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的時候要多去走走。


    因為,風會把你心上的灰塵吹散。


    李二的心上麵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立政殿裏,悲傷就會如灰塵一樣越積越多。


    到了仙遊之後就明顯好多了。


    外有顏白在插科打諢。


    身旁內有顏師古這樣的大儒在貼心的開導。


    眼前有學子在忙著掃雪,李二的心被這些充滿。


    織布機,紡紗機,李二都去看了。


    這一看眼神就離不開了。


    《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妻“三日斷五匹”,都這樣的還會被罵。


    李二知道,根本就沒有一日能織出五匹布的人。


    苧麻做衣服之前先要浸泡與剝皮,再是漂洗與績麻。


    最後將麻細細撚過,接數根為一縷,才能上機紡成線。


    如今……


    眼前的一切讓李二歎為觀止。


    顏白一個人在那裏搖動,那一團團的白疊子就會變成粗細均勻的線。


    “花了多少錢?”


    顏白一愣,皺著眉頭道:


    “陛下,錢其實倒是次要的,沒了再掙就是了,主要是時間和匠人,這才是大頭。”


    李二點了點頭,他記得顏白剛說的這句話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朕不是死板之人,能用,好用,為我所用,才有如今盛世的模樣。


    可自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李二不說話了,扭頭笑眯眯的看著顏白道:


    “這個你得問太子了,得有一個很詳細的方案。


    怎麽想,怎麽做,以及最後的可行性,今後怎麽辦。


    這可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顏白點了點頭,笑道:“臣不急,慢慢來。


    這是他們迴饋給大唐的第一份禮物,今後的禮物會越來越多。”


    李二點了點頭,伸手拿起一根彈簧,使勁把它們捏成一團,鬆開手,看著他們恢複原樣,然後再捏在一起。


    “鍛鋼技術進步了?”


    “嗯,在做高爐,每天能產出一千斤鋼!”


    “太少了!”


    李二喃喃道:“一天一千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也就說一年能產出三十六萬多斤鋼鐵。


    太少了,太少了……”


    “陛下,不是隻能產這麽多,是隻有能產這麽多鋼鐵的礦石。


    如果有足夠的礦石,少府監何止能產出這麽一點?”


    李二再次一愣,隨後頗為無助的搖搖頭。


    礦石朝廷有,但更多的卻是在那些世家手裏,動不得。


    顏白知道,到如今,朝廷還沒有把鹽鐵業作為增加朝廷財政的重要手段。


    鹽鐵業的具體管理還在地方。


    鹽鐵所得利潤由地方作為課額上繳朝廷。


    所以,樓觀學才能依靠赤海城的青鹽利潤養活這麽多孩子。


    所以,在樓觀學裏麵,顏白可以開個小工廠,鍛造複合弓。


    因為朝廷的法規如此,各家都如此。


    簡單的說,如今的大唐本質上還是皇室為大宗和世家各族共治天下。


    (ps:沒有胡說八道,乾元元年,也就是758年,第五琦出任鹽鐵轉運使,那時候才實行食鹽專賣。


    開元十年八月唐玄宗敕諭中說到:“諸州所造鹽鐵,每年合有官課..如聞稍有侵克,宜令本州刺史上佐一人檢校,依令式收稅。”)


    一聽到顏白如此說,李二不免有些煩躁。


    敲了敲眉心,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隻恨自己為什麽老的這麽快。


    如果上天再給自己一副強健的身軀,這些事情一定能做完。


    拿走了他們手中的鹽鐵,後世子孫就少操一分的心。


    李二有些不開心了,走出工坊一個人朝著樓觀學走去。


    剪刀悄無聲息的走到顏白身邊,埋怨道:


    “郡公,讓陛下來這裏是放鬆心情的,怎麽又扯到國事上麵去了!”


    顏白笑了笑:“隻要陛下操心國事,那就不會想別的。


    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認為自己沒用了,然後在那裏瞎想。”


    剪刀也不知道顏白說的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見陛下已經走遠,重重地唉了一聲,然後快步的追了上去。


    望著大兄已經和李二並排走在了一起,顏白心裏鬆了口氣。


    大兄和皇帝應該聊得更好。


    拍了拍身邊的高侃。


    “先生何事?”


    “走,我帶你去見幾位宮中的好手,程家的,尉遲家的,康家的,好好把握,好好學,不要留手。”


    高侃眼睛一亮:“可以不留手是麽?”


