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延且當的反應,略微出乎了劉榮的預料,卻也還在情理之中。


    ——河套戰役,匈奴固然是敗了個徹徹底底。


    但真要說雙方發生了慘烈、焦灼的白刃戰,又或是某一方損失慘重,卻也還不至於。


    從戰役開始,一直到戰爭結束,無論是河套主戰場,還是作為‘偽主戰場’的馬邑,都沒有對匈奴人造成太過重大的殺傷。


    在馬邑,匈奴人遭受的,是攻城戰不可避免的正常傷亡。


    至於河套,更是都沒打起一場像樣的戰鬥,河套便迅速被漢軍所掌控;


    等軍臣率領單於庭主力折返迴援,匈奴大軍更是被堵在了大河以北的高闕,有心南望,卻又無力渡河。


    如此算下來,一場河套戰役,匈奴人主要的損失,還是河套地區這片塞外沃土,以及留守河套地區的部族。


    至於匈奴人的根基:草原百蠻各部,卻並沒有遭受傷筋動骨級別的創傷。


    換而言之,匈奴人的軍事實力,並沒有受到影響。


    過去的匈奴人有多強大,如今的匈奴人,也依舊還是那麽強大。


    非要說出現了什麽變化,也就是漢家的武器裝備在迭代,戰鬥力有了些許提高;


    並且在得到河套之後,漢家很快就會擁有相當數量的騎兵部隊,從而不再被匈奴騎兵集群在兵種層麵克製。


    總計而言就是:眼下,漢室軍隊有了一個小的增強,未來幾年還會有一波大的增強;


    而匈奴人的軍隊卻並沒有遭受削弱,依舊維持著過去的戰鬥力。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無論是華夏史還是外族史,能被稱為‘帝國’的政權或文明,從來就沒有哪個是好相與的。


    而如今的匈奴帝國,雖然已經來到了曆史的拐點,即將開啟衰弱周期,但這也恰恰意味著如今的匈奴人,正處在整個文明、政權的巔峰。


    一場河套戰役,固然能讓漢家上下君臣、軍民軍心大漲,讓草原人心惶惶;


    但也絕對還沒到漢家自此無敵於天下,匈奴人就此一瀉千裏,一觸即潰的程度。


    眼下,匈奴人想要將戰略重心西移,這就使得未來幾年的匈奴人,需要一個安定的東南方。


    為了這個戰略需求,匈奴人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出讓步,以換取漢家‘我安生幾年,不去招惹你’的承諾。


    但這並不意味著如今的匈奴人,真的淪落到過去,漢室寧願委曲求全、屈辱和親,也得求得和平的地步。


    ——未來這幾年,漢匈之間是否會爆發大戰,漢家固然是無所屌謂,打也行,不打也行。


    但匈奴人對未來幾年,漢匈是否爆發大戰的態度,也絕非‘千萬不能打,無論如何都要求漢人別打’,而是僅限於:盡量和漢人商量商量,能不打就盡量別打;


    可若是商量不出結果,實在非打不可,那也不是不能打。


    在這樣的情況下,讓匈奴人做出‘割讓河西’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顯然是不切實際的。


    隻不過,正如劉榮先前所言:在某些時候,外交,和行商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一方漫天要價,一方坐地還錢,兩方溫文爾雅的問候一下彼此的祖宗十八代,然後達成一個雙方都不滿意,但都勉強能接受的結果——這才是國與國之間,尤其是大國與大國之間的外交商措,所普遍存在的常態。


    就如此番,匈奴人拿已經被漢家占據的河套,以及漢家永遠無法真正掌控的北海來作為籌碼,這和空手套白狼沒什麽區別;


    而劉榮張口就是河西,閉口又加上個東海——即草原與朝鮮半島的連接處,顯然也是在獅子大開口。


    雖然最終,雙反都不可能得償所願,但也並不意味著這件事,真就沒的談了。


    至少在匈奴人有這個需求,劉榮也並不曾表露‘沒得談,非打不可’的意圖,雙方都對商籌持開放態度的前提下,這件事,其實還是有的談的……


    “割土——尤其還是割河西之土,是萬萬不可能的。”


    “若是旁的事,外使即便無權決斷,尚且還能遣人迴轉,請示我主。”


    “但河西,卻是根本不用請示,就能確定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的事。”


    “皇帝陛下若當真有心促成和平,便請換一個條件吧。”


    不多時,唿延且當便做出了第一次讓步。


    ——河西絕對沒得談!


