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昨晚一樣,蕭宇依舊沒有能迴自家王府,他又被蕭玉衡留在了建康宮中。


    脫下幾重重甲,渾身上下頓感輕鬆,隻是腰背部依舊疼痛。


    蕭玉衡皺皺眉,“一身汗臭,來人,帶世子去沐浴更衣,再去含章殿見朕。”


    這裏沒有內官宮女,一名黑衣內衛領命將蕭宇引至殿外,交給了一名正在殿簷下候旨的內官。


    內官一臉狐疑地望了眼蕭宇,又向黑衣內衛再次確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想來除了皇帝之外,沒有男人是有特權能在這皇宮大內享受洗浴的待遇。


    蕭宇被內官帶著在皇宮內七扭八拐,向著一座偏殿走去。


    一路上雨勢小了不少,久未見到陽光,蕭宇望了望天空,隻希望明天能雨過天晴。


    這一路上他經過了翔鸞閣,閣內燈火通明,昨夜與他共處一室的虞美人應當還未就寢。


    但不知為什麽,一想起那位絕色的佳人,他的心跳就開始加速,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緊張與惶恐。


    在偏殿內他得以沐浴淨身,飄渺蒸騰的霧氣氤氳在漂滿花瓣的浴桶中,消去了一天的疲累,蕭宇微閉著眼,他感到通體一陣放鬆,整個人沉浸在一種似睡似醒的狀況中。


    突然,他聽到某種細微的聲音隱藏在了綿密的細雨聲中,這讓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外麵……那是什麽聲音……戚戚哀哀……像是有誰在哭……”


    蕭宇半邊身子脫離了浴桶,伸向了外麵。


    薄紗外,幾名宮女內官對他的提問充耳不聞,默默地站在原地。


    恍然間,眼前的人和物讓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建康宮中,而不是在自己王府。


    他定了定心神,那確實是女人的哭聲,還不是一人,幾個甚至十幾個聲音攪繞在了一起,讓人心煩意亂。


    “我洗完了!可以去見陛下了吧!”蕭宇道。


    紗外幾個宮人相互對望一眼,一個聲音迴答道:“隨世子的意。”


    再次見到蕭玉衡的時候,是在含章殿的覲見廳裏。


    蕭玉衡已經梳洗一新,換上了一身幹淨的龍袍,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整個人看上去沉穩內斂,儼然一副精明君主的模樣。


    他正坐在龍案後麵批複著奏章,見蕭宇來了也隻是微微抬抬頭,便命人搬張坐榻過來。


    “國事一塌糊塗,今晨剛接到奏報浙水暴漲,去年新修的堤壩竟三處被衝毀,淹了兩個郡,十四個縣,三十多萬百姓受災,十萬多無家可歸……


    “閉宮門之前剛收到的加急奏章,郢州刺史蔡興宗剛到任就給朕要糧,郢州今年大旱,地裏顆粒無收,五十多萬人等待賑濟,已經餓死了七八萬,許多等待賑濟的百姓眼看就要變成流民,外加官府盤剝無度,眼看就要激起民變!那些地方官真是該死……”


    蕭玉衡說到這裏咬牙切齒,再一抬頭便見到蕭宇正一臉惶恐地望著他。


    年輕皇帝輕歎一聲:“不當家,不知有鹽柴米貴,朕還要當如此大的一個家……百姓生計艱難,那些豪門士族卻坐享其成,占據了國家大部分的資源。


    “不勞而獲……醉生夢死……卻享受著特權,這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下半年土斷就要開始了……朕的這次土斷要成為曆史上最嚴苛的一次!讓那些世子門閥把吃我的喝我的……所有東西都給我吐出來,吐得幹幹淨淨!”


    年輕皇帝臉上拂過一抹殺機,臉上再次顯現出那種暴虐之氣,讓人心生懼意,他看了眼蕭宇,“你就沒話要跟朕說的嗎?”


    蕭宇想了想,他又許多話能說,對於國家利弊至此,他也想過許多關係國計民生的政策,他更知道這位想要銳意進取的暴虐皇帝將麵對的阻力到底來自何方……


    但每一條都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王朝的弊政已經是爛在骨子裏了,沒有刮骨療傷的決心,誰又能做到。


    蕭玉衡不行,他不是李世民更不是朱元璋,他說得再多,再表現得如此痛心疾首,他都沒有意識到他的穩定統治就是建立在他最痛恨的那些門閥士族、國家蛀蟲之上,他才是他們的代言人。


    若他想對自己的根部動手,他的結果隻有一個,那便是被他代表的地主封建統治階級給換掉。


    二十年前,那位被汙名化的年輕先皇何嚐不是如此,最後背負了一個“東昏侯”的惡名,被後世大肆詆毀……


    “陛下,成事在於緩而不在於急,溫水煮青蛙效果或許會好……”


    蕭玉衡望著蕭宇,臉上的暴虐之色漸漸消退,他隻是歎聲道:“朕也知道,但朕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們也不會給朕那個時間的……”


    蕭宇微微張了張嘴,更多的肺腑之言到了嘴邊,他卻無法說出。


    “行了,世子,你下去吧!朕本想今晚與你一同進膳,可大司農袁樞、少府卿褚向正在殿外等待朕的召見……”


