的說法,鮮卑南下已有百年,馬背功夫已經生疏不少了。


    突厥、羌氐等保持遊牧習慣的民族,那才是小兒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射狐兔。等到了成年,個個力能張弓,盡為甲騎,所以才會控弦數十萬。


    侯勝北和這群關隴軍頭的公子們混在一起,三天兩日除了跑馬,還少不了飲宴,開始被他們灌得很慘,逐漸地酒量也練了出來。


    隻要敢喝,年輕力壯怕甚麽。


    ……


    九月長安月兒明。


    南朝遣使來聘,主使乃是棱威將軍、丹陽尹丞,兼侍中蕭允。(注1)


    蕭允也是南蘭陵蕭氏一族,曾祖蕭思話乃是宋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右仆射。


    侯安都為南徐州刺史之時,躬造其廬,以申長幼之敬,彼此有過一段淵源。


    在異國他鄉見到侯勝北,想起昔日的權貴公子流落至此,蕭允頗有些感慨。


    他說起近一年來南朝的情況。


    章昭達於去年十二月,起兵討伐陳寶應,頓於建安。


    陳寶應據建安、晉安二郡之界,水陸為柵,以拒官軍。


    章昭達與戰不利,據其上流,兩軍已經對峙了大半年之久。


    侯勝北心生鄙夷,想當初阿父率軍討伐留異,何等的輕鬆爽利。


    現在如此大軍,打一個陳寶應耗時良久,沒了阿父這樣的將帥指揮,連仗都不會打了麽?


    蕭允又提到七月天子不豫,下詔京師大赦。(注2)


    侯勝北更是暗自冷笑不已:阿父四十四歲過世,陳蒨今年四十有三,倒要看看你還能活多久。


    不過南朝使節來得正好,突厥使者將至,就趁這個時機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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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月,大塚宰追錄佐命元功,以柱國、衛國公宇文直為大司空,封開府李昞為唐國公,若幹惠之子若幹鳳為徐國公。


    八柱國李虎去世十餘年之後,三子李昞終於繼承了父親的唐國公爵位。


    這可是一件大喜事,必須擺宴慶祝。


    九月丁巳這一天。


    李昞擺下酒宴,廣邀親朋好友。


    北周權貴之間都是互相聯姻,彼此多為親戚,就如同伏陀、那羅延和大野昞一般。


    八柱國的故交豈是泛泛,凡在長安的關隴子弟大多前來道賀,將門之後濟濟一堂。


    侯勝北也廁身其中。


    一群武人勳貴的二代公子聚在一起,說話自然是肆無忌憚。


    “今年開始,百官上朝要執笏。我家老爺子拿笏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別扭,哈哈。”


    “那是,一輩子拿慣了兵器,拿個笏都像舉著刀子想砍人。”


    “叱羅家的幾個小子沒來吧,估計他們也不好意思來。他老子成天端著架子,朝中官員隻要去請示,叱羅協就會說‘你不懂,我現在來教你。’可一開口都講的亂七八糟。現在搞的他兒子都沒臉見人了。”(注3)


    “那是,誰讓叱羅協是大塚宰的親信呢,每次考核都是上中,賞賜粟帛。先帝那時候,知道他沒幾斤幾兩,好幾次都當麵頂迴去:‘你懂個啥?’,還虧了大塚宰迴護,才沒被罷退。”(注4)


    “哎,這次配合突厥出兵,就是為了恐嚇北齊,送迴大塚宰的母親啊。”


    “北齊服軟送了人迴來,兩國通好,看來有一陣子隻能去西邊打吐穀渾了。”


    “那可未必。突厥貪婪,可不容易打發。去年搶劫晉陽周邊那麽多人口,嚐到了甜頭。今年不就又來約了?這次沒搶夠,還不舍得退迴草原,準備再來一波呢。”(注5)


    “聽說邀約出兵的使者已經到了。入冬多半又要伐齊,大塚宰還能說我們和北齊通好了,這次就不去了?”


    “國家動員大軍征討何方,竟是取決於大塚宰之母一人嗎……”


    “噓,打住打住。”


    侯勝北拿著酒樽,靜靜地傾聽這些談論,麵帶微笑。


    “哎,侯兄弟你在這裏呢,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那羅延拉著一個人,擠開人群走了過來。


    “賀若可是和你有淵源的,來來來,你們打個招唿吧。”


    賀若?


