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寥,九成宮別院。


    李淳風雖之前飲了不少烈酒,卻沒有絲毫睡意。


    他紅著臉頰,死死盯著麵前的老人袁天罡。


    袁兄也顧不得喊了,隻是喊著:“袁天罡!袁天罡!李君羨此番必死無疑!你知道嗎,一個追隨聖上數十年的老臣,就這麽冤死在你和武媚手中!”


    “你他媽的,知道嗎!!!”


    若此時手中有一把鋼刀的話,李淳風恨不得活活劈死對方。


    他終於明白,明白袁天罡為何會追隨陛下駐蹕,為何會來此籌謀。


    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掩蓋誰才是真正的女主武王,掩蓋誰會代有天下!


    武媚!


    這個天機注定的奇女子,這個大唐命中注定的禍亂!


    盡管李淳風也不相信武媚一介女流最終能成為大唐皇帝。


    但天機告訴他不得不信,並且早早就鎖定了她。


    可李淳風不敢說啊!


    他根本不敢向聖上言明。


    一方麵是天機不可泄,天機不可違,一旦告知將承受不可預測的災難。


    另一方麵,是太過離奇荒誕。


    一個默默無聞的女流之輩,如何當得了天下共主?


    這比世界立刻毀滅還要荒誕萬分!


    可現在……


    李君羨死了。


    誰還能阻擋武媚成為一代武皇?


    麵對李淳風的極度憤怒,袁天罡深深歎了口氣。


    “淳風,你還沒弄明白老朽的苦心嗎?”


    “苦心?”


    李淳風一愣,不明白袁天罡到底是什麽意思。


    袁天罡已繼續說道:“讓一個姓武的女子接近陛下,並在筵席上放肆宣言,栽贓陷害朝之忠臣!”


    “如此明顯的伎倆,若陛下還看不出來……隻能說明……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袁天罡痛苦的閉上雙眸。


    嗡!


    李淳風隻感覺腦袋都要炸了。


    是啊!


    如果袁天罡真要輔佐女帝上位,何必弄的如此明顯。


    李世民一代雄主,文成武治無所不能,堪稱這個世界上最強的男人,沒有之一。


    他雖已年邁,但還沒有老眼昏花,不過五十餘歲。


    如果提示的這般明顯,對方還看不出來,旁人有什麽辦法?


    天意!


    一切難道都是天意?


    天意遮蔽了李世民的雙眼,讓他看不清真相?


    李淳風啞口無言,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恰巧。


    太監高全已領著人快步走來,命兩人速速去後花園麵聖。


    ……


    一炷香後。


    李淳風和袁天罡來到後花園,來到李世民身邊。


    一來就被眼前景象驚了一下。


    但見後花園的玉石桌上,擺放著左武衛將軍李君羨的腦袋。


    李將軍尚未瞑目,依舊死死看著李二。


    李二李世民就坐在他的對麵,麵無表情。


    桌上擺放著三五菜肴,兩壺老酒,四個酒盅。


    李淳風和袁天罡對視一眼,心中有寒氣升起。


    “坐!淳風,袁師……坐!”


    李世民打斷兩人要施禮的動作,擺手讓二人坐下。


    兩人隻好依言聽命,隻是心中是否忐忑隻有自己清楚。


    嘩啦啦!


    當玉石桌坐滿【四】人後,李世民端起桌上的酒壺給眾人倒酒,並給死去的李君羨也倒滿一杯。


    “朕無困意,月色正好,漫天繁星!召你三人過來陪朕飲酒,爾等可有怨意?”


    李世民倒完酒後,一口喝光,又將李五哥麵前的酒撒在地上,說出的話令人無比心驚。


    李淳風咽下一口唾液,端起酒盅,澀聲迴道。


    “小臣沒有怨意……”


    說完,一口飲盡杯中烈酒。


    隻是那本應火辣的烈酒,進入腹中後感覺異常寒涼,涼的李淳風直打哆嗦。


    當麵對近百年內,全世界最強的男人沒有之一的時候,他盡管再率性灑脫,也無可奈何被對方的氣度死死壓製。


    袁天罡卻麵無表情,同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


    “陛下看的起我一耄耋老翁,乃是我的福分,怎麽會心生怨言?”


