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安安。”


    周九娘擠到最前方,將一朵花拋在周景雲身上。


    “世子哥哥,這是從大覺寺請來的佛前花。”


    周景雲伸手接住從身上滑落的花朵,含笑道謝:“平平安安。”


    迴到東陽侯府,還有一場儀式等著,周景雲沒有不耐煩,含笑看著家人們一通折騰。


    說是為他祈福,何嚐不是為他們自己祈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段日子人人都關在牢房裏,忐忑不安地等著宣判。


    還好,平平安安了。


    “真不知道迴來做什麽。”東陽侯夫人看著被大家簇擁進室內的周景雲,沒好氣地抱怨,“在外八九年都安安穩穩的。”


    哪有見了大難不死兒子這樣態度的,許媽媽嗔怪:“夫人。”


    不是該抱著世子大哭嗎?


    夫人的心腸怎麽變硬了?


    東陽侯夫人也不知道怎麽了,先前日日不開心,似乎想起周景雲坐牢還夜夜流淚,此時看著周景雲,心裏也的確很難過,但又有莫名的惱火,似乎有什麽令人難過又惱火的事忘記了。


    她就變得更加生氣。


    “迴來成親。”周九娘在旁喊了聲。


    奶媽忙拉扯她不讓她亂說話。


    周九娘自己說完了也有些困惑,似乎在想什麽,但又想不出來,最後嘀咕一句。


    “世子哥哥應該成親,辦個婚禮,我要收禮。”


    東陽侯夫人沒有喝斥她,心裏想她其實也是這般打算,但.......


    “.....跟陸家鬧成那樣,晦氣。”她說,“晦氣引來了今日的晦氣,因為陸家跟張擇跟宮裏的娘娘們拉扯上。”


    說罷擺手。


    “你還是別在京城了,外放出去吧。”


    周景雲笑著說:“我跟母親想到一起了。”


    東陽侯夫人看他一眼。


    “我原本想迴來試試做些其他的。”周景雲說,“所以選了戶部,但做下來感覺,我還是更適合做監學。”


    說罷俯身一禮。


    “所以出牢房的時候,我也向陛下提交了外放的請求。”


    室內安靜一刻,周九娘有些遺憾“世子哥哥又要走啊。”


    東陽侯夫人看著周景雲一刻,其實按理說她說讓周景雲走是氣話,此時聽到周景雲果然要走,應該憤怒,但莫名的沒有生氣,隻有憂傷。


    她長歎一聲。


    “你是我生的,但你已經長大了,你的事自己做主就好。”


    說罷擺手。


    “好了,不說這些了,等了半日了,吃飯吧。”


    隨著她一聲,仆婦們忙對外示意,早就等候的婢女們將菜肴美酒送進來,大廳裏歡聲笑語。


    周景雲坐在其間與家人們說笑,但不時視線掃過廳內。


    周九娘發現了他這個動作。


    “世子哥哥在找誰?”她也跟著四下看。


    周景雲笑說:“沒有,我是看看家裏人來齊了沒。”


    周九娘哦了聲:“世子哥哥在找父親啊,父親不迴來了,說別院的菊花要開了,走不開,讓我們去別院見他就行。”


    父親麽,周景雲笑著點頭,視線還是掃過廳內。


    但總覺得,還少了一人。


    “少了誰啊?”周九娘站起來認真看,“除了在外的,在家的家裏人都在啊。”


    周九娘的動作也引得大家都看過來,說笑聲一頓。


    “怎麽了?”


    “找什麽?”


    廳內響起詢問聲。


    旁邊的東陽侯夫人皺眉看著他。


    周景雲忙端著酒杯站起來:“我是想敬所有人一杯酒,以賠罪,讓大家受驚了。”說罷俯身一禮,再起身將酒一飲而盡。


    廳內諸人都笑起來,紛紛舉杯共飲,恢複了熱鬧。


    周景雲的視線沒有再四下看,認真專注地吃眼前的酒菜,與身邊的人說笑。


    東陽侯夫人從他身上收迴視線,握著酒杯,視線忍不住四下看,適才周九娘和周景雲的話她聽到了,其實......


