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守中算是深刻見識到這女人反複無常的一麵,好端端的突然又發火,仿佛是到了更年期似的。


    “你這樣子真沒人喜歡。”


    薑守中拍了拍衣衫,起身笑道。


    蕭淩秋好似描黛一般的蛾眉微微一挑,口吻帶著幾分慪氣:“我不需要別人喜歡,我也不稀罕別人喜歡!”


    “你喜歡就好。”


    薑守中不想和女人爭吵,將盆裏的藥水倒掉,又去重新打了些熱水倒進浴桶內,拉過屏風,脫掉衣服開始洗澡。


    蕭淩秋凝視著屏風後隱約的人影,緩緩地將繡鞋套上纖細的雙腳,低頭繼續在紙上勾畫名單。


    片刻之後,她再次抬起了秀美的臉龐,嘴唇幾次欲張。


    但每當言語即將脫口而出時,卻又仿佛被那張屏風所阻隔,將心中未盡之言再度咽迴,眼中閃爍著猶豫與掙紮。


    水聲嘩嘩作響……


    一道屏風似將二人隔絕到了不同的世界。


    女人輕輕咬了咬下唇,眉宇間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情緒,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低頭繼續書寫起來。


    可煩躁的內心,無法讓她再專注的做事。


    “我……我真的不招人喜歡?”


    過了一會兒,一道帶著迷茫以及小委屈的聲音響起。


    蕭淩秋那雙明亮的眼睛透過屏風的縫隙,試圖捕捉到後方那人的輪廓。


    或許是因為她的聲音太過細微,又或許薑守中沐浴時水流聲掩蓋了一切,使得那邊遲遲沒有傳來迴應。


    蕭淩秋神情黯然,隻是怔怔地出神。


    “有時候很招人喜歡。”


    男人忽然突兀開口,“就比如今天你指揮戰事的時候,很有魅力。”


    蕭淩秋一愣,嘴角緩緩抿起一抹笑意。


    “你沒遇到最好的我。”


    女人如是說道。


    這是她第二次說出這句話,心境卻大不一樣。


    第一次是驕傲。


    因為她自認為自己最有魅力的時刻,是以一國太後的身份獨掌半個天下。


    那時的她,是最好的她。


    第二次是期待。


    她忽然有些期待,薑守中得知她真實身份的那一刻。


    不過幻想歸幻想,可從現實理智來講,她又不想把真實身份告訴男人。畢竟這其中涉及到了妙妙,以及……她不願承認的那絲微妙情感。


    薑守中洗完澡,重新給女人換了一桶熱水:“早點休息吧。”


    “嗯。”


    蕭淩秋輕輕折起桌上的名單。


    薑守中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弄這些做什麽?”


    蕭淩秋隨口道:“這裏有一副嶄新而混亂的棋盤,每個人都想掌握更多的棋子,來分得一杯羹。所以我想試試,看能不能偷幾顆棋子,為方便以後太後做些事情。”


    “你對太後可真忠心。”薑守中吐槽了一句。


    蕭淩秋歪著腦袋想了想,認真凝視著薑守中,一字一頓道:“因為,太後是唯一能讓全天下黎民百姓幸福的明君。”


    薑守中一笑置之。


    男人這微小的表情動作讓蕭淩秋很是不滿:“你不相信?”


    “沒啊,我相信。”薑守中連忙道。


    生怕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又無端發火,薑守中一本正經的說道:“你家太後絕對是千古第一大明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你就是不信!”


    蕭淩秋有些生氣。


    這惱怒的模樣,像是一個得不到認可,發脾氣的小女孩兒。


    這女人又急了……薑守中內心很是無奈,索性直言不諱的說道:


    “我相信你家太後可以成為明君,可她能讓全天下的百姓都幸福,這我是不信的。可以說,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君王可以做到。


    你想象中的幸福,和他們想要的幸福,真的是一個幸福嗎?你能確定讓每一位黎民百姓過上好日子嗎?你能公平公正的照顧到每一個人的利益嗎?”


