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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高臨下的站在長階上端,緩緩朝下方拾級而下;


    看著禦階下方,應考士子各懷心緒——大部分人心有餘悸,小部分人微微皺眉的反應,劉榮心中也算是大概有了數。


    在詔書宣讀完畢,得知劉榮打算光明正大的,打壓那些主動退考的考生後,絕大多數人臉上,都是一副‘還好我沒這麽幹’的慶幸;


    這些人,基本都被劉榮打上了一個‘平庸之才’的標簽。


    這些人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利益沒有受損。


    準確的說,是差點就受損了,卻因為自己的正確抉擇,而僥幸沒有受損。


    至於那極小部分——總數不超過三十個人,此刻則無不是微皺著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就好似是在想:這麽做,會不會有些不妥?


    要不要做這個出頭鳥,勸陛下三思?


    這些人,便大概是劉榮想要通過科舉,為漢室選拔出來的、真正意義上的‘人才’了。


    ——思維模式。


    對於官僚,尤其是年輕官員而言,這是個非常重要,且極難培養的東西。


    當某一突發事件發生時,官員的第一反應,往往能最大程度體現出這個官員的成色。


    好比某年秋天,某地糧價鼎沸;


    若是此刻,那些個一臉心有餘悸,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考生,在彼時發生糧價波動的地方為官。


    他們的第一反應大概率是:怎麽辦?


    會不會被問責?


    會不會保不住烏紗帽?


    啊呀,我怎麽這麽倒黴,被分配到這麽個鬼地方……


    這樣的思維認知下,接下來的一係列抽象操作,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人品好些的,或許能嘟嘟囔囔、罵罵咧咧的,動用一些粗暴甚至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好歹把事兒給平了;


    人品差些的,更是極有可能成為華夏曆史上,第一個總結出‘提出問題的人,比問題本身更好解決’這一概念的敗類。


    這樣的官員,該要嗎?


    劉榮的迴答是:能要。


    但不能重用。


    最好,讓他們擔任‘少吏’,也就是部門副手;


    而非‘長吏’,即具有決策權的部門負責人。


    至於直接淘汰——正所謂:不聾不瞎,不配當家。


    對於封建王朝而言,再差的官員,也比沒有好。


    說得再直白點,就是再混亂、再黑暗的秩序,也比完全沒有秩序的混沌要好。


    所以這些人,劉榮也還是會酌情去用——當庸人、庸官去用。


    反觀那些一臉憂國憂民,第一反應就是事件本身可能引發的影響,以及思考起事件應對辦法的‘極少數’;


    還是同樣的例子,某地糧價鼎沸。


    換作這些思維模式更成熟、更‘不利己’的傑出者為地方官,他們的第一反應是:糧價鼎沸?


    那接下來,必定是餓殍遍地!


    必須要出手了!


    施粥賑災!


    開倉放糧!


    在這麽一套思維模式下,一切,都會順理成章的步入正軌。


    用最直白、最淺顯的話來說:這些人——這些傑出者,天生就擅長麵對、解決問題。


    反之,占據絕大多數的‘庸才’,則本能的厭惡問題,更無比排斥、不願意解決問題。


    偏偏為官一方,要的就是不斷地麵對問題、不斷地解決問題。


    二者孰優孰劣——哪個能用、哪個不能用,哪個能重用,哪個能湊合用,自也就一目了然了。


    事實上,這也同樣是黃老學日漸落寞,逐漸退出漢室權利決策核心的又一重要因素。


    ——黃老學的做派,和那些什麽事兒都不想管,恨不得一輩子都不會有問題需要自己解決,最好就這麽碌碌無為混到退休的庸人、庸官,實在是看不出什麽兩樣。


    哪怕實際上,二者是有區別的——哪怕黃老無為後麵,緊跟著就是一句‘必要時無所不為’;


    但黃老無為四個字的存在,也無疑還是為那些不作為、不願作為、不敢作為的庸官,提供了絕佳的保護色。


    什麽?


    你說我不做事兒?


    你懂個屁!


    本官這是無為而治,與民休息!


    哪涼快兒哪待著切!


    懂什麽叫執政學派嗎你?


