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湖波蕩漾。


    徐源長拿著布幌,漫步涼風習習的湖邊小路。


    十年時間過去,當初的巨坑成為方圓二十裏的大湖,名為“碎星湖”,岸邊栽種著一圈楊柳樹,修建有數座涼亭,鋪設碎石路麵,路旁長滿花草,是吳山碧為了巴結徐道士而打造,費盡心力又不顯山露水。


    “柳枝垂絲東風來,春色盈湖暗香動”,極美的人間景致。


    “道長,還請留步!”


    一名麵孔黝黑老漢從側麵村路匆匆趕來,揚聲打一個招唿,到了近前,喘著粗氣歇了歇,抱拳問道:“道長,能算丟失的活物嗎?”


    徐源長抱拳迴禮,笑道:“可以,三文銅子算一次。”


    老漢往村莊方向引路,當先走去,絮絮叨叨道:“我家的牛走丟了。小孫貪玩,讓他去村外放牛,他跟著一群頑童‘打仗’,滾了一身泥,晌午時候發現吃草的牛不見,尋了一圈找不著,再才著急慌忙迴家,挨了一頓荊條打屁股……我們十多人找了一下午,尋到六七裏路外,牛還沒找著,就擔心被人牽走,唉,不知如何是好。”


    徐源長跟著走到村路口。


    一群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說著,鬧哄哄的。


    “且住,待貧道算上一算。”


    徐源長將布幌換到左手拿著,右手裝模作樣掐算,口中念念有詞,高深莫測。


    眾人頓時閉嘴屏息,生怕幹擾道士施法尋牛。


    “是一頭五歲大牯牛,左邊屁股有一道巴掌大疤痕。”


    “對對對,正是,正是。”


    “哎呀,道長可真神,連牯牛年歲都算得出來。”


    “是啊,比親眼看到過還清楚。”


    眾人驚歎不已。


    老漢忙從口袋摸索著數出三枚銅錢,雙手遞給道士,催促道:“道長,我家的牛,煩您好生算出來,迴頭請去家裏吃酒。”


    徐源長接過鋥亮銅錢,往村東南一指,道:“三裏外的林子裏,你家的牛正往迴村的小路走來,老牛識途,天快黑了,它自己會迴家。”


    老漢大喜,叫道:“快去,快去。”


    有數名精壯年輕男子,赤著腳一個個跑得飛快,好些人都跟著去瞧稀奇。


    老漢跑出一截,又停步叫道:“道長,還請稍等莫走,等會找到牛請您迴家吃酒,您可是幫了咱們家大忙。”


    徐源長擺手道:“天色將晚,貧道還要趕路,下迴再喝酒,你且去,我在村口歇一歇。”


    老漢忙招唿其他人去搬板凳,拿水給道長喝,他到底不放心,往村東急急趕去。


    約刻鍾後,有跑得快的男子返迴來,興奮嚷嚷:“老樹叔家的牛,找到了,找到了,道長真是神啊,牛自己迴來了。”


    徐源長放下碗,拿起布幌,道:“貧道走也。”


    有老漢忙起身相送,另有人上前問道:“道長,您會瞧病嗎?”


    “貧道瞧不準,有病人去鎮上找郎中吧。”


    徐源長頭也不迴擺手,夕陽斜照,影子長長拖在地上,他走往湖邊,消失在花樹叢中去得遠了。


    有村民不解道:“不是說‘十道九醫’,道長這麽好的本事,怎的不會瞧病?”


    “或許是行有行規,算命的先生不能搶郎中生意?”


    “好似有這個說法。”


    眾人議論紛紛。


    等到那名老漢拿著一個酒葫蘆急匆匆趕來,哪裏還有道長身影?


    徐源長手中摩挲著三枚銅錢,有一絲微弱氣息被他吸收,凝入神識空間那縷壯大不小的紫氣之中,抬頭朝上空漫天霞光染紅的雲層打量,笑道:“俞仙子,稀客稀客,有失遠迎,還請下來一述。”


    光華一閃,有女子巧笑嫣然出現附近。


    俞風舞早已將黑色戰衣變迴明黃流仙裙式樣,秀發如雲,渾身銳氣劍意收斂無蹤,眉眼嫵媚,秋水如波,盈盈往下行一個儀態萬方的世俗福禮,口中道:“源長,別來無恙。”


    徐源長手中的布幌收起,身上道袍流淌寶光,抱拳躬身還禮:“托福,一切安好。”


    起身相視而笑,頗有大道同行的默契。


    並肩走在湖邊,影子時而重疊。


    “在我之後,你之前,還有哪些人飛升來了上界?”