    和自己有交集的北周賀若氏,那就是阿父在湘州對戰的賀若敦了,是他的子弟吧。


    侯勝北打量此人,第一印象就是北朝年輕版的吳明徹,年紀比自己小上兩三歲,怎麽都掩蓋不住一身的傲氣。


    他淡淡一笑,抱拳道:“南朝侯勝北,幸會。”


    “勝北,這名字倒是有意思,口氣很大啊。”


    賀若弼一開口,就是帶著挑釁之意。


    侯勝北微笑,他名字的問題,早已知道如何應對。


    不用他開口,那羅延就主動幫著打圓場道:“侯兄弟的勝,乃是勝任的意思。他是南朝的使者,勝任北方,豈不是好口采?”


    賀若弼沒有繼續咄咄逼人,今天是慶祝李昞升任唐國公的好日子。他再怎麽不通人情,也不至於在這個場合鬧出什麽事情。


    李昞也過來招唿,幾杯酒下去,父輩在戰場上的交鋒,就成了話題。


    賀若弼畢竟心懷芥蒂,衝著侯勝北道:“那一戰,你父功成名就。我達帶著殘部迴來,卻被擼掉官職,可是過了一年多,才重新起複。”(注4)


    他不滿道:“獨孤盛見事不妙溜了反倒沒事,斷了我達的後路。就這樣,我達還堅持了大半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大塚宰不通軍略,實是處得不公。”


    矛頭卻是奇妙地轉向了另外的地方。


    那羅延舉杯:“賀若,今日不提這個,喝酒喝酒。”


    李昞也提醒道:“知道你達委屈,不過大塚宰也是我們能說的?也勸勸你達,別那麽多不滿,反正他現在也起複了。”


    賀若弼還是年輕,借著酒勁繼續抱怨:“你們兩位都已經是開府的驃騎大將軍了好不好?和我達資曆差不多的將領,哪個不是大將軍乃至柱國的?”


    李昞和那羅延交換了一下眼色:“看來小賀若最近的火氣比較大,要給他降降火。”


    他笑著道:“我府上的女妓可不夠那麽多如狼似虎的小夥子折騰,看來得換個地方繼續了。你們兩位這次還是不去?”


    不等兩人開口,他就接著道:“那羅延你不去就算了,省得伽羅迴頭來找我麻煩。小侯你一個人單身在此,不去風流一把?”


    侯勝北微笑搖頭:“我在南朝有妻,算著時日孩兒也出世了。妻子生產,不能陪在身邊也是無奈,還去風流就太過分了。”


    那羅延如同找到了知心夥伴,摟住侯勝北肩膀,朝著李昞道:“你看,我就知道小侯是好兄弟,你可不要帶壞了他。”


    李昞無奈道:“好好好,你們兩個寵妻狂魔就在我這兒慢慢喝,我看你們兩個是畏妻如虎吧。”


    高聲道:“各位好友親朋,寡酒無趣,咱們轉戰教坊樂戶,找幾個官家小姐、妖豔尤物把玩一番。今日一切開銷,我大野昞包了。”


    一片轟然叫好,李昞拉著賀若弼,在眾人簇擁之下,自去風流快活了。


    ……


    剛才還熱鬧的廳堂,轉瞬隻剩二人。


    那羅延和侯勝北樂得清靜,舉杯小酌。


    喝了幾杯,那羅延說道:“賀若敦、賀若弼這對父子心直口快,遲早有一天禍從口出。去年八柱國之一,太保、司徒、梁國公侯莫陳崇,不就因為一句話送了性命?還不知道吸取教訓。”


    “哦?”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侯勝北問道:“願聞其詳。”


    反正是已經發生一年多,又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那羅延壓低了聲音說道:“去年正月,侯莫陳崇陪同至尊去原州。那天晚上,至尊不知為了何事,突然趕迴了長安。”


    “臨時有事返迴,那也很正常啊。”


    “可不是嗎。侯莫陳崇就大嘴巴說‘吾曾聞術者言,晉公今年不利,車駕今忽夜還,不過晉公死耳。’”


    “占卜之術之言不過無稽之談,看來侯莫陳崇對大塚宰也有些怨氣,所以才這麽說,後來呢?”


    “後來就被人揭發了唄,在大德殿麵責,侯莫陳崇惶恐謝罪,大家以為這樣也就算了。”


    那羅延說到這裏也有點驚恐:“誰知當晚,大塚宰就派兵到侯莫陳崇家,逼他自殺了!”