    很顯然,劉榮並不喜歡——甚至非常討厭這種現狀。


    無論庸人還是賢能,都在比著誰更悠閑、誰貫徹‘無為而治’更徹底?


    特麽活兒都留給朕來幹是吧?!


    那朕要你們有什麽用?


    天下百姓民,每年上繳數百上千萬石的糧食,就為了供養這麽些個無為而治、道法自然的老道?


    不好意思——天子榮在位期間,漢家不允許存在編製內的道士。


    要麽老老實實幹活,然後踏踏實實拿俸祿養家糊口。


    要麽滾去夢裏的深山老林,煉丹也好、修仙也罷,沒人管你。


    帶著這樣的想法,劉榮終是停下腳步,在長階大約中部偏下位置的一處平台駐足。


    隨著劉榮的身影逐漸靠近,並愈發清晰地出現在應考士子視線範圍內,考場的氛圍,也莫名莊重了起來。


    ——劉榮,這儼然是一副‘親自監考’的架勢。


    隨著劉榮落座,早早備好的三輪科舉試卷,也隨之次序發放到考生手中。


    卻是無人知曉;


    哪怕汲黯這樣的近臣、丞相劉舍這樣的重臣,都沒有哪怕一人知道:在劉榮心裏,三輪科舉,其實已經結束了。


    本次科舉最耀眼的三十號人,已經被劉榮一紙‘懲罰無故退考士子’的詔書,給順利甄別的出來。


    剩下的,不過是看看那千把號庸才當中,能有多少人具備被‘湊合用’的資格。


    至於那傑出的三十位?


    ——試卷才剛發下去,考生們連個人信息都還沒填完,這三十來號人的名字,就已經被劉榮記錄下來,並初步擬定為本次科舉的‘甲榜’了。


    還是那句話。


    本次科舉的第三輪,應考人數實在是太少;


    為了最大可能提高通過率,劉榮幾乎是最大限度壓低了考題難度。


    雖然依舊算不上‘閉著眼睛都能通過’,但至少對那些有心思憂國憂民,而非關心自己能否通過的傑出者而言,完成這麽一張考卷,根本就不在話下。


    事實上,於四天前剛結束的二輪科舉,這三十來號人的成績,也基本都在前五十名內。


    ——二輪科舉六千多人應考,通過者足足1378人!


    能在這麽多人裏排進前五十,已經足以說明這三十來號人的學術水平了。


    至於那三兩個跌出前五十的意外,劉榮也無心去修補這個小小的bug。


    筆試成績,不過是一個附加項而已。


    至少本次科舉的第三輪,情況確實是這樣。


    對於劉榮而言,一個能在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就本能的開始思考應急預案,投入到事件當中去的官員——哪怕到最後,第三輪科舉真的連六十分都拿不到,那也是值得劉榮出手撈一把的可塑之才。


    如是想著,劉榮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被那三十多張各有特色的青澀、自信麵龐所吸引。


    ——熟人不少。


    故太子舍人鄭當時,五大三粗,哪怕跪坐在地,也還是比旁人高出一頭,很是紮眼。


    還有南皮侯竇彭祖,雖然沒有著朝服,但腰間那枚象征徹侯之爵的金印紫綬,也還是讓周遭考生本能的,以竇彭祖為中心朝四麵八方遠離。


    同時,暗地裏也不忘吐槽幾句:堂堂徹侯之身,幾千戶封國食邑,三十好幾快四十的年紀,跑來和我們這些年輕人爭;


    漢家的徹侯勳貴,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要臉了……


    還有公孫弘——太宗皇帝元年的博士,和賈誼一個年紀、一個時代的人物;


    如今也是年過半百,頂著一頭華發,跪坐在一群年輕人之間俯身答題,也同樣引人注目。


    陌生的麵孔也有。


    但前兩輪科舉過後,像樣一點的,也基本都被劉榮給挑了出來,作為重點關注對象。


    ——齊人主父偃,治的是如今漢室,比墨家都還要稀罕的長短縱橫術!


    哪怕拋開此人,乃留名史冊的曆史人物不談——就算是為了保留學術多樣性,劉榮也肯定會留下這個縱橫家的獨苗!