    “我……”


    “人都是有私心的。”


    薑守中走到女人麵前,輕輕拂開對方額前的發絲,歎了口氣,


    “我並不是否定你家太後的能力,也不嘲諷她的理想。隻是,現實如何改變,她比誰都清楚有多難,有多不切實際。”


    蕭淩秋又彎又翹的濃睫連眨幾下,緩緩垂下,蓋住了眼裏黯淡的光。


    是啊,她的確比誰都清楚。


    她試圖改造一個全新的世界,將這些舊有的陋習全部連根除去,打造一個人人都能幸福的理想桃源世界。


    可這僅僅隻是幻想罷了。


    到時候她即使統一了天下,世界也並不會改變什麽。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哪有什麽人人幸福。


    或許更深層次的講,她給薑守中所說的這些隻是在掩飾她對於權力的渴望。


    她不想讓男人覺得,燕戎太後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政治家。


    這樣的女人,一點都不招人喜歡。


    “好了,快去沐浴吧,水要涼了。”薑守中拍了拍女人香肩,打斷了女人紛亂的思緒。


    蕭淩秋默默洗完澡,睡在床上。


    薑守中躺在床上,模仿著對方之前的做法,用手掌在兩人之間的床鋪上輕輕劃過,想要設立一道界限。


    然而,還沒等他完成這個動作,蕭淩秋卻鑽入了他的懷中。


    熟悉且溫順的如一隻小貓咪。


    薑守中身子微微僵住了。


    女人濕漉漉帶著香氣的發絲黏在男人裸露的胸膛上,冰冰涼涼。


    薑守中失神了片刻,輕輕摟住女人。


    “不許碰我。”


    下一刻,響起女人沉悶的警告。


    薑守中摸了摸鼻子,隻好將手挪開。


    蕭淩秋朝對方懷裏湊了湊,吐出的熱息噴灑在男人胸口,酥酥癢癢的,輕聲說道:“薑墨,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真的。”


    ——


    大洲的京城,猶陷兵戈之患。


    盡管太子周伈麾下的親軍精銳,屢次強攻城池,烽火連天,矢石如雨,但作為新皇帝的周邟也並非無能之輩。


    不僅牢牢守住京城,甚至偶爾發令奇兵反攻,令敵軍措手不及。


    所以眼下的京城尚處於安寧之中。


    是夜,禎王府內燈火通明。


    當夜鶯聽到諸葛玄機帶來的情報,秋水般靈動的眼眸驟然睜大,滿麵驚愕之情:“什麽?小薑弟弟在真玄山失蹤了!?”


    “對,失蹤了。”


    諸葛玄機微微點頭。


    夜鶯頓時炸毛了,眉宇間盡是難以置信與不滿:“你開什麽玩笑,他不是去真玄山拿道門河圖了嗎?怎麽就失蹤了?”


    諸葛玄機捋著長須皺眉道:


    “老夫也沒料到會有此變故,按理說他隻要順利通過道祖考驗,就能拿到道門河圖。可誰知道,這家夥進入道祖墓室,人就不見了。


    現在真玄山的人幾乎把整座山給翻遍了,連個人影都沒。獨孤落雪他們都在找,這小子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真是怪哉。”


    “他去了哪兒?”夜鶯麵色難看。


    諸葛玄機攤手:“不是給你說了嘛,這小子憑空消失了,老夫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


    夜鶯氣勢洶洶的衝上前揪住對方的長胡子,滿臉怒色,“那就趕緊算,算出小薑弟弟究竟在哪兒!?”


    諸葛玄機疼的哇哇叫:“丫頭你這是要欺師滅祖是不是?”


    “我不管,你把人給我找出來!”


    夜鶯惡狠狠道。


    諸葛玄機好不容易掙脫出來,揉著被揪疼的下巴無奈道:


    “這能算出來嗎?你師父就是個江湖騙子,你這丫頭又不是不清楚。別看平日裏卦象什麽的算的很準,其實不過是獲悉了別人不知道的大量情報,推算出來的。


    不過丫頭你對薑守中那小子還不了解嗎?這家夥福緣太旺,肯定不會出事的。”


    夜鶯柳眉豎起:“可沒有小薑弟弟,接下來我們的計劃怎麽辦?”


    諸葛玄機慢悠悠的坐在椅子上,拿起一隻梨咬了一口說道:


    “就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進行啊,你這丫頭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非要讓薑守中這小子坐皇帝。就你看他二貨樣,是個當皇帝的……”


    見徒弟冷冷盯著他,諸葛玄機連忙咽下準備吐槽薑守中的話,嘿嘿笑道:


    “總之你聽師父的沒錯,這大洲的新女皇就應該你當,這才完成了你母親的遺願,對吧。”


    夜鶯冷笑道:“我娘親才不會去圖謀什麽皇位,你曾說我們墨家是前朝護龍一族的後裔,誰知道你是不是瞎編的。”


    諸葛玄機笑而不語。


    見徒弟繃著俏臉還在慪氣,諸葛玄機隻好耐心解釋:


    “丫頭,很多事情老夫沒法告訴你太多,隻因為老夫也陷入了迷霧中的局。諸子百家中的墨家,僅剩平陽墨家這一脈。而墨家,又的的確確是前朝護龍一族,專門保護人皇。


    當初朝廷為什麽要將你墨家滿門屠殺,真以為是老夫說了一句‘平陽墨家有屠龍術’的讖語,才嚇得皇帝殺光你們全家?