    “這……”


    “八柱國,就因為一句話的事,丟了性命。”


    那羅延喝了杯酒壓驚,感歎道:“你想想上次之事,隻因我未能投效,就要取了性命去。大塚宰可不是什麽寬宏大量之人。”


    他覺得自己有些說得多了,加上意興闌珊,酒也喝不下去,便與侯勝北分別,說好改日再約。


    待那羅延離去,房間再無他人,侯勝北換了副表情,臉上彷佛戴上了一個麵具。


    他思考片刻,起身去往江南居。


    ……


    天字六號房。


    待潘氏關了門,侯勝北長話短說:“賀若敦心存不滿,口出怨言,宇文護性窄,宜使其得知。”


    說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潘氏之後會用一種他看不懂的文字排列方式,把這些內容記載下來,安排發送給執行之人。


    除非剛才有人就在邊上,親耳聽到了侯勝北說出這句話,否則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和未來發生的事情有何關係。


    待潘氏離去,侯勝北心想:要不就趁著酒勁,今天把事情給辦了吧。


    想到此處,一骨碌翻身而起,出門去了。


    ……


    這一日,突厥使者在長安集市中吃烤肉、喝羊湯之際,與南朝使團不知為何起了衝突。


    雙方一開始口舌之爭,南北方言俚語你來我往,火氣越來越大,居然毆鬥了起來。


    突厥來聘的多為草原勇士,心想打幾個南朝軟弱文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沒想到對方有幾個硬茬,其中三人結成一個相互護持的小小三角軍陣,突入自家人群中。向著當前一人揮來的拳腳均被左右二人格擋開。


    而先鋒那人的動作幹脆利落,皆為軍中搏殺兇狠手段,多是打在肝膈等處,自己人要麽被一擊閉過氣去,要麽疼得直不起腰來。


    側麵還有一人腳步快捷,彷佛遊軍斥候,倏忽來去,快活地大唿酣鬥,時不時揮來一記冷拳飛踹,幹擾得眾突厥人不能集中精神對付那三人。


    遊鬥本是突厥人的看家本領,卻在這場鬥毆中吃了對方以軍陣結合遊擊的苦頭。


    一場亂鬥下來,吃虧的竟是突厥一方。


    突厥使者待要告到官府,涉及他國外交,京兆尹覺得棘手不好處理,推給了鴻臚寺。


    鴻臚寺也感到頭疼,兩國使團純粹因為口角起了毆鬥,判哪邊有罪都不合適。


    ……


    是月,以皇世母閻氏自北齊至,舉朝慶悅,大赦天下。


    鴻臚寺趁機各打五十大板,告誡兩國使者,既然來了長安城,須遵守本朝律令。


    這次因為大赦,違反一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大塚宰喜事臨門,都老實一些,不要鬧事。


    南朝一方沒什麽異議。


    突厥使者則是覺得顏麵盡失,有損國威。


    若是出使目的不達,迴去愈發難以交代,於是交涉的態度更為強硬,定要北周按照約定配合出兵。


    ……


    閏九月。


    大將軍韋孝寬、大將軍長孫儉升任柱國。


    突厥再度南下,寇北齊幽州。


    ……


    十月。


    晉公宇文護新得其母,睽隔三十五年,一旦相聚,凡所資奉,窮極華盛。


    每四時伏臘,北周至尊率諸親戚,行家人之禮,稱觴上壽,榮貴之極,振古未聞。


    宇文護本來感念送母之恩,不欲伐齊,然而突厥已然發兵,難以推脫。


    又聽聞左右進言,恐負突厥約,更生邊患。


    宇文護不得已,請命東征。(注7)


    北周征發府兵二十四軍及左右廂散隸秦、隴、巴、蜀之兵並羌、胡內附者,凡二十萬人。


    新除柱國、勳州刺史韋孝寬派遣長史辛道憲進諫,啟陳不可東征,宇文護不納。


    周帝於太廟授斧鉞,勞軍於沙苑,大軍兵發北齊。


    侯勝北也作為客將,跟隨那羅延一軍,以觀北周軍威。


    ……


    誰都沒有聽到,臥虎發出的這記無聲咆哮。


    正如掀起了周齊兩國之間,這場牽動數十萬人的大戰,侯勝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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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對照》


    沙苑:今大荔縣洛、渭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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