    ——千乘倪寬,儒生。


    卻並非劉榮不待見的魯儒,或是動不動搞出來個‘大新聞’,搞得漢天子既不敢喜,也無法悲的公羊一脈;


    而是師從濟南伏生除死人晁錯、二世祖張偃外,唯一的、正兒八經的傳人:歐陽和伯,治的是如今天下最全、最權威的一版《尚書》。


    這麽個人,哪怕不堪歐陽和伯的麵子,以及倪寬自身才華的麵子,劉榮也起碼要給《尚書》,以及濟南伏生一點麵子。


    ——結巴文豪,司馬相如。


    曾追隨梁孝王劉武,在那個‘是個文人都能在梁王宮吃香喝辣’的美好時代,吃盡了梁王劉武紅利的苦命人;


    但從此人就此銷聲匿跡,並出現在今歲科舉來看,也不難發現:失去了梁王劉武這個大金主,司馬相如的日子並不好過。


    所以,即便前兩輪科舉,司馬相如都‘答非所問’——分別交上了一篇辭藻華麗的文賦,劉榮也還是給司馬相如開了特殊人才綠色通道,使其通過了科舉。


    原因無他;


    司馬相如的賦,寫的那是真漂亮啊……


    不單是那一手好字——內容本身,也是‘美’的不可方物!


    且不提那些後世人不大熟悉的,就說後世最廣為流傳的:《鳳求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詩詞歌賦之類,劉榮確實不怎麽尅兒。


    但一篇詞賦美不美、好不好,劉榮還是有起碼的判斷能力。


    司馬相如,沒說的——劉榮欽定的中央宣傳部長!


    也不求未來的司馬相如,能按照《鳳求凰》的規格,寫出一篇讚揚劉榮英明神武,捧劉榮臭腳的作品;


    寫寫風土人情啊~


    寫寫人間值得啊~


    乃至於,寫寫男女情愛之類,也足以。


    華夏文化的底蘊,足以支撐司馬相如,以這些看似‘肥皂劇’般的作品,為劉榮達成想要達成的政治目的,提供劉榮想要的統戰價值。


    除了以上幾人,也有幾個劉榮印象不深,但很確定其‘青史有名’的人物。


    酷吏王溫舒;


    弓高侯庶孫,故少府舍人韓嫣;


    以及幾位老臣、近臣家中的傑出子弟之類。


    總的來說,質量還算讓劉榮滿意。


    “四百石……”


    “嗯……”


    “要不要稍作改動呢……”


    思考間,劉榮心中也不由有些動搖起來。


    ——首先,本次科舉,劉榮是一定要‘造成轟動’,好為日後的每一次科舉開個好頭的。


    既然是要開好頭,那自然是要讓參加考試的人,盡可能多的坐上像樣點、體麵點,最好秩祿高一點的位置。


    原本的計劃是堆數量,任命上千,乃至數千名官員;


    考慮到這個數量級,劉榮甚至還給自己留了個小小的退路——沒把話說死成‘人人四百石’,而是說成‘最高四百石,最低一百石’。


    而眼下的狀況,顯然無法滿足劉榮堆數量的計劃要求了。


    既然堆數量不行,那自然就要提質量。


    ——讓盡可能多的人有官做,並讓拔尖的一批人,做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大’官。


    念及此,一個原本不該被這麽早拿出來的方案,也隨之出現在了劉榮腦海當中。


    “尚書台,就借此番,順勢成立吧。”


    “甲榜定死為三十人,往後也同樣如此。”


    “——乙榜任命為四百石級別的少吏,到地方郡縣打磨、沉澱;”


    “甲榜的三十個,就先納入尚書台,在朕左右見習吧……”


    尚書,並非劉榮新發明的官至,而是本就存在於漢室現有體係中。


    ——所謂尚書,是和尚廚、尚衣等屬衙在內的、隸屬於少府的、負責劉榮生活起居的六個部門,即‘少府六尚’之一。


    作為少府六尚中,分管筆墨、文檔類別的部門,劉榮對於這個部門的官員任免,不說是有絕對的話語權,也起碼是說一不二。


    借著本次科舉的機會,把科舉最傑出的幾十號人塞進尚書台,無疑也能以最溫和的方式,將自己的圖謀展露在外朝麵前。


    ——都看清楚咯~


    ——朕呐~


    ——又要搞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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