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葉城賜予周利民重生的時候。


    病房外,核醫學診療科的走廊裏。


    有三個人已在外麵等待了十幾個小時。


    她們便是周利民東北老家的親人,來見周利民最後一麵。


    一個白發老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和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


    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每次經過她們身邊的時候,總是神色不忍。


    因為,嗚咽幽怨的哭聲時不時響起,迴蕩在整個走廊。


    生離死別!


    盡管這些醫生護士,見慣太多的生離死別。


    但隻要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尤其,病房裏還是一位可憐至極的家夥。


    對方在飽受極度痛苦十二天後,終究要死在今天。


    或許,死對他來才說是最好的解脫。


    但麵對親人的死亡,沒有人能夠忍住悲傷。


    哪怕,他是一名囚犯。


    “媽!別……別哭了!你身子不好,又一宿沒睡,吃點東西吧……”


    三十多歲的婦女擦擦眼角的淚,開口說話。


    任誰一看,就是長年生活在農村的模樣。


    一雙大手非常粗糙,皮膚上布滿龜裂,但清洗的很幹淨。


    一邊說著話,一邊摸摸索索的,從身旁提兜裏拿出兩顆雞蛋。


    從得知丈夫將死的消息後,為了趕路,也為了省錢,隻好在家裏煮了二十幾個雞蛋隨身裝著。


    一路吃下來,還剩下兩個。


    剝掉雞蛋皮,婦女將一枚遞給婆婆,一枚遞給身旁的兒子。


    兒子今年才十歲,專門給學校請假趕來。


    此刻一臉茫然無知。


    他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事情,更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隻是,不想吃雞蛋了。


    從東北趕到雲省,兩天兩夜的火車,讓他吃夠了這個玩意兒。


    見媽媽又遞來一顆,男孩皺著眉頭,揮手打在地上。


    “我餓死也不吃!媽,我要吃煎餅,要吃雞蛋灌餅,我要吃烤腸……”


    “小俊!”


    中年婦女看著滾落在地上的雞蛋,深深歎了口氣,忍下喝罵兒子的衝動。


    她起身撿了起來,用水杯裏的水衝了衝,隻好咬在自己的嘴裏。


    “嗚嗚嗚……”


    一旁的老嫗又哭了起來。


    “春紅啊,怎麽還不讓咱們見利民!”


    “他們在裏麵到底幹什麽呢……”


    “利民是死是活,總得給我們說句話吧……”


    老人吃不下雞蛋,將它捏在手中,不住抹著眼淚。


    “媽!利民……”


    女人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也說不出口。


    她就是個農村婦女啊。


    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離家幾十公裏的市區。


    她從未跨越整個龍國,千裏迢迢來到雲省昆市。


    大都市的一切讓她感到恐懼,尤其即將麵對的事情,更讓她無措。


    她怎麽可能知道,為什麽還見不到丈夫?


    醫院的人曾在電話裏告訴她,哪怕全世界最好的醫生也救不了丈夫的命。


    如果不願放棄治療,丈夫會極為痛苦的活著,最終還要死掉。


    甚至連屍體都保不住,爛成一攤腐肉。


    核輻射?


    王春紅根本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她隻知道,丈夫要死了,她將成為一個寡婦,被村裏不斷欺負的寡婦。


    女人經過一夜考慮,又和婆婆商量之後,終於同意放棄。


    但,還想見老公最後一麵。


    醫院給了她們兩天時間,她們晝夜趕來。


    誰知趕來後,又等了一天一夜。


    沒人告訴她們,裏麵發生了什麽。


    更沒人招唿她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畢竟,一個囚犯家屬的身份,讓人不會產生太多的同情。


    刺啦!


    就在王春紅不知說些什麽的時候,一旁不遠處的防護鐵門突然打開。


    她頓時站了起來。


    因為哪好像就是丈夫待的病房。


    醫生曾告訴她,因為核輻射的原因,想見到丈夫的話,要從這裏進去,全身消毒。


    然後穿上防護服,再消毒兩次之後才能見到。


    難道,讓我們去見利民了?


    誰知,門裏卻走出來一個年輕男人。


    對方甚至沒穿白大褂,滿臉滄桑疲憊,好似幾天幾夜沒有睡覺。


    王春紅失望的坐了下去,對方顯然不是救治丈夫的醫生。


    可能是個打掃衛生的護工吧。


    年輕男人走出病房,見到門口坐著的三個人後,也顯然呆了一下。


    隨後衝著她們笑笑,沒有多說什麽,繼續轉身離開。


    隻不過步伐蹣跚,似乎隨時隨地都要躺下睡著。


    “媽……”


    王春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想了想,終於開口。


    “可能,可能又有了救利民的辦法?沒準他們還在搶救……”


    “真的?”


