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長沙城在望。


    冬日的長沙城,一筆蒼茫厚重,截斷蒼穹。


    天上有顆星,名為長沙星。有城正對其下,因而得名長沙城。


    流光易逝,星辰永在,灰黑白三種城牆磚石,砌著血色的曆史。屹立在湘水東濱,這座城池偉岸的城牆,無聲訴說著歲月。


    西風勁拂,本應該行人稀少,客商不出;天逢三九,按理是守將貪睡,兵丁放水。


    但今日不知為何,城門口處,卻頗為熱鬧。


    人流頗多,尤其腳夫不計其數。他們穿著草鞋,凍得一臉苦哈哈,卻強作歡喜樣,抬著一擔擔掛紅的行李箱子,往城裏走去。


    間雜著幾個錦服仆人,麵上喜氣洋洋,站在城門口處迎著來客,遊走其中,左右逢源;等把臉一轉,看向腳夫又是另一番臉色,動輒嗬斥,甚至打罵。


    也有一些江湖豪傑,手拿各式兵刃,殘留血跡斑斑,麵上卻掛著勉強友善的笑容,出示了信物後,朝迎客的錦服人士點了點頭,魚貫入城。


    偶爾還有坐著轎子來的官員、鄉紳。他們往往會提前叫停車馬,掀開車簾,探出頭來,看一眼長沙城,瞥一暼人群,感慨一番,隨口一張,想吟一首酸詩。辭到嘴邊,無奈何肚裏的墨汁,全被昨夜的珍饈汙釋了。佳句難覓,妙語難尋,隻得作罷,意猶未盡,隻能嗬催車夫,速速入城。


    夜無眠目睹著這錦繡繁華,並不喜歡,隱隱厭惡。心道:“今日隻是三九天,並非什麽佳節。這長沙城怎熱鬧地一塌糊塗?”


    見得那些掛紅的箱子上,不乏有張著“囍”字的,他心下了悟:“原來竟是有人成親。卻不知是怎樣的人成親,能驚動這麽多人來!端的是有麵子。”


    他想著,誰成親都不幹他事。他一腔心願,隻要快快進得城去,見到小姐,也就夠了。


    來到城門口,正要進去,一個錦服仆人錯開人流,走到他麵前,笑道:“這位姑娘,可有請帖?”


    夜無眠搖了搖頭,道:“我隻是進城去,並無請帖。”


    那錦服仆人的笑容頓時收了,一拂衣袖,漠然搖頭道:“若無請帖,不得進城。”


    夜無眠看著他道:“從未聽說進城也需請帖的,路引倒是有一張。”


    錦服仆人鼻子哼道:“今日不看路引,隻看請帖!若無請帖,請速速返迴!”


    他手一揮,城門後自走過來兩個膘肥體壯、披堅執銳的軍士,手中刀劍明晃晃閃著,一片雪白;臉上橫肉,怒目瞪視,若夜無眠不退,必將出手製服。


    夜無眠想了想,暫時隻得放棄入城的念頭。


    兩個軍士自然是沒什麽好怕的,但兩個軍士後麵代表的一城軍士,卻尤為可怕。他是經曆過官府圍剿之人,最是知道成建製軍隊的強大之處。


    他笑了笑,朝錦服仆人抱拳道:“小女子唐突了。但可否容我一問,今日城中是因何事,才有這般戒嚴?”


    人群中的一個江湖豪傑插話道:“小妹子,這你都不知道?今日,可是長沙吉王世孫大婚的好日子,整個湖南、江西吉安府一帶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參加了。”


    夜無眠尚未有所反應,那錦服仆人擺著手道:“你既無請帖,還請速速離開,莫要占了喜道,堵住了喜氣!”


    夜無眠朝那插話的豪傑抱了抱拳,麵無表情地走了。


    一家之喜,占盡一城。門也入不得,城也進不得。


    人間的世態,就是如此嗎?


    他迴頭看了看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崗哨,知道硬闖不得,隻得另想辦法。


    郊外,一條通往長沙城的小路上。


    鬆柏青青,經冬猶綠林。


    一個江湖刀客,虯髯濃眉,騎一匹黃驃大馬,背一口九環大砍刀,縱馬在小路上飛馳,時不時端起酒壺,狂飲兩口,哈哈大笑,端的是瀟灑無比。


    正豪情間,看得路邊一個美貌精致的小丫鬟,一手扶樹,埋頭低泣。


    雖不見其麵容,但嬌軀微顫,顯然悲慟之情,難以掩蓋。


    這刀客笑容一時滯了。連忙勒住馬頭,翻身下馬,小心翼翼靠近小丫鬟,生怕驚到她。


    試問道:“小妹子,你這是怎麽了?為何在這路邊哭泣,可是遇到了什麽不平的事?”


    說著,他把背上刀取下,揮舞兩下,震起嗡嗡聲響。


    “你且告訴哥哥!若有人欺負你時,哥哥用這把九環大砍刀,把他人頭砍下,給你當夜壺用。”


    那丫鬟看到大砍刀,驚慌失措,後退幾步。


    似是見到刀客並無害人之心,一臉梨花帶雨,愴然泣道:“奴家沒有什麽不平事,也無人欺負我,更不敢用人頭當夜壺。”


    刀客一時不解了,“噸噸噸”倒了幾口酒,辣得發出一聲歎息,打著酒嗝道:“既如此,你在這路邊鳥哭什麽?打攪得大爺興致,哼!”


    轉身就要走時,衣角被一把拉住。


    刀客轉得頭去,是丫鬟我見猶憐的臉龐。


    “哥哥,且容奴家稟告:奴家本是城中人家的家仆,前幾日出得城去鄉下訪親,與主人家約定今日迴來。可今日來時,城門口已被團團守備起來,聞說是吉王世孫大婚,非有請帖者不得入內。


    小女子出身卑賤,如何能有請帖?眼看與主人家約期將過,卻入不得城去按時赴約。若誤了歸期,必將惱了主人家心情,克扣奴家的工錢。奴家本就家貧,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是以在這窮途痛哭!”


    丫鬟說完,又是一番痛哭,端的是聽者落淚,聞者傷心。


    刀客喝了一口大酒,直喝完了,吐出一喉嚨酒氣,哈哈大笑道:“我道是什麽,原來竟是這般雞毛蒜皮的小事!這還不好辦?”


    說著,這刀客把酒壺扔了,往懷裏一摸,摸出一張請帖來,交到丫鬟手中,道:“本來接到這個鳥請帖時,我就不爽:什麽吉王、雞王的,他的賤孫成親,竟也要勞動本大爺我去赴宴?”


    他嘿嘿一笑,道:“現在好了,正巧遇上需要這個請帖的人,本大爺就不去屈尊了。也罷,你就拿著我的請帖入城去吧,我自原路返迴,迴家繼續喝酒去。”


    刀客說著,竟直接翻身上馬,揚鞭欲走。


    那丫鬟忙道:“哥哥,你把請帖給了我,那你呢?”


    “囉嗦!”刀客又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壺,狂飲一口道,“我方才不是說了,我原路返迴麽!”


    說完,那刀客哈哈大笑,馳騁而去,悠悠地唱出幾句詩來。


    “天子唿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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