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你要查我家土地?”


    周興腰杆彎的低低的。


    麵對顏韻不善的目光他還是有些畏懼的。


    可畏懼又如何,有些事是要做的。


    族人已經分宗,直係子嗣已經改姓,自此以後姓李。


    陛下答應的事情已經做到了。


    那就沒有什麽好畏懼的了。


    周興抬起頭,挺直了腰杆,苦笑道:


    “師弟,先生一直教我大義。


    在書院我曾不止一次的研讀史書。


    我發現數百年王朝覆滅的根本就是土地!”


    周興笑了笑,繼續道:


    “師弟,大唐已經安穩了數十年,長安、洛陽做工求活的百姓越來越多。


    你知道嗎,他們原先是有土地的。”


    見顏韻不說話,周興歎了口氣:


    “百姓目光淺,看的不遠。


    為了一時之利,售賣了手中的土地。


    那些家族勳貴,開始利用自己的權勢和財富,大肆兼並土地!”


    “我曾聽先生言,江州百姓以為自己是大唐百姓。


    每年按時納稅。


    殊不知他們繳納的糧食全部落到當地豪強手中。”


    周興笑了笑:“長安洛陽也是如此。


    百姓想往家裏多屯一些糧食,就自願依賴權貴身邊。


    隻需要把糧食交給權貴就行。


    因為交給權貴的比交給朝廷的少一點。”


    周興背著手看向了遠方,淡淡道: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這樣做留在手裏的糧食是多了。


    可他們的土地就等於變相的成為了權貴的土地!”


    周興扭頭看著顏韻道:


    “師弟,承平日久,大唐富裕的人越來越多。


    富裕的人就會買地,就會成為地主。


    把同村同鄉比較窮困的百姓變成他的佃農。”


    “過去的幾年我走遍了整個山東道。


    你就知道嘛,河道兩邊成片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邊。


    你敢信這些土地其實就是一個人的?”


    顏韻歎了口氣,伸手虛引,輕聲道:


    “師兄,進屋喝杯茶吧,你說的我都知道,你慢慢說,我認真聽!”


    周興仿佛沒有聽見,繼續自言自語道:


    “我細細的思量過,如果不加以控製,到最後……


    最後事情會發展到“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地步。”


    “所以呢?”


    “所以,我來做!”


    顏韻忍不住出聲勸解道:


    “父親說這是碰不得的底線,誰碰,誰就會死。


    你碰了,你就等於和所有臣子走到了對立麵,你會……”


    “我會被人咒罵,我會成為酷吏,我會被寫到史書。


    我會成為迫害宗室和大臣的惡毒之人。


    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周興抬起頭,笑道:“我不怕。”


    顏韻深吸了一口氣:


    “走吧,去查土地吧,我帶著你去查!”


    周興眼眶紅紅的,低聲道:


    “師弟,能不能去微言樓把我的學籍和初心拿出來,我想拿迴家去!”


    顏韻猛地抬起頭:“你……”


    “我不能拖累書院!”


    “唉!”


    顏韻說不了什麽,唯有一聲聲長長的歎息。


    也總算明白周興迴來是做什麽了。


    這哪裏是查土地,這是在做告別。


    “求師弟了!”


    “唉!”


    顏韻轉身去了書院,片刻之後歸來。


    望著手裏的學籍,和當初稚嫩筆跡的初心。


    周興笑了笑。


    脫去官帽,朝著樓觀學認認真真的三拜九叩。


    周興知道,從此刻起,他就再也迴不到書院了。


    “先生,逆徒周興來給你們磕頭了!”


    擦掉眼淚,戴上官帽,周興好似換了一個人。


    開始清查仙遊土地。


    仙遊的土地沒有什麽好查的,就那麽大點地方。


    周興查的很細,對照著朝廷的律法一點點的查。


    查到最後,有三畝地出了問題。


    這三畝地的戶主叫做蕭與白。


    按照朝廷規定,如果為戶主,每人受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三十畝。


    就算是孩童,減半來算。


    顯然這個三畝也遠遠地是不夠的。


    上午丈量完土地,下午就有戶部和大理寺的判罰下來。


    作為郡公的顏白監管不力,罰俸一年。


    這個判罰下來,所有功勳都以為聽錯了。


    一個孩子,少了七畝地,把一個傳國郡公罰俸一年?


    而且這個郡公才在西域大勝,威勢正盛。


    這是要做什麽?