    老人頓時滿臉激動,雙眼放光。


    可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不可能的!不可能!”


    “春紅,昨天大夫給咱們說了,救不了,也治不好。說還有很多人也都得了這種病。他們能活,但利民肯定是活不成的……嗚嗚嗚……”


    老人再次嗚咽,王春紅的心也要難受死了。


    “春紅!”


    誰知,老人突然止住哭聲。


    “怎麽了,媽?”


    “你改嫁吧!”


    一句話讓王春紅瞪大眼睛。


    老人似乎下定決心。


    “改嫁吧,春紅!利民這個王八羔子,從小不學好,跟人打架,還說什麽去外麵掙錢,最後捅傷了人被政府判刑!”


    “春紅!是他對不起你,是媽對不起你,你被我們還害苦了。”


    “你改嫁吧!讓你和小俊還管著我,太受罪了!”


    “等利民喪事辦完之後,再嫁個好人家,把孫子也帶走。我……我老了,養不活他,讓他跟人家的姓,喊人家爹……”


    “媽!我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


    “你一個人,會活活餓死在家裏麵的啊!”


    王春紅再忍不住內心悲傷,摟住婆婆失聲痛哭起來。


    她知道,丈夫不是什麽好人。


    屬於村裏那種遊手好閑的混混。


    年輕的時候吃喝享樂,打牌賭博,甚至還經常和朋友們小偷小摸。


    直到有了孩子才收斂一些,正經幹活,可一個混混能掙什麽錢。


    賣苦力搬磚罷了。


    最後跟著別人去外省打工,脾氣暴躁的捅傷了人,成了罪犯。


    可,丈夫再如何不堪。


    他愛我啊!


    他對我好,就足夠了!


    如今他要死了,我自然要擔負起這個家的一切,怎麽可能拋下年邁的婆婆。


    雖然一個農村婦女,實在不知道如何將這個家撐起來。


    但總得活下去吧!


    婆媳兩摟在一起,哭聲又響徹整個走廊。


    這讓坐在一旁的小男孩,都要尷尬死了。


    哭!


    哭什麽哭!


    有什麽好哭的,丟不丟人?


    來來往往這麽多人,一直看著你們哭,讓我感覺無地自容!


    “別哭了,煩不煩啊!”


    男孩再忍不下去,起身衝著走廊外跑去。


    王春紅頓時急了,從婆婆懷裏掙脫後,慌忙站了起來。


    “小俊!小俊!你幹嘛去?”


    “迴來!你還得見你爹最後一麵!你給我迴來!!!”


    她掙紮著就要去追,可惜因為兩天兩夜沒有休息,雙腿一軟竟癱在地上。


    小男孩聽著身後媽媽的哭喊,更覺得丟人。


    他頭也不迴,隻感覺渾身燥的發狂。


    “見他?我恨他,我才不要見他!”


    “我就沒有這個爹!我討厭他……”


    男孩頭也不迴的繼續跑著,滿臉恨意。


    從未管過我,一年不著家。


    還讓我成為整個學校的笑話。


    所有人都笑我是勞改犯的兒子,令我抬不起頭。


    我為什麽要見他一麵!


    讓他去死!


    趕緊去死!


    我周小俊就沒有爸爸。


    這種人也不配當我的爸爸!


    男孩不知要跑到哪裏,但總要先離開醫院再說。


    省的待下去繼續丟人,這種丟人的感覺讓他不如去死。


    豈料,他即將跑出核醫學科的時候……


    突然撞在一個男人身上。


    周小俊差點摔倒,被對方扶了一把才停住腳步。


    是那個從病房裏出來的家夥。


    對方大約二十多歲,長相英俊,身材高大,隻是滿臉疲憊,雙眼布滿血絲。


    “起來!”


    周小俊瞪了對方一眼,又要離開。


    那男人卻張著雙手,慢慢蹲在地上,攔著自己,竟不讓他繼續逃離。


    周小俊頓時心裏一緊。


    對方身高上的優勢,讓他天生產生懼怕。


    可對方疲憊的臉上,卻帶著笑意,居然輕聲開口。


    “你是……周利民的兒子?”


    “……不是!”


    “嗬嗬,為什麽要跑?你要去哪?”


    “關你屁事!快起來!”


    “嗬嗬……你是不是不想見你爸爸最後一麵?你心裏恨他,恨他是個勞改犯,讓你丟光臉麵?”


    “我……”


    周小俊臉色漲紅起來,死死瞪著對方,隻感覺對方也是來笑話自己的人。


    對方笑著搖了搖頭,隨後認真看著自己說道。


    “小孩!”