    李世民嗬嗬幹笑一聲,又給眾人倒滿酒杯,冷笑道:“莫要驚慌,朕不過是叫你們過來,陪朕說說閑話罷了。喝完這兩盅酒,便放你們迴去……”


    說完又是一杯飲盡,再給李五哥撒落在地。


    兩人啞口無言,隻能陪飲,卻任誰也搞不清楚李世民究竟要幹什麽。


    誰知,這杯酒下肚,李世民卻動了感情。


    他頹然看著對麵的五哥,聲音低沉開口。


    “五哥啊五哥……一晃三十多年了!”


    “朕十七歲起兵,輾轉騰挪,征戰一生,功績無數,榮耀伴身,卻沒想到,你還是走到了朕的前麵……”


    李世民聲音嘶啞,眼中的清淚滾滾落下。


    這一幕,看的李淳風心如刀絞。


    為何?


    隻因坐在他身旁的,是曾經的大唐太尉、司徒、尚書令、中書令、雍州牧、涼州牧、統領左右武侯大將軍、上柱國、秦王、天策上將、天可汗……


    大唐貞觀皇帝!


    李世民啊!


    這麽一個剛硬到極點的男人,卻在後花園落下滾滾熱淚,恐怕任天下間最為心硬如鐵的人看了,也要萬箭穿心。


    哭了一陣,李世民卻又笑了起來。


    他盯著對麵的【五哥】,嘶聲說道。


    “五哥啊五哥,朕這一生開懷過、痛苦過、憤怒過、難過過,可就沒有揪心和後悔過……”


    “你一個人,你一個小小的左武衛將軍,小小的武連縣公縣公,為何讓朕揪心和後悔了啊!”


    “五哥!朕,後悔,後悔殺了你啊!!!!”


    李世民再次趴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李淳風看著眼前一幕,隻感覺如坐針氈。


    誠然!


    李二這一生是榮耀的,也是悲慘的。


    他一生經曆了太多波折。


    太原起兵之後,輔佐先皇征戰南北,打下赫赫大唐。


    可惜卻不被父親欣賞,父親執著立長子李建成為太子,為帝國接班人。


    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李建成嫉妒二弟功高震主,非要聯合三弟將其誅殺。


    迫不得已,李世民隻能發動玄武門之變。


    恐怕整個天下也隻有李世民自己心中清楚,他當年是如何的悲憤和痛苦。


    大唐建立之後,他用一生來證明父親的選擇是錯誤的。


    他極大擴充大唐疆域,開創貞觀之治,為龍國後世子孫建立千秋偉業。


    一個唐字,震懾天下莫敢不從。


    可惜他也是悲慘的。


    他親手殺了大哥三弟,逼的父皇鬱鬱而亡。


    他經曆過最愛的女人英年早逝,經曆過最愛的兒子謀反殺他。


    他最疼愛的女兒晉陽公主,小兕子也於十二歲早夭。


    他的好朋友,堪稱生死兄弟的侯君集,立下赫赫戰功後,卻幫助太子造反,隻能忍痛將其賜死。


    太多太多的事情,讓他神傷。


    沒人知道,李世民這一生經曆了多少苦難和折磨。


    如果功成名就,威震古今要付出的代價是妻離子散,眾叛親離,是身邊在乎的人一個個離他遠去。


    那麽讓時光迴到三十一年前,太原起兵的那年。


    李世民是否還願意鼓動父親起兵造反?


    這個答案,恐怕沒有人能迴答清楚。


    李淳風隻是沒能想到……


    讓李世民後悔和揪心的,竟然是一個小小的左武衛將軍,一個被稱為五哥數十年的老臣李君羨!


    是啊!


    貞觀元年,白馬之盟。


    尉遲敬德、李君羨左右護衛李世民,獨擋十萬額利可汗大軍。


    何等的豪邁壯哉?


    世人隻知道秦王拿弓,尉遲持矛,擋百萬雄兵。


    世人卻不知曉,君羨手握陌刀斷後,秦王尉遲才敢一往無前!


    性命相托的老兄弟啊!


    就這麽被白白冤死!


    他忍不住看向一旁的袁天罡。


    袁兄,造成如今的局麵,我們是否真的該死?


    袁天罡依舊麵無表情,隻是李淳風能夠看出,他老眼昏花的雙眸裏,透著深深的悲哀。


    悲哀天機不可泄,悲哀天意不可違。


    李淳風隻好一杯接一杯的狂飲,不知究竟是對是錯。


    不知李二哭了多久。


    他突然坐直身子,情緒激動的伸出左右手,分別一把扯住李淳風和袁天罡。


    李世民雙目血紅,嘶聲喝問。


    “告訴朕!告訴朕!”


    “朕的五哥,究竟是不是女主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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