    “你飛升後約一個甲子,孟山河老爺子渡雷劫不過,身死道消,神魂俱滅,嚇得其他幾洲原本想渡劫的幾位,都想再磨礪三兩百年,過去三十年,寇學淺老爺子悄然渡劫成功,消息從學庭傳出,天下振奮。”


    俞風舞知道對方想知道什麽,道:“我渡劫之前,趙均已經晉級六重樓,他一直未能尋到郗老的轉世之身,你那大徒弟曾山郎也晉級六階體修,一一還欠些火候,董行勉強摸進了五階門檻,徐勝天說過,在我飛升之後五十年,他也要渡劫。”


    “顏若行、藍影兒將來有望衝擊渡劫,其他人看機緣運氣,可說不好。”


    “我這迴是奉師命,外出誅殺玉骨,幸不辱命,昨日下午,玉骨已經授首,目前消息尚未大肆宣揚,六位前輩為了穩妥起見,暫時沒有撤銷仙桃洲布置的大陣,還需要觀察一段時日。”


    俞風舞拿出一隻木盒,遞給身邊的徐道士,道:“玉骨臨死之前,托付我將一塊幻骨送與你,我沒讓他說出更多,擔心於你不利,直接一劍將他給送走。”


    徐源長稍一遲疑,伸手接過木盒,緩緩揭開盒蓋,裏麵擺放著一塊不規則晶瑩剔透的幻骨,他仔細掃視幾遍,沒有察覺任何不妥。


    以他對玉骨真人的了解,這塊幻骨絕對有問題。


    俞風舞解釋道:“放心吧,木師叔等人檢查過了,裏麵沒有殘留靈光神性,可以當八階材料用。”


    徐源長合攏盒蓋,貼了三張封禁符,他沒敢將這塊燙手山芋收進幻仙戒,暫時存放在幻鏡空間的一處禁地,等見到葉長夢,他再將這玩意轉送給老葉。


    他實在是無福消受,擔心不小心又造就出一個大禍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俞風舞知道徐道士向來謹小慎微,她沒有多問緣由,更沒有探聽徐道士為何認識玉骨,要不是她師父認識徐源長的師父,就憑著玉骨透露出來的那句話,徐源長免不了要受到幾位九重樓高手的盤問。


    “你在上界拜了哪位高人為師?”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


    徐源長嗅著路邊花香和女子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幽香,披一身晚霞,伸手撥開幾枝拂麵的柳條,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放鬆,笑道:“我沒有拜師,不過得一位高人看重,獲得功法傳承,你師父與那位高人相交莫逆,他那樣說也沒錯。”


    俞風舞釋然,道:“很快將有傳訊傳來,鎮守大荒山域各洲的七重樓修士任務完成,可以自行返迴,你下一步是迴流雲域,還是外出雲遊各域?”


    徐源長笑著反問:“你呢?”


    他還想在七星山多待幾年,“聚氣”之法剛摸出些眉目,一動不如一靜。


    俞風舞給了一個嫵媚的白眼,道:“我師父在上界待不了多少年頭,百年之內將飛升仙界,我要迴去侍奉師父,多聆聽教誨,你若有暇,可以去方寸山域看我。”


    她師父為了等她,推遲了去仙界的時間。


    當初她飛升途中遭遇虛空亂流,落到離埋仙洲萬裏之外的海上,也是她師父的手筆,算是一場考驗和磨礪吧。


    徐源長答應道:“等我去一趟東遊域,赴完一位朋友的邀約,下一程便往方寸山域。”


    俞風舞笑著問道:“你不先去花界點絳宮探望纖風妹子?”