    顏白咬著牙道:“不打死打殘就行!”


    “好!”


    顏白帶著高侃朝著跟李二來的護衛而去。


    報仇不隔夜,如今是老子的主場,看老子不折騰死你們。


    程家小子一見顏白笑著走來就知道大事不好,連忙道:


    “郡公,郡公,你聽我說,你聽說,我也是忠君之事而已。


    你知道的,我捏雪球的時候都是輕輕地捏。”


    程猛指著尉遲鹿臨大聲道:


    “他,對是他,他捏雪球的時候格外的用力。


    我說了,郡公年紀大了,別打壞了,他不聽我的!”


    康家的老三絲毫沒有沒看顏白嘴角上越來越冷的笑。


    他都不知道程猛的一句年紀大了給顏白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傷害。


    “郡公,我作證的確如此,我們幾個……”


    尉遲鹿臨見兩人把鍋按在了自己頭上,索性梗著脖子道:


    “郡公,手腳功夫我肯定不如樓觀學公認的師兄。


    事情是打雪仗,你若用拳腳我輸了我也不服!”


    “好好,打雪仗是吧,等著!”


    尉遲鹿臨見顏白離開,朝著兩人得意道:


    “咱們護衛有三百人,顏家才多少人,並肩子上我都不怕。”


    康老三擔憂道:“萬一是晉陽公主呢?”


    ………


    ………


    就在幾人認為顏白要耍賴把晉陽公主拉來的時候,轟隆隆的腳步聲傳來。


    才抬起頭,密密麻麻的雪球就砸了過來。


    尉遲鹿臨猛地躬身跪地,麵前一個拳頭大小的雪球裂成了兩半。


    也就這一個雪球,讓他知道了疼。


    布隆嘿嘿一笑,雙手使勁的來迴揉搓間,又一個雪球出現。


    顏白穩居高位,大聲道:


    “右側衝擊,五人一組,個高的頂上,身子靈活的撲上去,捏雪球的麻利點,往水裏泡一泡!”


    高年級衝鋒,中年級壓陣,低年級在後麵捏雪球,


    “大肥、布隆,你二人為先鋒,破陣,破陣……”


    莊子裏傳來顏白得意的大唿小叫聲。


    仗著人多是吧,樓觀學這麽多沒迴家的,人海戰術都能壓死你。


    微言樓上的李二和顏師古淡淡地看著遠處。


    “陛下,等等我,我去把這個不孝子攆迴去跪祠堂!”


    李二擺擺手,覺得有趣,朝著剪刀道:


    “剪刀,吩咐下去,左側變陣,拿下高點。


    十人為箭矢,斬腰,其後路,打散低年級,讓其孤立無援。”


    剪刀一愣:“陛下,這是不是太太……”


    “喊!”


    “大唐皇帝令,左側變陣,拿下高點,十人為箭矢狀,斬腰,斷其後路,打散低年級,讓其孤立無援……”


    剪刀尖銳的聲音在莊子裏麵迴蕩。


    學子愣住了,宮衛也愣住了。


    陛下在看我們打雪仗?


    一念至,所有人都瘋了。


    原本放不開的人頓時全部放開,都想在皇帝麵前表現一下。


    萬一被陛下看上了呢?


    宮衛一下子變得勇猛起來,立刻按照吩咐,開始變陣。


    捏雪球的低年級學子被衝散,一下子就成了合圍之勢。


    顏白沒料到李二在看,眼見對麵士氣高漲,顏白索性也不要臉了。


    衝著跑過來的低年級學子大聲道:


    “看什麽看,你們是輔兵,聽我命令,輔兵出擊,出擊……”


    一看樓觀學所有學子都衝出來了,毫無章法。


    亂拳打死老師傅。


    孩童的歡笑聲,顏白的大唿小叫聲。


    李二笑著笑著,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淡了下來。


    輕輕的歎了口氣,默默的關上窗。


    “唉,朕真的老了。”


    “陛下,人生哪有什麽事都能事事如意,樣樣順心?


    痛苦不是全部,傷過,哭過,難受過,這日子還是得過。”


    顏師古看著皇帝歎了口氣:“難的是忍受。”


    李二看了一眼顏師古,笑道:


    “師古,你我為君臣多年,今日就再麻煩你提筆,幫朕寫一道詔書吧!”


    “陛下,臣已經賦閑,寫詔書應該是中書省的職責。”


    “朕讓你寫禪位詔書!”