    ——割土,原則上也沒得談。


    如果可以,就提其他和割讓土地無關的要求;


    實在要割土,也別提河西這種敏感的地方,而且即便最終真的割了某塊土地,官方層麵也不能是‘割土’的名義。


    對方做出了讓步,劉榮自也沒有再死咬著不放。


    故作思慮之狀,以指腹摩擦著唇下,沉吟許久,方開口喃喃道:“既然河西沒得談,那就等過幾年,派軍隊打下來吧。”


    “倒是那東海……”


    “也不算是什麽好地方啊?”


    “那般酷寒、偏僻之地,我漢家得之,也不過是流放囚徒之用。”


    “當真割不得?”


    看上去,雙方都是在表明立場和底線,但二人心裏其實都清楚:這件事,基本已經商量出結果了。


    ——匈奴人本意割讓河套和北海,劉榮原本想要河西和東海,也就是後世的東北三省一帶;


    雙方各退一步:匈奴人不提河套、北海了,劉榮也不提河西了。


    剩下的,便是尋個像樣點的由頭,讓匈奴人站著,把東海割讓給漢室。


    這就不是劉榮需要頭疼的問題了。


    讓匈奴人自己想去吧;


    反正無論是什麽名頭——贈與也好,陪嫁也罷,劉榮都不在乎。


    隻要能把那片冰封的黑土地收入囊中,劉榮根本不在乎名頭是什麽。


    “既然沒得談,貴使便下去好生思量一番吧。”


    “——和平,朕自然是希望促成的。”


    “但自有漢以來,我漢家曆經四代先皇、五十餘載,所學到的最深刻的道理,便是:和平,從來都不是可以平白無故得來的。”


    “和平,是需要付出代價,才能換來的。”


    “誰需要和平,就應該由誰付出這個代價。”


    “代價越重,和平就越會被珍惜。”


    如是一番話,看似是劉榮下了逐客令,實則卻是第一次談判基本達成了一致。


    ——劉榮要東海!


    什麽河西,什麽耕牛之類,劉榮都絕口不提——就要東海!


    如果給得了,那就下去想辦法,看怎麽合理合法,又不傷尊嚴的把北海割讓給漢家;


    給不了,那也沒得談了。


    ——退讓也是有限度的!


    河西河西給不了,耕牛耕牛給不起,最後連個最不要緊的東海都舍不得給?


    真就舔著個ac臉,空手套白狼啊?


    是你軍臣腦子進水了,還是朕腦子裏的水泛濫成災了?


    作為使節,唿延且當也明白了劉榮的潛台詞,便也沒過多糾纏,當即便拱手拜別,退出了大殿。


    臨走前,聽出劉榮最後那番話,是在提醒自己‘別想空手套白狼’的唿延且當,也沒忘反過來隱晦的提醒劉榮:東海能不能談妥,不好說,但我盡量;


    但哪怕能談妥,一個東海,也已經是極限、是我大匈奴的底線了。


    除了東海,我大匈奴連一根牛毛、一顆羊糞蛋都不會多給!


    劉榮也隻是淡淡一擺手,就此結束了這場自河套戰役後,漢匈雙方首次正式會麵接洽。


    隻是匈奴使團退下,卻並不意味著這場會麵,真的就此結束。


    或者應該說:會麵結束了,但漢家朝堂內部,還有一場關於這場會晤的總結、歸納會議。


    ——使團退下了,漢家上下君臣,卻絲毫沒有完事兒下班的輕鬆。


    反倒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在使團退下之後才打起精神,真正進入到了工作狀態之中。


    而後,便是一場漫長而又焦灼,且相當激烈的商議。


    至於議題焦灼的核心,也不外乎劉榮那隨口一提的河西之地。


    原本沒人想到河西;


    更沒人敢想‘匈奴人割讓河西’這種異想天開的條件!