    真以為是為了鎮壓那隻叫夢娘的蛇妖,才如此大動幹戈?


    嘿嘿,周昶這家夥雖然有些時候做事偏激,但如果不是足夠威脅到他,他是從不理會的。


    因為你娘親墨如夜,的確是在暗中尋找前朝皇族的後裔。因為你們墨家,的確藏有傳聞中的屠龍之術。所以,周昶才怕了……”


    夜鶯一巴掌拍掉對方手裏的梨,冷聲說道:“可是你這騙子曾說過,前朝皇族的正統一脈已經滅絕了。”


    “確實是這樣。”


    麵對徒弟的無禮,諸葛玄機也不生氣,從地上撿起梨子用袖子擦了擦,繼續啃了一口,點頭說道,


    “前朝最後一位皇帝,並沒有留下任何子嗣。那麽人皇正統一脈,也就不在了。”


    夜鶯用一種恨不得掐死對方的眼神瞪著老頭:“既然這樣,我娘親在找什麽?我看你就是在故意騙我,瞎編的。”


    因為薑守中失蹤而有些失控的夜鶯,說話的語氣越來越衝。


    諸葛玄機歎道:“老夫確定前朝最後一位皇帝沒有子嗣,但你娘卻似乎是聽到了一些傳聞,所以去尋找。”


    夜鶯沉默了片刻,道:“說實話,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也始終難以理解娘親做這些的意義何在,她究竟在想些什麽。


    大洲成立至今,已有二百三十五年,經曆過盛世,經曆過衰敗,也經曆過中興,如今又是分崩離析……可無論如何,它曾完全取代過前朝。


    娘親即便找到前朝皇族後裔,如今還有幾個百姓記得前朝的存在,有幾個願意擁護去效忠?純粹是笑話。”


    諸葛玄機笑了起來:“丫頭,任何一個王朝的興起,都需要重新去奪取民心,而不是靠著念舊情。


    老百姓也好,門閥貴族也罷,隻要讓大部分滿意了,這王朝也就穩當了。你娘親呢,隻是為了家族的使命,她沒有太大的野心,這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


    至於能否將前朝重新興起,隻能看輔佐的這位新人皇,有沒有能力和運氣了。當然,還得有那玄之又玄的氣運。


    為師之前同意你將薑守中作為新人皇,一來是這麽多年的尋找,前朝皇室後裔確實已經沒了。二來,那小子乃是昊天神運,天之驕子。


    三來嘛,老夫也確實拗不過你這丫頭的性子。反正你是護龍一族的傳人,你想輔佐誰,沒人管得著。”


    說到這裏,諸葛玄機表情悵然。


    他接著說道:“當然,從為師私心來說,既然前朝皇室後裔都沒了,護龍族當皇帝也沒什麽。況且前朝開國皇帝就曾對你們墨家先祖說過,若皇帝昏聵無能,彼可取而代之……”


    “我才不信你的胡話!”


    夜鶯翻了個大白眼,“如果真是這樣,前朝末代皇帝那般昏庸無道,為了一隻狐狸精搞得天怒人怨,為什麽我們護龍一族沒有取而代之?”


    聞聽此言,諸葛玄機神情流露出一抹複雜,自嘲道:


    “那位末代皇帝昏不昏,也隻有天知曉了。畢竟自古以來,勝者都喜用春秋筆法。”


    夜鶯嘀咕道:“再怎麽春秋筆法,也改不了亡國之君的事實。”


    諸葛玄機笑了笑,不在這個問題上與夜鶯爭辯,轉而問道:


    “找到皇宮那間密庫了嗎?”


    夜鶯點了點螓首:“找到了,但是隻打開了外門,並沒有你說的那樣東西。而內門有龍脈鎖,欽天監那老頭承諾我最多十天可以打開,也不曉得這老家夥是不是在騙人。”


    諸葛玄機將吃剩下的果核丟在門外:


    “老監正那家夥看似效忠於大洲,其實更在意自己的利益。隻要我們滿足了他的要求,他就會跟我們合作。


    其他兩位聖人,儒聖選擇了周邟雖然迫不得已,但未嚐沒有自己的考量。


    至於兵家聖人宇文烈,投奔了太子,也是因為他更忠心於周昶。”


    “皇後洛婉卿也離開了京城。”


    夜鶯忽然說道。


    諸葛玄機眸光一閃:“這女人可不會給自己丈夫守孝,眼下她應該是想去找薑守中,順便繼續追殺自己父親的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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