    “據說花界規矩很嚴,不到一定級別的精魅花妖,不允許走出花界內洲,我即便去了花界外洲,很難見到纖風,緩一緩再去無妨。”


    徐源長要往各域走動,尋找曾望樓和應該飛升成功的侄兒。


    至於閑雲野鶴的寇老爺子,不用特意去尋,今後總會遇著。


    兩人輕聲交談,晚霞漸漸黯淡,湖邊暮色四起。


    俞風舞隨著飛往七星山,白天兩人比肩遊覽各處風景,晚上對坐飲茶至深夜,徐源長還從鎮上買來糍粑烤著招待客人。


    駱福衍從仙桃洲發來傳訊,告知任務完成,可以自行迴去了。


    鄢樹聲帶著一群修士特意前來邀請徐源長同行,待見到徐道士有佳人做伴,遂客套幾句後走人。


    俞風舞待了十天,她不能在外麵久留,告辭離去。


    徐源長又恢複孤家寡人、獨來獨往的日常,悠閑遊走於鄉間凡塵,收集著各種氣息。


    盼著徐老怪離開的吳山碧、章伍等人,好生失望,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暗中聯係的一位七重樓修士,可不敢進七星山駐紮。


    徐老怪大名鼎鼎,誰敢觸黴頭?


    這日,行走在鎮上的徐源長,突然停步,偏頭看去,見街道斜對麵有一位白衣勝雪的少年,朝他笑著招手。


    “走,請你吃酒。”


    “哪能讓你破費,到了七星山當然得我請客。”


    徐源長跟著少年走進牆壁熏黑的老鋪,到二樓雅廂臨窗位置坐下,笑問道:“老葉,你一直在大荒山域嗎?”


    “是啊,被抓差來了二十年,聽說高賤人露了一麵,已經超越了九重樓之境?”


    葉長夢隨口點了幾個菜肴,叫了一壇老酒,不耽誤他和徐道士說話。


    徐源長提起粗瓷茶壺,給對麵倒茶水,傳音道:“他待不了多久。你在仙桃洲見過木笑笑,打過交道了?”


    “經常見,她認不出我,放心吧。”


    葉長夢有些心不在焉,道:“高賤人的徒弟,也就是你那個老相好,劍神通好生了得,再給她千年時間,又將是下一個高賤人……老弟,如果我和俞仙子打架,你會幫誰?”


    幾樣鹵菜很快切好裝盤上齊,酒水倒滿大碗。


    徐源長端碗敬了一個,道:“老葉,千年之後,你恐怕打她不過。”


    葉長夢將空酒碗往桌上一頓,罵道:“你小子就不能幫我,隻要你出麵,不戰而屈人之兵,你那老相好乖乖地跟著你走了,我們哥幾個狠狠收拾笑臉婆和霖散人他們。”


    “打來打去的有意思嗎?對了,還有彥山道長,你們能對付得了?”


    徐源長給對麵倒滿,毫不知情地揭傷疤。


    葉長夢瞪著眼睛,這酒喝得塞牙,沒法子喝下去了,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不夠彥山老頭一根指頭摁的,罵道:“你小子到底是哪邊的?胳膊肘怎麽老是往外拐。”


    “喝酒,喝酒,別談沒影的事兒。”


    徐源長舉碗笑嗬嗬再敬,他是堅決不會摻和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屁事。


    酒過三巡,將裝著幻骨的木盒拿出來,遞給老葉。


    “這玩意你幫我處理,玉骨真人留給我的。”


    將情況和他的難處簡單告知。


    葉長夢打開木盒看了看,隨即收起來,道:“迴頭我將這塊骨頭交給一位高人,即便玉骨做下手腳,也休想再從頭來一次了。”


    喝完一壇子老酒,離去之前,葉長夢再次叮囑道:“別耽擱太久,早點來東遊域。”


    “知道,你現在還沒老,好生囉嗦了。”


    徐源長心頭稍有些奇怪,老葉不是矯情性子,一定是有事情,卻又不肯說,那麽等他事情結束,盡快去一趟。


    “你小子,不識好人心,走了。”


    葉長夢笑罵了一句,沒結賬就消失不見。


    徐源長會完賬,再次恢複無人打擾的自在生活,拿著布幌遊走凡間。


    算命卜卦,走街串巷,收集凝練各種凡塵之氣,沉澱自身修為,有時間慢慢思索各種修行問題,又花費九年時光,多次嚐試,將兩縷壯大到一定程度的紫色、灰色氣息轉化為一縷人間清風。


    身周輕風縈繞,隨時能以身融入天地。


    未慮勝,先慮敗,隻要不像玉骨那般囂張,引得天下修士追殺圍困,在高手林立的上界,他終於有了一門讓自己從絕境下活命的本事。


    他領悟的幻道規則之力,也增厚倍餘,威力不俗的幻覺浮生斬,已能夠施展兩擊,猶有餘力。


    在一個夏日的陰天,徐源長飄然南去,七星山上空一派恭送之聲。


    他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隻能盡量地改變自己。


    讓自己不停變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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