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每一扇拚花落地窗都被調成淡橘色的碎光,璀璨的聖光沿著每一道長階鋪展而下。


    明晃晃的光階就猶如一塊又一塊搖著午後日光的鄉間梯田,映著碧藍色的天空和純白色的雲朵,若有清風拂過,天搖地晃便濺起層層沾有光斑的漣漪。


    名為安蘇.莫寧斯塔的少年,就矗立在光階的盡頭。


    他嘴角噙著笑意,藏青色的眸底映著星辰般的尊榮,燦金色的聖徒披肩隨風簌簌作響,純白色的製式禮服亦散著粼粼金光,流蘇披肩之下,那修長而白皙的手臂高高抬起,光輝權杖掠過階下萬物眾人,所有的光輝也盡數收歸、閃耀於他的權杖之中。


    汝等凡人,無權為我授勳。


    他笑著道。


    穹頂的聖輝花紋投影下來,更顯得神聖古奧!


    此番盛況,也經由魔導廣播傳遞出去,出現在了帝國各個行政市的中央終端中。


    儀典廳的所有大貴族,貴族侍從,以及護衛的皇家騎士們,全都從席位上蹭得站起來,他們麵色惶恐而不安地看著那漫天的光海,隻覺得驚濤駭浪般的震撼不斷地衝擊著內心,他們都是見多識廣之人,自然知道眼前這方神跡,便象征著光輝的授勳儀典已經開始了!光輝女神的注視,即將降臨!


    可為什麽.


    無人與安蘇洗禮,他又憑什麽開啟儀典!


    他們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完全無法相信:安蘇明明隻是一個被光輝所唾棄的詛咒之子,這個被貴族所鄙夷的邊境粗野之徒,在沒有瑟曦冕下的陪同下,憑什麽能獨自開啟儀典,憑什麽能吸引光輝女神的目光!


    莫說是詛咒之子了,便是法洛爾宗教家族裏最虔誠、最聖潔、最高貴的聖人後代,也無法博得女神的降臨。能完成這類奇跡的,隻有教廷的聖女、聖子,隻有被光輝所眷顧的神選之人。


    隻有聖子才能為自己洗禮,授勳,加冕。


    ‘汝等凡人,無權為我授勳。’安蘇的話語還迴蕩在他們耳畔,這聽起來狂妄至極,故意蔑視一切貴族皇權的話語,莫非.並非狂妄,而隻是一個事實?


    隻有聖子才能為聖子加冕。


    而神權,從不在皇權之下!


    “你變得不聰明了。”


    泰瑞大皇子麵色沉了下來,他抬起頭來,那狹長的金色眸子微眯,他無法直接破解法神梅林的神聖級魔法,自然也無法拆穿這背後的謊言。


    “你在拒絕皇室的友誼,閣下。”


    他並不是在對安蘇說,而是在對其身側的珞珈.法斯特所言。


    泰瑞皇子的眸光從第三層的主教席位中一掃而過,最後將視線落在了梅林.安德烈身上,後者嬉皮笑臉地衝他露出了純真笑容,見他故意裝糊塗,泰瑞皇子便知道這是梅林針對皇室所設的局,要抬他的弟子安蘇,兩方都在唱戲博弈,這是對皇權侵入教廷的還擊!


    想把安蘇捧成聖子來對抗瑟曦麽。


    這老出生.


    但這局戲一旦開始了,便該讓你們演到最後,看誰能笑到最後.


    微不可查的,泰瑞皇子的角噙著些許森然冷笑,既是梅林做的局那麽自己再怎樣向珞珈施加皇威,教廷方都不能主動出手阻止,因為自己是在向一個並不存在的人施威!


    梅林一旦出手,屏蔽魔法便會失效,教廷的謊言便會暴露天下。


    他眼眸中的冷意越發森然,而嘴角的微笑卻越發的陽光,大皇子露出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看向安蘇,看向他身側看不見的珞珈.法斯特。


    隻是一個剛入四階的、脆弱不堪的女孩而已。


    連貴族都不是。


    “我希望您能堅持下去,儀式的時間還很長,足足有三個小時。”泰瑞笑著道,“希望您能堅持到這次儀式完成。”


    “不要失了儀態。”


    米爾頓的皇權,並非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亦或是一個空有名頭的虛榮,祂是由秩序與天平的神明所授予的律法,是存在於血脈的真實權利,那份律法壓在所有帝國市民的血脈之中,以階級為律法的台階,所以米爾頓才能長治久安地統治帝國。


    而泰瑞.米爾頓作為離皇位最近的第一順位,便也是離皇權最近的半神。


    賤民,跪拜!


