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侯府在京城的西北角,算是偏遠之處,但好處是占地很大。


    第一代東陽侯是當年跟著高祖皇帝起家的老臣,出身貧寒,性子質樸,謹慎本分,就算成了侯爵也謹慎,嚴立家規,家中子弟皆行事規矩,第二代東陽侯雖然沒有建樹,但能守家守業,這幾十年大周朝堂跌宕起伏,多少新貴舊勳抄家滅門,東陽侯府皆避開了風波。


    第三代周景雲才貌出眾,不管是在先帝還是如今新帝麵前都有好名,如今朝堂安穩,新帝急需用人,周景雲也不再僅是少年聰慧,讀了萬卷書也行了萬裏路,沉穩可靠,必將被重用。


    所以雖然婚事不順,絲毫沒影響東陽侯夫人心情,她脾氣和藹愛說笑玩樂,所在之處皆是歡聲笑語。


    但今日的桂芳齋卻安靜無聲,丫頭仆婦屏氣噤聲。


    許媽媽站在一樓的東次間,隔著窗戶看廳內坐著的年輕女子。


    說年輕,還不如說是個孩子。


    雖然刻意穿了素雅沉悶的衣裙,挽著高鬢,但也掩不住青澀稚氣。


    這女孩子,隻有十六歲。


    身量倒是高一些,但也是因為瘦才顯得高。


    瘦得像春天的柳樹,無風也似乎搖搖擺擺。


    這就是世子的續弦?


    許媽媽想到這個就覺得恍惚。


    這怎麽可能?


    這女孩子哪裏能被世子看上?


    恍惚的視線裏,那女孩子抬起頭,接一旁婢女遞來的茶,露出麵容。


    這相貌也隻是清麗。


    東陽侯府裏這樣的婢女比比皆是。


    世子這是怎麽了?


    “哪怕他說是在外養了私生女,我都不覺得奇怪。”東陽侯夫人在二樓上坐著,看著院落,喃喃說,“怎麽就續弦了?這是從哪裏找來的…..”


    她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個女子。


    長得不是煙花女子那般豔麗,也不像大家閨秀那般端正,非要找個形容,東陽侯夫人隻能冒出天生地長這四個字。


    那個女子邁進院子裏,或許是孤身一人,再加上家裏的丫頭仆婦都避開了,她就像野天野地裏孤長的一顆樹,莫名的荒涼。


    “世子說是莊先生弟子的女兒,父母雙亡,由莊夫人撫養長大。”黃媽媽在一旁低聲說,“世子敬佩莊先生的人品,再者…..”


    說到這裏黃媽媽不由也看了眼樓下,想著適才見到那位小姐的樣子。


    “…..秀雅絕俗,出塵不凡…..”


    她有點說不下去世子信上的描述。


    一來是真沒看出怎麽秀雅絕俗,二來世子從未這樣描述過一個女子。


    世子年少成名,但又年少持重,從不多看女子們一眼,也從未貪戀美色。


    定安伯家三小姐也並不是多麽出眾的美人,世子也沒有輕狂不敬。


    一個孤女,又是普通人家出身,東陽侯夫人心裏歎口氣,這件事實在是古怪,她這個做母親的怎麽也想不到等來等去,兒子找了這麽一個續弦。


    “我也從未逼迫過他。”她帶著幾分哀怨,“但凡他說一句不想,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王公大臣,我都能出麵替他拒絕,我也不是計較出身門第,隻想他找個可心如意的人,但他怎能先斬後奏…..”


    這個女子走進家門,手裏拿著的是兩人的婚書,有當地官府見證,她與周景雲已經在外舉辦過婚禮。


    這種荒唐事,黃媽媽以往隻在戲台上見過,怎麽也想不到世子會做這種事。


    真是人生如戲,世事難料。


    “世子信上說了,一來是為了莊先生安心,莊先生時日不多,再者,也是為夫人和侯爺著想,他就要迴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如今清理蔣後餘孽,朝堂換了一半的人,又有各種新關係盤根錯節,萬一又有人拿著婚事來作怪,不能讓夫人和侯爺總去得罪人,人情如紙薄,先帝荒唐,妖後亂政,這十幾年日子不好過,看看當年的伯爵們還剩下幾個,如今雖然說朝堂終於穩定了,但帝心難測,世子這是怕啊…..”


    東陽侯夫人歎口氣,想起這十幾年過的日子,今天這個被抄家了,明天那個被從朝堂上拖走,連一國太子,定了謀逆,說砍也就砍了。


    他們這些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公侯伯爵們,真是提著心吊著膽過日子。


    要不然周景雲放著清貴翰林不做,成了親就跑出去讀書,又在外做監學,都是些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這是因為他少年成名,被先帝妖後奸佞盯著,隻能避出去了。


    “人好也成了罪過。”東陽侯夫人說,念了聲佛。


    黃媽媽看她臉色稍緩,接著勸:“世子行事有度,他不會亂來,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東陽侯夫人一聲歎氣:“他有他的道理,我這個當娘的還能怎麽辦,聽他的唄。”


    說罷一撐扶手。


    黃媽媽眼明手快順勢攙扶。


    東陽侯夫人站了起來。


    “那我就去認了他這個媳婦。”


    黃媽媽歎息:“要說不說,也是你自小對世子太好了,他都習慣了,不管做什麽,有你這個娘在就不怕。”


    東陽侯夫人笑了:“我有了他,才有了今日安穩日子過,我自然也要我兒過的安安穩穩。”


    當年她先後兩個孩子保不住,看著妾室們左一個右一個的生,婆婆天天陰陽怪氣,侯爺又老好人一般要她先養個庶子在名下,她那時候真是度日如年,甚至想著一死了之。


    還好這時候懷了景雲,生下來漂亮的不得了,又極其聰慧,被公公婆婆侯爺捧在手心裏,那些庶子也都成了土石瓦礫,她這個東陽侯夫人也再沒受過氣。


    不就是個媳婦嘛,算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們東陽侯府也不指望靠姻親壯門楣。


    “那自然是,咱們家可不是靠媳婦的。”黃媽媽挺直肩頭帶著幾分傲然,“那些人都笑咱們出身,說什麽幾輩子改不了泥腿子,結果呢咱們家的富貴穩穩的,其他人還沒三代呢,家業都散了。”


    東陽侯夫人嘴角含笑下樓。


    “夫人見了她就好,裏裏外外多少眼睛盯著,都等著看你做惡婆婆的笑話呢。”黃媽媽壓低聲說。


    東陽侯夫人嘴角的笑意更柔和幾分:“我可不是那等蠢人,惡婆婆磋磨的可不是兒媳,是我兒子呢。”


    黃媽媽笑著不說話了,扶著東陽侯夫人下了樓,越過寬大的花鳥屏風,看到坐在廳內的女子身影。


    她也鬆了口氣,世子除了給夫人侯爺的信,還偷偷讓人給她塞了一封信,作為世子的奶媽,世子請她幫忙安撫母親。


    可以看出來,雖然世子沒有陪著這個小妻子一起迴來,但極其在意,唯恐夫人為難她。


    但當人媳婦,自來不是容易的事。


    黃媽媽微微撫了撫衣角,揚聲道:“紅杏,怎麽人來了也不上來說一聲?”


    廳內侍立的婢女紅杏便施禮:“夫人。”


    坐著的年輕女子也放下手裏的茶,站了起來。


    “莊氏。”她垂首施禮,“見過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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