    但劉榮提了一嘴,大家夥兒心底的饞蟲就被勾出來了,就很難按捺住再爭取一下的衝動。


    好在最終的結果,也還算在劉榮的掌握之中。


    經過這場漫長的商議,漢家朝堂中央總算是統一了思想:要燕國正北及東北方向,以鮮卑、烏恆二山為中心的方圓千裏土地,來作為匈奴人‘求和’所付出的代價。


    至於這個代價能否真的換迴和平,這就看漢家的心情了。


    過去這幾十年,漢家堅持不懈的和親,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如果和親有用,約定有用,那過去這幾十年的漢家,就該是和匈奴人隻打了一場,然後隻和親了一次;


    然而事實卻是:反複被匈奴人入侵,戰後又周而複始的和親。


    看似每次和親都能換來三兩年安穩,實際上,卻不過是和親送過去的陪嫁,夠匈奴人踏踏實實吃上個兩三年。


    等吃完了,匈奴人自然就又來了。


    現在雙方角色互換,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結盟,當然是要結的;


    說不定還要反過來,讓匈奴人送個攣鞮氏公主過來,和漢家反向和親呢!


    且無論和親與否,和親所需的陪嫁,匈奴人也是一定要給的。


    至於結了盟、收下陪嫁,並承諾‘不主動挑事’之後,漢家是否遵守承諾,就完全取決於漢家自身的利益需求,以及現實考量了。


    如果有一天,劉榮覺得是時候幹一仗了,那就打,沒說的!


    ——反正盟約這個東西,本來就是因為上廁所的紙不夠用,才誕生在人世間的。


    若劉榮覺得不打更好、更賺一點,那就不打,對外就美其名曰:哎呀~


    和匈奴人簽了條約~


    咱得遵守承諾呀~


    主打的就是一個進退自如,怎麽說都是漢家有理。


    對此,匈奴人當然也是心中有數。


    畢竟這種拿和親盟約當廁紙的舉動,匈奴人才是個中行家。


    但有些時候,國家大事就是這樣的。


    ——選擇a:不做,百分百不會成功;


    ——選擇b:做,或多或少,有那麽一點成功的機會。


    這樣的情況擺在個人、個體身上,顯然是a更正確一些——反正b也不是一定成功,甚至成功與否,還得看對方會不會犯傻;


    但到了國家層麵,正確答案卻永遠都是:b,搏一把!


    就搏一手對方傻逼!


    過去這些年,漢家也是在搏。


    卻不是在搏匈奴人犯傻,而是在搏匈奴人要臉。


    很顯然,對於遊牧民族而言,‘要臉’二字不能吃不能喝,一點意義都沒有。


    現在,反倒是匈奴人,來搏漢家要臉了。


    對此,劉榮隻能表示:哎呀~


    臉這個東西啊~


    可要可不要,唾手可得的時候,朕自然是要的~


    但若是要了麵子,就會傷了裏子,那朕即便是喊上一聲‘朕蠻夷也’,又有何不可?


    “嗯……”


    “東海……”


    …


    “東北黑土地啊~”


    “得了這片土地,朝鮮半島,也得好生盤算一下了……”


    事實上,對於如今的漢家而言,內部真正的問題,並非土地兼並所導致的耕地稀缺,亦或是土地無法承載人口。


    ——事實上,華夏文明發展到如今,眼下的漢室版圖,依舊有近半區域沒有得到開發。


    東北方向,別說是後世的東北三省了,就連後世河北、天津一代的燕地,都沒有完全開發成適宜居住的區域;


    南方就更別提了——以長沙為基準點的後世兩湖、兩廣,乃至於更靠北、更靠近中原的荊吳之地,都至今還被稱之為‘濕瘴遍布,沼池遍地’的不毛之地。


    而這片不毛之地,在大約千兒八百年後,被華夏文明稱之為:江南。


    若是能把這塊地方開發出來,別說是如今漢室這三千萬人口——便是再翻個兩番甚至三番,人口達到大幾千萬甚至破億,漢家也絕對負擔得起!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內部開發程度不夠的情況下,再去圖謀外部擴張,似乎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對於後世的大東北,以及與那片區域接壤的朝鮮半島,劉榮,卻也有著自己的長遠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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