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疊塔街口。


    黑壓壓的人群從空中看下去,就像滴在宣紙上的一滴墨。從中心到邊緣,由濃至淡,由密轉疏。


    世家子弟們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們臉上有疑惑,有震驚,有惘然,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遠處,數以百計的米家族人已經完全沒有了聲音。他們神情麻木地站在那裏,向遠處鋪陳開去,如同一群失去了魂魄的瘋傀一般,任由在王陸良和高守全擺手示意下展開的城衛和烈火軍士兵虎視眈眈地看管著。


    從最初的意氣風發,到剛才的強橫霸道,再到此刻的麵若死灰,前後也不過大半天時間而已。


    一個蒸蒸日上,興旺昌盛的家族,就這麽在陡然間悄無聲息地衰落了下去。就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被人揚手丟進了水中。隻剩下一聲輕響,一縷青煙和水麵微漾的波紋。


    是的,米家已經完了。


    雖然直到現在,謝尋白也還沒說出一個理由,但他親自出手擒拿了米燁,並當眾將其丟到這裏,就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


    在夏州,寒穀是高高在上的三大宗門之一。放在北郡,那更是尊崇無比。謝尋白親自出手,說句不好聽的話,別說在場的這些世家和宗門,就算是朝廷來了也未必有資格質疑。


    倒不是說寒穀可以淩駕於朝廷之上。而是格局如此,背後牽扯的東西也太多,朝廷絕不會為了一個米家跟寒穀翻臉。


    當然,大家毫不懷疑,謝尋白最後肯定會告訴大家一個緣由。


    在大家的認知中,寒穀一直都不是一個不講理的宗門。


    但那也隻是一句話而已。


    謝尋白的答案或許能滿足人們的好奇,能解答一些人的困惑以及對公平公正的需求,但改變不了結果。甚至哪怕是強加之罪,隻要寒穀願意承擔指責和罵名,其他人也隻能捏著鼻子認。


    所以,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周高遠的身上。


    就在剛才,這位周家的家主,還給所有的世家子弟上了一課。讓這些來自不同世家的年輕人們見識到了現實的殘酷。


    為了拿下蘇家,他和米家沆瀣一氣,甚至不惜讓翼山城血流成河。


    他讓年輕人們看到了在實力麵前,規矩和道理是如何被蠻橫霸道所扭曲的。讓他們明白了什麽叫裹挾,什麽叫不折手段。明白了有些時候,公正道義不過是一張擦屁股的紙罷了。


    那時候,周高遠還笑著建議蘇老夫人帶蘇家離開翼山城。如此一來,所有的矛盾就都解決了。而周青禾也說,若是蘇家早點知情識趣,事情或許也就不會鬧到這種地步……


    就像一個強暴者獰笑著告訴受害的女子,你應該放棄掙紮,甚至應該早點主動配合一樣。


    那時候的周家,是那麽強橫。


    即便是麵對城主朱子明,周高遠也沒有絲毫退讓。


    因為局麵就擺著這裏,隻要宗門有雷雲門鎮著,隻要世家不想局麵失控糜爛,那大家的共同意誌就隻能壓向蘇家。就像積蓄的洪水,總會朝著壓力最容易釋放的地方突破一樣。


    現在捫心自問,許多世家子弟們很難說清自己當時是怎樣的感受。心底本能的有義憤,有失望,有鄙夷……但這般赤裸裸且血淋淋的教訓,又讓他們仿佛被推開了一扇大門。


    這扇門呈現的東西,或許是黑暗的,殘忍的。


    但就像一隻剛剛初生,才見過白晝的小獸,不管願不願意,他們終究都要經曆黑夜。


    年輕人們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變化。


    但大家會不由自主地地思考周高遠的所作所為,會咀嚼周青禾那番話。然後覺得,見識過這種殘酷,甚至認同這種殘酷,這才是成熟。這才是家族讓自己旁觀這一切的意義所在。


    然後,就有一些黑暗的東西從心底無聲無息地釋放了出來。


    然而誰也沒想到,短短幾分鍾之後,這一切就反轉了。剛剛還強勢無比的周高遠現在卻像一個被一耳光抽懵了的傻子。


    即便是年輕稚嫩的世家子弟們,也聽出了蘇老夫人這番話的厲害。


    那個書呆子提及逃亡路上遇見周家武者圍追堵截,或許隻是毫無心機地隨口一說,但蘇老夫人衝朱子明的這一問,卻是鋒利無比!


    “蘇家不要交代,但城主你難道不給我們這兩位恩人一個交代?!”


    這番話,簡直如同教科書一般,讓在場的世家子弟們大開眼界而又背心發涼。


    蘇家的姿態一直都是這樣,忍讓了又忍讓。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人家蘇老夫人也不需要交代。


    可是這麽對蘇家的恩人,蘇家就不答應了!