    顏師古聞言呆住了,迴過神來之後鄭重的朝著李二行大禮:


    “陛下堯舜之舉,為後世之先河,臣為陛下賀,為我大唐賀。”


    李二笑著擺擺手:“師古,前些年流的血太多了,朕不想再讓朝堂多些猜忌。


    朕拿得起,也放的下,希望今後的李氏子孫不再流血。”


    顏師古重重地點了點頭。


    李二深吸一口氣喃喃道:


    “夫天命之重,率錯奉其圖書,天子之尊,赤縣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橋山之樹已陰;業致升平,蒼梧之駕方遠……”


    “皇太子承乾,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經監撫,熟達機務。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無違朕意……”


    “宗社存焉,不可無主......


    今傳皇帝位於承乾,所司備禮,以時冊授。


    公卿百官,四方嶽牧及長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稱朕意!”


    天黑了,九騎直衝長安。


    已經關閉的城門全部打開,九騎直入皇城。


    片刻之後禮部燈火通明。


    李晦看著詔書,喃喃道:“堯舜之舉,陛下開了先河,當為今之聖人。


    我李唐百年之內,再無流血……”


    李承乾看著詔書不由地紅了眼眶。


    二十多年的太子終於要邁出那最後一步。


    在這一刻說不出是釋懷,還是心酸。


    更多的怕是對往後未知的擔憂。


    今夜的長安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


    陛下已經準備禪位,太子會成為新的大唐皇帝。


    太孫成為太子。


    抱病不去地方赴任的衡山王李象突然好了。


    從王宅興衝衝的跑到東宮,他要去聽聽父親的決策。


    是自己,還是自己的弟弟。


    “父親!”


    此刻的東宮班子齊聚一堂,每個人臉上都難掩喜意。


    有的從身強力壯熬成了一白發老者。


    有的已經為了太子熬走了一代人。


    如今,終於等到了屬於自己的從龍之功。


    王鶴年激動的渾身都有些顫抖。


    原本以為自己等不到,見不著,上天垂憐,終於還是等到了。


    當內侍的一聲衡山王到,瞬間讓在場的這些東宮臣子麵麵相覷。


    也讓所有人心裏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衡山王在想什麽?


    李承乾看著紅光滿麵的李象,突然醒悟過來這孩子沒有病。


    他在騙自己,他不想去封地。


    他在等.....


    強忍著不悅,李承乾笑道:“象兒來了!”


    “兒臣來恭賀父親!”


    “知道了,迴去休息吧!”


    李象臉色一僵,他沒有想到太子父親會讓他走,他壯著膽子道:


    “兒臣想為父親分憂!”


    李承乾搖搖頭:“沒你什麽事,我見你病好了,明日收拾一下就離開吧。


    小曹,夜黑路難走,送衡山王迴王府!”


    轉身的那一刻,李象覺得這不是自己來的目的。


    被放棄的滋味就像是一團火,燃燒著他的每根血管,從心口,到全身各處。


    這火也燃燒著理智,劈啪作響。


    他心裏的憋屈,讓他再也忍不住怒吼出聲道:


    “父親,我才是您的長子,古往今來以長為尊。


    如今關頭,父親為何要執意讓我離開長安,為何如此待我!”


    王鶴年聞言立刻就眯起了眼睛。


    東宮眾人臉上的笑也慢慢的收斂起來。


    衡山王怨氣頗重,似有不滿啊!


    見太子臉色變得鐵青,王鶴年笑道:


    “衡山王,你的話沒錯,但古往今來都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太孫乃嫡子。”


    李象如遭雷擊,心口仿佛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嘴唇顫抖,想說什麽,但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緊緊的咬了咬牙關,李象弓腰行禮道:


    “父親,孩兒知錯了!”


    走出東宮,望著那高高在上的太極殿,李象深吸了一口氣。


    李承乾見李象離開,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


    “吳恆,衡山王的病是你看的?


    你不是說他得了風寒起不來床麽?”


    太醫吳恆嘴巴張開又閉合,隨後訕訕的垂下了腦袋。


    “求太子殿下開恩!”


    李承乾歎了口氣:


    “我也想開恩啊,陛下的安排你都敢糊弄,這是欺君啊。


    念你這些年有功,罪不及家人,自己迴去處理一下後事吧。”


    因為一個人,一件事。


    狂喜的東宮臣屬被潑了一盆涼水,太子悄然離去,這一場祝賀自然也不歡而散。


    一場陰霾,如長安那晦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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