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林府一大早便傳出噩耗,下人見林若甫遲遲不去飯堂吃飯,便把食物裝進食盒,端進臥室,可是當他走到床邊喊人時,卻驚恐地發現,當朝宰相橫死床上,隻留下一具無頭屍體。


    林府大亂,消息很快傳遍官場。


    要知道林若甫可是百官之首,他死了,對朝局的震動不是一般的大。


    林若甫在自己家中死亡,死狀與前兩天身亡的葉重一般無二,再聯係他是林婉兒的爹,跟楚平生往日有仇,更是北齊滅慶的一份阻力,任何一個腦筋正常的人都會把懷疑的目光看向楚平生。


    軍方大佬葉重死了,現在輪到文官之長林若甫了麽……


    葉重是葉靈兒的父親,林若甫是林婉兒的父親,還是那句話,楚平生在慶功宴上的話百分百沒錯,做他的嶽父,絕對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職業。


    親爹死了,按理說林婉兒應該哭喪守孝,但是不行,她還必須在第二天嫁入楚府,因為這是楚平生給的最後期限,她如果不嫁,齊國軍隊就不隻是在原來的兩國邊境向南一百裏活動了。


    不過還好,她是林若甫和李雲睿的私生女,從法理上講,可以不去守靈。


    ……


    第七天,也是楚平生給出的最後期限,林婉兒、葉靈兒、範若若三個女人的出嫁日。


    當日申時,雨後初晴的皇家別苑。


    風送來濕冷的同時,也將門口大槐樹的味道吹進庭院,夾雜著海棠果酸酸甜甜的氣味,滿樓生香。


    門前紅毯,門後紅毯,長道上也是紅毯,一路延伸到林婉兒住的繡樓裏。


    窗戶是開著的,風吹得紗幕輕輕晃動。


    李雲睿一襲黑裙,站在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兒身後,看著銅鏡裏頭頂鳳冠,唇塗朱紅,兩頰淡點胭脂的漂亮女兒微微失神。


    “範閑來過吧?”


    “是。”


    “勸你跟他走?”


    “是。”


    “那你為什麽不跟他走?”


    “……”


    剛才下了一場小雨,似乎老天爺都在為她的命運哭泣——一個從小體弱多病,有父親,但族譜不能上,有母親,卻一年難見幾次,長大了還要嫁給自己不喜歡,不對,應該說是殺兄殺父仇人的混蛋。


    濕氣在鏡麵漫了一層水霧,母女二人的臉有些模糊,像極了她們的親情。


    但她畢竟是李雲睿所出,值此重要時刻,化妝打扮的事自然是要當娘的親力親為。


    “你為什麽不跟他走,跟他走了,就不用嫁給自己討厭的人了。”


    “……”


    林婉兒還是不說話,就麵無表情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似乎那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不,他不隻是你討厭的人,還是你的仇人。難道你怕了?怕葉靈兒的下場應在自己身上?還是怕楚平生得不到你,會把一腔憤怒澆到範閑身上,宰了他?可是你知不知道,伱以為自己是在保護他,他就會領情嗎?就會眼睜睜看著你嫁給楚平生嗎?”


    “……”


    林婉兒繼續沉默,她不僅不說話,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耳環托在掌心,意思是讓娘親幫她戴上。


    李雲睿以極緩慢的速度拿起她手裏的耳環。


    “你到底在想什麽?時至今日,還不肯告訴我嗎?”


    李雲睿說得有點快,聲調與其說起伏,不如講顫抖,這表明她很激動。


    “娘……”


    “什麽?”


    “你是不是喜歡他?”


    啪嗒。


    一枚耳環掉在地上,李雲睿撥了撥鬢前發絲,彎腰低頭,撿起掉在地上的耳環,用旁邊的毛巾擦了又擦,確認上麵沒有沾染灰塵,才戴到林婉兒左耳。


    當她去給女兒戴右耳的耳環時,林婉兒看著鏡中的娘親幽幽說道:“我都聽說了……是他違抗聖旨,把你從去信陽的路上接迴來的,還是他,為你出氣,殺了敢阻攔你入宮的宮典。”


    李雲睿手下沒停,給她戴好有金葉與水晶花蕊造型的耳環,與鏡子裏的女兒對望一眼,沒有否認,大大方方地道:“沒錯,我喜歡他。這也是範閑告訴你的?”