    她也覺得少了什麽人。


    但不應該啊,在家的人都在了,不在家的人,也就那幾個。


    真是莫名其妙,可能是因為擔心周景雲,許久沒睡好,人都恍惚了。


    東陽侯夫人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如今晦事已消,前程安穩,今晚可以睡個好覺,做個好夢了。


    .......


    .......


    或許是因為多飲了幾杯酒,周景雲有些沒有睡意。


    他的睡眠一直很好,不管是在外監學,還是在監事院的牢房裏,怎麽迴到家裏反而睡不好?


    周景雲在床上翻個身,手在枕頭下摸出一卷書來。


    他坐起來,看到是一卷誌怪雜記。


    他什麽時候喜歡看這種書了?還擺在床上,很顯然是睡前讀。


    而且是下卷。


    所以他已經讀完了上卷?


    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周景雲看著手中的書,眼角餘光看到外間有人影,他下意識抬起頭張口“......”


    似乎有什麽名字要脫口而出,但又腦子空空說不出來。


    “你——”


    他最終冒出這一個字,看著外間,夜燈昏昏,秋風搖曳,樹影投在窗上,空無一人。


    門外響起輕輕的問詢聲。


    “世子?有什麽需要嗎?”


    婢女春月,周景雲心想,這個名字沒有絲毫磕絆就冒了出來,可見他的腦子還是正常的。


    “沒事,你下去吧。”他說。


    門外婢女應聲是,細碎腳步退開,旋即夜色裏有低低的婢女們說笑聲傳來。


    “.....春月姐姐,留在宮裏不好嗎?”


    “在宮裏還用值夜嗎?”


    “那位婢女,不是那位皇後,性子好不好?”


    是了,先前楚王的婢女以及女兒都在他家寄養過,那位女子也是從東陽侯府出嫁的,春月侍奉過這位女子。


    如今已經冊封為皇後了。


    這也代表著新帝與周景雲不一般的情誼,所以就算周景雲一直被關在牢房裏大家也沒覺得有生命危險。


    春月的聲音隨著秋風從窗縫裏飄來。


    “.....是個很好的人。”


    “不過別議論了,是皇後呢。”


    婢女們的嬉笑聲散去了,夜色恢複安寧,周景雲握著手裏的書微微出神,下一刻挑亮了夜燈,靠坐在床頭,翻開了一頁。


    “......唐餘千縣尉王立,調選傭居大寧裏.......“


    “......徒行晚歸,偶與美婦人同路。或前或後依隨。因誠意與言,氣甚相得......”(注)


    ........


    ........


    明亮的禦書房內,有視線從前方投來,審視。


    周景雲抬起頭,迎上年輕帝王的視線。


    年輕帝王的臉色有些蒼白,人靠坐在椅背上,似乎有些倦怠,但他的雙目有神。


    曾經蹲在公主府外惶惶不安的孩童,以及京城花樓船上浪蕩嬉笑的少年,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目光清冽,笑意淺淺,帶著幾分親切,但更多的是不可捉摸。


    “世子,沒睡好?”李餘含笑問,視線在他臉上巡遊,“看起來臉色不好。”


    周景雲低下頭施禮:“看書看過頭,沒睡好,陛下見笑了。”


    李餘笑了笑:“世子是個讀書人,牢房裏不能盡興讀書,此時書海暢遊也不奇怪。”


    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看著桌案上擺著的請求外放的奏章。


    “你想繼續去做監學?”


    說著又笑問。


    “還是想離我遠一些?”


    這話如果是紈絝子弟上官月說,聽起來隻會想讓人打他一頓,但如果是皇帝說......