    “我比還小的時候,也經曆過這樣的場麵!”


    “那年我才八歲,我爸爸一樣重病不治,我媽媽和我的奶年一樣在走廊放聲哭泣!”


    “我也覺得好丟人啊!好害怕見我爸爸最後一麵。”


    “死人哎!”


    “我活到八歲還沒有見過死人,誰敢去看!”


    “更不要說,之前我已看過他瘦骨嶙峋的模樣,我覺得他像個活著的鬼。”


    “我媽和我奶奶讓我進去,我不敢去。我轉身就跑,我一直跑出醫院的大門……”


    嗯?


    對方說道這裏,周小俊愣了片刻。


    你爸爸要死的時候,你也不想去看他最後一眼?


    那咱們想的一樣。


    可這一切,跟我有什麽關係?


    男孩雖然不再逃離,但還有些心不在焉。


    大叔,不要廢話了,快讓我走吧!


    不然,一會我媽將我抓迴去,我還得去看那個令我討厭的人!


    對方又開口了,下一句話卻引起周小俊全部注意。


    “我逃走以後啊,一直走啊走啊,不知走到什麽地方。”


    “我在草叢邊,居然撿到一把手槍!”


    “手槍?”


    周小俊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手槍啊!


    那個十歲的男孩子,不喜歡槍呢。


    這家夥竟然在外麵撿到了一把手槍?


    周小俊不著急走了,竟全神貫注的聽了下去。


    “我當時也不知道是真槍假槍,我那個時候小啊。”


    “天不怕,地不怕,我拿起槍衝著前麵扣動扳機!”


    “嘭的一聲!”


    周小俊渾身一緊,因為對方衝著自己,用手比劃成槍的模樣,嘴巴發出嘭的聲音。


    你嚇我一跳!


    “後來呢?”


    周小俊迫不及待的問道。


    “你……你打死人沒有?”


    對方嗬嗬笑了。


    “可惜,什麽也沒有發生。沒有人死,更沒有人受傷!”


    “我嚇的把槍扔掉,轉身就跑,再也沒迴到那個地方。”


    “十幾年過去,一直到今天……”


    男人臉色竟凝重起來,眼眸中露出深深的懊悔和追憶。


    “我站在這個走廊裏,突然聽到背後傳來隱隱約約的風聲!”


    “我停下來,轉過身子……”


    “當年那顆子彈……”


    “正中我的眉心!”


    嗡!


    周小俊聽著對方的話,隻感覺腦袋嗡的一聲。


    他的耳朵開始轟鳴,他的心髒開始跳動。


    他不理解,對方究竟在說些什麽。


    當年的子彈,正中你的眉心?


    那你為什麽沒死?


    這走廊裏,也沒有子彈飛過來啊!


    可雖然聽不懂,但感覺非常厲害。


    不明覺厲!


    一時間,周小俊竟再不想著逃離這裏,逃離見他爸爸最後一麵。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


    嘩啦!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極大的動靜。


    周小俊下意識轉頭。


    但見爸爸的病房裏,終於走出來了一大幫人。


    所有人身穿白衣,應該是救治爸爸的醫生和護士。


    他們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容,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帶著……耀眼的光!


    他們一把拉住媽媽和奶奶的手,激動的說。


    “兩位,對不起,久等了!”


    “您的兒子(丈夫),活下來了!”


    轟!


    身後傳來媽媽和奶奶喜極而泣的聲音。


    周小俊渾身發麻,再次轉過了身。


    他驚的差點原地蹦起。


    那個滿臉疲憊,滿眼布滿血絲的家夥,竟然消失不見。


    難道剛剛是一場幻覺?


    又或者,我就是那顆子彈,擊中了他的……


    眉心?


    周小俊茫然著,再沒了逃離的想法,迴頭向著媽媽和奶年跑去!


    他竟要見到爸爸,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對方。


    ……


    省院大門口。


    葉城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來了。


    當看到外麵的陽光後,臉上也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小孩啊!


    你像一顆子彈,多少年後擊中了我的眉心。


    讓我後悔,當年沒有勇敢的跑迴去,見我爸爸最後一麵。


    我更要謝謝你,替我彌補了這個遺憾。


    可我還是要告訴你!


    年幼時,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決定。


    在十年後,二十年後……


    終將影響你的一生。


    葉城笑著,走下台階。


    台階下,有一輛國安的汽車等待已久。


    他不能休息,他還有事要忙!


    因為好兄弟陳布告訴他。


    唯一沒死的佛伯樂探員戴維。


    終於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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