    “是爹告訴我的。”


    “他是吃醋了嗎?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


    林婉兒沒有迴應她的問話,自顧自地道:“第二天他就死了。”


    “哦。”


    李雲睿的表情很冷淡,隻把手按在女兒的肩膀上,從後麵一臉欣賞地看著繼承她的美麗的姑娘。


    “今天是爹下葬的日子,你甚至都沒有去林府拜祭,就為了討好你的小男人。”


    “人不是他殺的。”


    李雲睿擺弄著比女兒的頭還大一圈的鳳冠,讓它更周正一些。


    “是他,殺了太後,殺了爹,殺了哥……”


    “不,是白風殺了太後,是白風殺了你哥,是李雲潛殺了你爹。”


    “娘,你不覺得這是在自欺欺人嗎?”林婉兒看著鏡子裏很少探望她,卻在出嫁時刻流露母親溫柔的長公主:“就為了心安理得的喜歡他。”


    李雲睿按了按她稍顯不平的發髻,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工藝品:“隨便你怎麽想吧。”


    這次輪到林婉兒情緒起伏了,深吸一口氣說道:“你讓我跟範閑私奔,就是為了我走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嫁給他了,對嗎?”


    “……”


    李雲睿的手停在半空,目光一滯。


    “以前他進宮提親,說要娶你,你為了權力和內庫,把自己的女兒推給他,如今後悔了?”林婉兒冷著臉,目光多少沾點快意:“你不是慶國第一美人嗎?不是所有男人都擋不住你的誘惑嗎?他為了讓範閑難過,寧願娶一個不喜歡他的女人,也不願意娶你這個慶國第一美人,娘,這一次,你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


    林婉兒仰起頭,對上她帶有一絲怨恨的側臉:“疼嗎?等我殺了他,你會更疼的。”


    啪!


    李雲睿的手從天而落,甩了林婉兒一記耳光。


    啪嗒!


    鳳冠摔落,林婉兒也被打倒,手按嫁衣匍匐在地,氣喘籲籲地看著情緒失控的娘親。


    “哈哈,嗬嗬哈……咳咳……咳咳……”


    林婉兒咳出一大口血,弄髒了嫁衣的袖子,連喘好幾口大氣才平複一些,斷斷續續地道:“娘,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生氣,因為你應該知道,以我的身手……殺死他的可能性基本為零,就算今夜我沒死……也……也是沒多少日子可活了,你隻需要等,等我死了……那時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嫁入楚府了。”


    李雲睿的表情慢慢軟化,帶著一絲心疼,把身嬌體弱的女兒從地上扶起來,捧著她的臉低聲呢喃:“娘不該難過的,不該怨恨的,更不該出手打你,因為打敗娘的,是女兒你啊。”


    說完撿起地上的鳳冠,重新給她戴好。


    “今天你是最美的。”


    ……


    同一時間。


    葉府。


    今日是葉家大小姐出閣之日,可是從前門到後門,整個庭院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喜氣,也沒幾個人出入。


    這不僅僅因為前幾日家主葉重死了,屍體還在運送途中,還因為葉流雲下了令,遣散奴仆的同時,還讓能夠行動的族人離城避難。


    他沒說原因,不過葉靈兒知道,和白風師徒的決戰日來了。


    以範閑為核心的陳萍萍、範建等人如此,因為再不動手,過了今晚,林婉兒便是楚平生的人了。


    以慶帝為核心的葉流雲、四顧劍等人如此,因為可以聯合範閑的人一起動手。


    無論他們有著怎樣的分歧,有著怎樣的仇恨,但是沒人會否認,當下威脅最大的人是白風和楚平生。


    不殺了他們,齊軍便會南下,一旦慶國滅亡,葉家的利益怎麽辦?東夷城離完蛋還遠嗎?


    在葉府最深處,不同於其他勳貴家千金的繡樓上,身穿嫁衣的葉靈兒抱臉痛哭,胭脂水粉、發帶、耳飾、項鏈什麽的丟了一地,連出自三大坊,隻有貴族在用的鏡子都被砸碎了。


    幫她梳妝的兩名丫鬟離得遠遠的,在朝南打開,可以看到演武場的窗戶旁邊站著,麵對眼前場麵有些不知所措。


    盡管葉靈兒嫁去楚府是做妾的,不可能像海棠朵朵那等明媒正娶法,但是梳妝打扮這個環節還是要的,再有一兩個時辰,抬轎子的人就要來了,她還是這般哭哭啼啼不配合,可怎麽辦啊……


    當然,她們能夠理解葉靈兒的行為,但她們隻能理解葉家小姐的恨,無法理解她的怨和悔。


    她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麽。


    事情為什麽變成這樣?


    葉完死了,葉重死了,兩個最親的人都因她而死,她究竟做錯什麽了?


    那夜她被楚平生扇暈了,並未聽到李雲睿和葉流雲的對話,所以至今都沒明白葉家究竟做錯什麽,竟落得如此下場。


    “小姐。”


    眉心生著一顆痣的侍女上前半步,剛要勸她別哭了,窗外忽然飄來一團黃霧,嗅之微香,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噗通。


    噗通。


    兩名丫鬟相繼倒地。


    窗外人影一閃,一個穿著黑色袍子,滿頭卷發的男子跳進房間。


    “葉靈兒,是你讓王啟年給我送信,說要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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