    祂將食指與中指並攏,緩緩地向下壓,那浩瀚而龐大的皇權威壓,便盡數匯聚在了安蘇的身側。


    儀典廳能理解認同皇子冕下的行為,皇室的威嚴受到侮辱,向安蘇展露皇權威壓也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但他們並不知道,泰瑞皇子並非針對安蘇,而是向著他身旁的平民,珞珈.法斯特!


    安蘇能感受到身旁的氣息在不斷顫抖,手上傳來的溫度也越發冰涼,這儀典權杖並非安蘇一人持有,而是安蘇與珞珈.法斯特共握。而如今,珞珈似乎再沒有力氣持握法杖,而原本神聖而輝煌的聖光,也在同一時間輕輕震顫、慢慢暗淡。


    那半神的皇權隻針對珞珈一人.


    安皺了皺眉頭,這類非物理層麵、而是來自靈魂與血脈的皇權威壓,他無法為人抵擋,唯有憑借著自己的意誌力才能支撐下來,所以隻要珞珈鬆開了權杖,他便也會跟著鬆開權杖。這次,他們算是共進退了。


    安蘇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攥緊了。


    “我沒事,我不會鬆手的。我死也不會鬆開的。”


    身側傳來了虛弱、但仍然清澈的聲音,珞珈在安蘇的耳畔輕聲道,


    “安蘇先生,讓我們一起開始我們的盛大儀式吧。”


    珞珈.法斯特,你越來越會撒謊了,這撒的謊言也越來越膽大包天安蘇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連全世界都敢騙了。


    洗禮已經開始了,教堂唱詩班的神聖吟唱聲輝煌響起,金色的管弦樂與白色的手風琴間隔奏響,悠揚提琴將輝煌的樂符平鋪在教堂的每一處迴廊、廳堂、院落,便是儀典廳外的次等貴族,再外層的富商權貴,聚集在第一教堂區的上萬觀禮者,以及更外層蜂擁而來的普通市民,都聽到了教堂深處傳來的聖樂。


    歡唿聲和鼓掌聲驟然爆發,在人群中掀起了巨大的聲浪,他們都知道,期待已久的神聖儀式開始了!光輝女神的使徒將在教堂即將降臨!


    上一次見證此等盛況,還是在數十年前。


    他們許久未能見到這般浩瀚的聖光海洋了。


    魔導廣播將這幕廣播了出去,百裏外,千裏外,萬裏之外,帝國每一座城市的市政廣場都在轉播這場世紀儀式。他們看見那灰白長發藏青眼眸的少年,矗立在光階的最高層。


    “我奉聖子、聖女、光輝之名為我洗禮.”安蘇道。


    “我奉聖子、聖女、光輝之名為你洗禮。”珞珈輕聲道。


    安蘇前世曾做過無數次的洗禮授勳儀式,對這套流程自是熟練,先用聖水沐浴雙手,再自額頭上方正畫十字,分別將聖水塗抹於眼角,眉宇,以及嘴唇,安蘇並非一人做這儀式。珞珈的那修長素白柔荑也沾了聖水,也跟著安蘇劃過了他的額頭,點綴在眼角,眉宇以及嘴唇之上。


    安蘇感覺到珞珈的手指冰冷而清涼,微微地在空中發顫。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光輝的視線已經降臨到了此處,昏暗的夜色亦被澄澈的天光給掃清。


    “我信無上的輝光,我信七神最初的光,我信純白的黎明,我信我們的女神.”


    安蘇微微地垂著眸子,蒼青色的眸子看不清具體的神色,他撇開視線,看向了那二樓王座上的大皇子,後者撐著麵頰眯著眸子,嘴角噙著冰冷且得意的微笑。


    半神級別的皇權威壓,就算是普通的聖人,也難以承受。


    更何況,珞珈現在正為安蘇舉行授勳儀式。


    戰勝皇權的唯一辦法,那便是不信任何皇權。


    但米爾頓皇室已經統治了帝國上千年,這份根深蒂固的敬畏與尊榮已經紮根進了人們的精神錨點,成為了永遠也無法拆除的沉重枷鎖和禁錮,帶著枷鎖決計無法攀登新的階梯,所以若是珞珈放棄,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信祂。”


    “安蘇先生,我相信你。”


    盡管如此,身旁卻傳來了那清澈的、聲線微微顫抖的虛弱聲音,那聲音低得就猶如蟲吟。


    “.因為我們是彼此的賭徒。”


    珞珈.法斯特,你可真是個無可救藥活該家破人亡的讀狗!還敢跟賭!


    你既然要來梭哈,那我就跟你梭哈一局!喜歡撒謊,那不妨再把謊撒大一點!