    眾人的議論聲還未落下,許中書家的土地也被查了。


    相比於顏家搞錯的那點土地,許敬宗家可就多了。


    足足多出七百多畝。


    皇帝直接召見許敬宗,不知道被罵了多久,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許敬宗不但被罰俸一年,還額外的罰銅千斤。


    許敬宗的臉比天色更黑。


    迴到家,屋門一關,許敬宗卻笑了。


    還極為開心的哼起了歌。


    長安這點土地對許敬宗而言不算什麽。


    就算一丁點都沒有,許敬宗都不在乎。


    許家的根基在揚州。


    長安的這點土地對於許家而言算不得什麽。


    陛下要的就是自己的態度,也就是一個表率。


    罰了,這事兒就過去了。


    許敬宗開心的是長安的天變了,而自己已經脫離是非之外了。


    那些豪族豪強才是最難受的。


    許敬宗可是聽聞了,一個姓崔的七品官吏,名下有土地千畝。


    這一次,他們不死也脫層皮。


    夜深了,但對於很多人而言這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


    王鶴年撐開沉重的眼皮,晦暗的瞳孔慢慢的有了色彩。


    看著皇帝正關切的望著自己,王鶴年慘慘的笑了笑。


    “陛下,臣行不了禮了。”


    “朕知道!”


    望著眼前形如枯木的老人,二十多年間的一幕幕飛速的在李承乾眼前閃過。


    望著這個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


    李承乾雙目漸漸有些濕潤。


    “陛下,今日隻有你我君臣二人,臣要說的不多。


    朝中諸臣對你的諸多不滿不要放在心上。


    在臣看來你做的是對的。”


    “就如顏郡公說的那樣,你的心是直的,走的路也是直的。


    陛下切莫過於心急,也切莫半途而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李承乾點了點頭,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鶴年長吐一口濁氣,枯瘦的臉龐有了些許的紅潤。


    他認真的看著李承乾,望著消瘦的皇帝熱淚滾滾而下。


    “王皇妃是我的族人,本想著能給陛下解憂。


    如今看來也是目光短淺之輩。


    我走後,陛下不用看我的麵子,該如何就如何。”


    李承乾點了點頭,抓著王鶴年的手道:


    “墨色已經打散了西突厥,他要迴來了。


    你再多等幾日,就能見到他了。”


    王鶴年疲憊地點了點頭:


    “聽陛下的,我好好地活著。


    我還要等青海的捷報。


    青海一定,西域兩代人無戰事。”


    “嗯,西域是席君買在管。


    雖然我在任命他為大總管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我眼光有問題。


    但我相信他!”


    “朕相信吐蕃成不了多大氣候。


    朕相信席君買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我相信他勝過相信我自己。”


    王鶴年開心的笑了。


    昔日的那個不自信的孩子長大了,越來越好了。


    已經不需要自己的督促就能好好地去做一件事了。


    就在李承乾的話音剛落下。


    九道宮門依次打開,插著紅翎的信使一路狂奔。


    一盞盞的燈火亮起,一隊隊的護衛衝了出來。


    然後又悄然退去。


    宮裏用來傳信的醒鍾響了。


    太極殿的燈亮了,密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小曹越過一個個台階,一個個高高的門檻。


    “陛下,青海信使迴來了!”


    “在哪?”


    “已經到了第七道宮門。”


    李承乾猛地站起身,急切道:


    “快快,召過來,召過來。”


    “喏!”


    片刻之後信使衝了過來,齊齊跪倒在門檻前。


    其中一人高舉手中密折,高聲道:


    “稟告陛下,席君買大都督克吐蕃,陣斬吐蕃大將噶爾·欽陵讚卓。


    青海戰事已定,吐蕃再也下不了高原。”


    狂喜的李承乾猛地轉身,握著王鶴年的手開心道:


    “怎麽著,怎麽著,我就說席君買可以的,這才說完,好事就來了!”


    望著大喜的皇帝,王鶴年覺得格外的舒坦,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望著這個小心翼翼了半輩子的陛下,笑了。


    “恭喜陛下,臣恭喜陛下……”


    “陛下,我等不了了,我先走了,記得問墨色,我這樣算不算大……大儒……”


    一口長長的濁氣吐出。


    王鶴年笑著閉上了眼,李承乾摟著王鶴年泣不成聲。


    “說好的等墨色迴來啊,你怎麽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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