    這姿態真是要多高有多高。誰也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一句話裏,人情世故,簡直滴水不漏。


    可仔細想想,寒穀這兩位,需要蘇家來幫忙要一個交代嗎?


    當然不需要!


    以寒穀的身份地位,要什麽樣的交代,周高遠敢不給?


    毫不客氣地說,隻要謝尋白開口,隻要能讓他消了這口氣,哪怕傾家蕩產周高遠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但謝尋白能讓周家傾家蕩產嗎?


    顯然也不能。


    周家畢竟是翼山城的世家,而寒穀又是夏州領袖宗門。領袖自然有領袖的氣度。且不說幾個不知情的周家護衛,就算是周高遠得罪了謝尋白,寒穀表麵上也不能對一個世家趕盡殺絕。


    更何況,所謂周家護衛對這位圍追堵截……聽起來就讓人發笑。


    螞蟻能堵截大象麽?


    所以,真要是謝尋白來處置的話,隻怕擺擺手,也就過了。


    就像一個客人到主人家做客,卻被主人家的熊孩子惡作劇作弄了一般。客人總不能把熊孩子給打死吧?


    但偏偏,自始自終,謝尋白連一句話也沒說。而蘇老夫人這一問,就把處置權和責任推到了朱子明的身上。


    打熊孩子打得最狠的,一定是主人。


    現在要說在場的這些人當中誰最恨周家,當然是朱子明。


    就在剛才,朱子明才被周高遠逼得騎虎難下,才讓整個翼山城差點糜爛,才讓朱家差點被裹挾,差點成為夏州諸城城主中的笑柄。


    而要說在場的這些人當中,誰可以對周家下手最狠,最肆無忌憚。當然也是朱子明!


    身為城主,處置城中問題,本就是天經地義。


    更何況,剛才周高遠才自己掀了桌子!


    所以,蘇老夫人這一句,表麵聽隻是人情世故,實際上,根本就是一刀直接割開了周家的喉嚨啊!


    而且不僅如此!


    更重要的是,這一句話,還把朱子明這位一度坐山觀虎鬥的城主給架上了火爐!


    之前蘇家陷入困境,最大的原因就在於包括朱家在內的各大勢力因為某些原因而形成了共同意誌。而今,一旦朱子明對周家下手,那未來,翼山城的格局,就將徹底顛覆。


    到時候,朱家還會選擇和周家,嶽家,汪家站在一起麽?


    這些,就連世家子弟們都看得清楚,周高遠哪能不明白。心急如焚之下,他衝謝尋白一拱手道:“謝先生,周家人有眼不識泰山……”


    他話音未落,這邊朱子明已經一臉歉意地衝謝尋白拱手道:“未知謝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謝先生贖罪。”


    “朱城主客氣了,”謝尋白笑道,“我不請自來,做了個惡客,城主不嫌棄才好。”


    兩人說著話,連瞟也沒瞟周高遠一眼。


    寒暄幾句,朱子明扭頭看了地上的米燁一眼,一臉好奇地問道:“不知道這米燁所犯何事?”


    這種場合之下,這一問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朱城主應該也知道,前些日子,我這師侄遭異種襲殺,寒穀雖不才,但這護短的傳承倒是一直都有,”謝尋白看了樊采頤一眼,笑著對朱子明道,“這不,我師兄就把我給派來了。


    “原本以為,北郡這邊年長日漸,魔修異種找著點空隙又猖獗起來。掃一掃,也算是替北郡諸城分憂,可沒想到,這一路殺過來,抓了些人問了一問,才發現原來幕後還另有隱情。


    “所謂除惡務盡,謝某自然不能視而不見。所以昨夜才不告而至。本來今日準備拜訪城主的,卻不料於集城看見有人打著城衛旗號,公然在城中向世家子弟下手,行為囂張跋扈……”


    說著,謝尋白哈哈一笑,拱手道:“城主莫嫌我多管閑事才好。”


    “哪裏,哪裏!”朱子明笑道。


    兩人談笑風生,四周眾人卻背心發寒。米家的罪終於定了,勾結幽族!而如此大罪,也就意味著對米家以及周家的處置基調定了下來。


    便在這時,世家子弟們視線忽然一凝。


    這一刻,所有人都看見,原本站在周高遠身邊的嶽終南和汪祖成悄無聲息而又無比堅定地同時退開了幾步。


    拉開了和周高遠之間的距離。


    轟!


    嶽世峰,嶽蓁,汪明哲,汪明輝等兩家子弟,隻覺得一股血直衝大腦,臉漲得通紅。而其他世家子弟,則目瞪口呆,頭皮發麻。


    每一個人看向周高遠父子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他們終於學會了,什麽叫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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