    安蘇低垂著頭,感受著旁邊氣息越發顫抖,點點滴滴的鮮血流淌下來,權杖另一端的力氣也越發弱小,盡管如此,雖如風中殘燭卻永遠也不熄滅,他抬起頭來,藏青色的眸子投向了泰瑞.米爾頓,他看向那浩瀚而尊榮的皇權,那藏青色的眸子深處,悍然綻放出忤逆的清光!


    靈魂層麵的威壓,安蘇無法幫忙抵擋。


    但他能做一件事情,那便同樣以靈魂反咬襲擊者。


    泰瑞.米爾頓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他沒有想到,安蘇竟然膽大包天到反攻自己,尋常貴族連與皇權對視都不敢,這天生褻瀆的少年竟然敢衝著他露出猙獰爪牙!


    他本不想管這小子,但沒想到安蘇自己送上門來了,簡直就是自不量力,自取滅亡。


    即使拋開皇權不談,隻是一個聖人的靈魂,竟然敢觸碰半神的靈魂,靈魂的位階決計不可逾越,光是試圖觸碰,下位者便會遭受反噬。


    聖人靈魂企圖攻擊半神靈魂,便是來最癲的瘋子也不敢這麽做!


    更何況,他這是明目張膽地褻瀆皇權!實在是狂徒!


    但安蘇卻是這般做了,他那藏青色的眼眸死死逼視著泰瑞的靈魂,他咬著牙齒,細密的血絲密布眼眶,嘴角裂開癲狂的笑容,少年朗聲道,


    “萬物光輝分出秩序,萬物生靈各有位階各司其職,我遵守天地的秩序,我遵守律法,我遵守純白光輝的教誨。”


    神聖悠揚的交響樂盛放,將這場儀式的氛圍推上最高潮,在耀眼的聖光光海中,無人看見少年那擰緊的嘴角,無人看見他那眼瞳的鮮血,無人看見他因痛苦而跳動的經絡,更無人看見他嘴角那癲狂的、嘲弄的微笑!


    人們隻會讚歎那偉大的聖光。


    “安蘇.莫寧斯塔,你是否棄決一切忤逆、褻瀆與背叛。”珞珈注視著安蘇,眸子微微顫動著,誦念著禱詞。


    “是的,我棄決。”安蘇微笑著道,在自問自答,“我棄決一切的忤逆,褻瀆與背叛。”


    這既是提問,又是自問自答。


    他那藏青色的眼眸死死壓著泰瑞的眸子,後者能看見無數的星辰自眸中升起,又轉而間墜落,無數的星空在跟著旋轉而形成向上的階梯,最褻瀆最惡劣最混亂的光芒就蘊在那眸子深處的眼底,他卻虔誠地道,


    “我棄決。”


    賤民,你這賤民!


    泰瑞討厭安蘇看他的眼神,但他卻露出了笑意,在眾人所不知道的精神世界中,半神的皇權將所有的星辰都給熄滅,將星辰都砸落進過往的領土,既然安蘇主動來反咬他,那便該吃這次僭越的反噬。


    那就不要怪我出全力了!


    是賤民主動僭越的,便是連教廷看見了,便是連梅林看見了,也不敢再說什麽!


    對於術士而言,靈魂層麵的攻擊本就是雙刃劍,泰溫驚異於安蘇雖隻有四階,靈魂強度已經達到了可怖的地步,但也僅是如此了,與皇權比起來,與半神比起來,隻是螳臂當車。


    這場儀式是由諸神見證,儀式的過程也將決定最後的結果。


    安蘇感到靈魂再被攪碎,再被可怖的皇權重壓墮入地麵,靈魂似要匍匐於地.他嘴唇微微顫抖著,鮮血自耳孔周邊落下,但他那嘲弄的笑容卻越發昂揚,他的脊梁一節又一節地挺直,發出劈裏啪啦的巨響。


    珞珈的靈魂也是承受著這份高壓,他們一同持著這份神的權杖,卻昂然不倒。


    “你是否棄卻混亂的階梯、生命的長河、痛苦的道路。”


    珞珈不斷顫抖著,她抬起眸子,微笑注視著安蘇,輕聲道,“你是否信服秩序的律法,自然的森林,光輝的殿堂。”


    “是的。”


    安蘇笑著道,他愉悅地道,“我棄決。”


    “是的。”


    安蘇又露出笑容來,猶如嘲弄世間一切的瘋子,又似世上最虔誠最真摯的狂信徒,鮮血自他神聖而肅穆的笑容間溢出,他張開雙手,浩瀚的聖光光海覆在他的身後,為聖徒投下昏暗的陰影,光線在聖堂的麵前交織不定,曖昧不清。


    在神聖台階的盡頭,映著古奧而秩序分然的皇權,以及這整個世界,安蘇嘲弄又虔誠地道——


    “我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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