    則會讓人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周景雲抬起頭,看著李餘一笑:“我原本是想迴朝堂做些不一樣的惡事,但試過了,覺得我還是更適合做監學,監學可不會離陛下遠,監學選出來的學生將來都是陛下的臣子。”


    李餘也笑了,低下頭翻看另一邊的幾本冊子:“朕看你這幾年在外監學做的......更多的是維護先帝,或者說,蔣後時候下發的進學選官之舉。”


    周景雲垂目:“是,我認為,蔣後時候推行的政策,更能選拔有才學的人。”


    或許是因為監事院張擇等一幹人被查處,周景雲也不避諱提及蔣後了。


    上方沒有聲音,闊朗的殿內安靜。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一瞬間,李餘的聲音響起。


    “好。”他說,“不管什麽時候的吧,好用就好。”


    伴著輕輕的奏章被扔在桌子上的聲音。


    “朕準了,你去吧。”


    周景雲抬起頭,看著李餘。


    李餘低著頭沒有看他,察覺視線後才抬起來,看著他,笑了笑:“怎麽?世子,舍不得,朕了?”


    先前,似乎,殘留著一些他與楚王之間的荒唐言。


    不過周景雲倒是沒想到從李餘口中聽到這個調侃。


    這一刻,站在眼前的似乎又變成了那個浪蕩公子。


    周景雲笑了笑,俯身一禮:“臣謝主隆恩。”說罷告退。


    剛退步,被李餘喚住。


    “世子,走之前,要見見皇後嗎?”


    皇後?


    周景雲抬起頭,看到李餘靠在椅背上,安靜地看著他,還帶著些許探究,似乎要從他眼裏看出什麽........


    皇後與他是有些淵源,畢竟從侯府出嫁的,但也僅此而已。


    “臣恭祝陛下與皇後恩愛如初。”周景雲說,再次一禮,對著後宮方向,“皇後千千歲。”


    李餘哈哈笑了,笑的傾身拍撫桌案,又被嗆到咳嗽,他按住胸口,發出幾聲悶哼。


    周景雲看到他的臉瞬間煞白,嘴唇都沒有了顏色。


    這......


    “陛下?”他迴身上前幾步。


    李餘抬手製止他。


    “朕沒事。”他說,一手按著胸口,看著周景雲,慘白的臉上帶著笑意,“你走吧。”


    周景雲定定看他一刻,最終沒有再問,俯身一禮退出去。


    這一次李餘沒有再喚住他,看著周景雲的身影消失,看著殿內安靜,看著深秋的日光在地上挪動......


    似乎過了很久,椅子上如同石雕的李餘喃喃。


    “隻有我一個人記得她了。”


    “太可憐了。”


    他坐直身子,喚聲來人。


    一個內侍忙從外進來恭敬應聲,看著李餘從桌案上抽出一個畫軸。


    “把這個給東陽侯世子。”


    .......


    .......


    周景雲已經走到皇城外了,正要從江雲手中接過韁繩,看著從內追來的內侍。


    “陛下賞賜?”他說。


    內侍將畫軸遞過來:“是。”


    周景雲先謝恩,再雙手接過畫軸,看著內侍離開了。


    “賞了一幅畫。”江雲在旁說,好奇,“看看是什麽名家名作?”


    周景雲笑了笑,果然依言伸手打開,隨著畫軸展開,先看到簪著珠寶的發髻,然後便是一個女子如山泉水般的雙目......


    畫像?


    女子?


    周景雲略有些驚訝,將畫軸完全展開,一個少女呈現在眼前。


    麵如滿月,俏麗明媚。


    這......


    周景雲看著畫像,隨著視線掃過,宛如有潺潺流水從心頭滑過。


    “這是什麽人啊?”


    江雲的聲音在耳邊問。


    “陛下讓你幫忙找人嗎?”


    “這是.....”周景雲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認識的人。”


    江雲有些驚訝:“誰?”


    周景雲抬起頭,張張口又停下,臉上閃過一絲茫然:“我不知道。”


    江雲愕然,那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周景雲低下頭再次看著畫像,意識裏似乎有薄霧縈繞,隱隱透出一個人影。


    那人影在對他笑,漸漸與畫像的人融合。


    他的臉上雖然帶著茫然,但眼神漸漸堅定。


    “雖然不知道,但......”


    他一定認識她。


    而且還很認識。


    因為心裏有個聲音在喊,找到她。


    周景雲再次抬頭看向遠處。


    去找她。


    去找她。


    他將畫軸卷起,緊握在手裏。


    那就去找她。


    (正文完)


    (注:薛用弱《集異記·賈人妻》,大家可以看一看,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它哈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籬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希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希行並收藏白籬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