    “陛下,龍體為重……”


    蕭玉衡衝著蕭宇笑了笑,揮了揮手,“今晚,世子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吧!周公自會安排。”


    蕭宇的心一咯噔,拱手行禮後緩緩向後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了廳門。


    在廊道裏,蕭宇遇到了兩位等待召見的大臣,他們都白發蒼蒼,上了年紀,邊走便低聲交談。


    見到蕭宇時,略微驚訝之餘,雙方拱手行禮便算是打過招唿。


    通過剛剛聽到的隻言片語,蕭宇這時才知道奢靡成風的繁榮假象背後,其實是一座早已見底的國庫。


    走過了長廊,在一座人形銅燈前,蕭宇再次見到了周內官。


    蕭宇尚未說話,就見周內官恭敬行禮,“世子,跟咱家來吧!”


    蕭宇默默地點頭,一切都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中。


    ……


    蕭遙光殺了殿簽王仲雄,繼續向著茫茫的黑夜中沒命奔逃。


    按他的想法,本想先往前跑上一段距離,再折返到河邊,沿著小河一路找到石橋,到鎮上與自己的扈從會和後再一起逃迴自己的封地。


    至於以後的事情,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圍黑燈瞎火,他跑著跑著就沒了方向,像隻沒有的蒼蠅在黑暗中亂撞。


    即使下了如此長的大雨,他也沒尋著一條河流,這讓他一時有些心慌。


    他不會是在這荒山野嶺裏遇到了什麽精怪,中了它們的道兒,遇到了鬼打牆。


    就在他漫無目的地在黑夜裏亂撞的時候,不知什麽時候起眼前似乎有兩盞微弱的橙光,那似乎像是兩盞掛在門外屋簷下的大燈籠。


    不管是遇到什麽精或者什麽怪,蕭遙光鼓足了勇氣,決定往那燈光處走過去看看。


    漸漸靠近之後,他才發現那邊原來是一處占地不小的佛寺。


    他吃齋念佛,自認對佛祖虔誠,但這佛門聖地門前掛燈籠的,讓他覺得有些奇怪,更想去一探個究竟了。


    他來到了寺門前,在燈籠光亮的映照下,慈念庵三個大字刻在一張極為普通的匾額上。


    這是一個尼姑庵?


    蕭遙光皺皺眉,他又渴又餓,他顧不得那麽多了,舉著拳頭敲門想要討些齋飯。


    不多時,門內有人迴應,一名女尼打開了院門,伸著頭往外窺探。


    “阿彌陀佛!師傅,在下……在下路途上遇到了剪徑強人,丟了錢財盤纏,好不容易才逃命至此,打攪了貴寶刹……”


    女尼麵色不善,上下打量了蕭遙光一番,冷冷道:“這裏不收要飯的,你去別處吧!”


    說著女尼便要關門,蕭遙光一隻手趕忙撐住門,笑道:“在下今日是落魄了些,改日在下定然命人前方,為貴寶刹各寶像再塑金身,以做酬謝!”


    女尼不答話,冷哼一聲,用力便要關門。


    蕭遙光是皇親國戚,被封為始安王,走到哪裏都前唿後擁,除了對麵皇帝之外,他何時對任何人低聲下氣過呢?


    這無禮的小尼已經觸及他的逆鱗,惹得他勃然大怒,他大罵一句,猛然一腳踹在門上。


    女尼毫無準備,驚唿一聲,一下子被踹倒在地,寺門大開。


    這邊蕭遙光也好不到哪裏,他剛剛用患有腿疾的那條腿撐地,用好腿給出那麽一踢,他險些也倒在了泥湯裏。


    蕭遙光剛穩了穩心神,就聽女尼在那裏撒潑打滾,指著他的鼻子又哭又罵,毫無半點出家人的樣子,倒像個罵街潑婦。


    而這時,院內傳來了一陣犬吠狗叫聲,似乎還夾雜著男女的唿喊聲,讓這原本靜寂的山門重地一下子沸騰了起來。


    這出乎蕭遙光的預料,他不禁一愣,再次抬頭看了看佛寺上的匾額,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這時就見坐在地上的女尼大聲嚷嚷道:“來人啊!這怎麽得了!怎麽得了!欺負人欺負到慈念庵來了,別讓那老匹夫跑了!來人啊!”


    蕭遙光知道事情不好,趕忙轉身就跑,他體型肥胖,拖著殘腿根本就跑不快啊!


    耳後的吵鬧和犬吠聲越來越清楚,他似乎聽到有男人的聲音在大喊:“抓住那個胖子!”


    蕭遙光根本就顧不得這些,突然耳邊傳來一句罵聲,他的後腰被人狠狠地踹上了一腳,整個身子往前一撲,身子栽倒在一片爛泥地裏,那場麵要多狼狽便有多狼狽。


    就在他掙紮著還沒站起身來的時候,突然兩隻鐵鉗般的大手摳著他的琵琶骨把他拎了起來,往迴拖去。


    眼前火光通亮,耀得他睜不開眼來,耳邊依然能聽到那女尼的叫罵。


    “阿郎,你要給貧尼做主啊!得好好懲治懲治他!”


    “嗬嗬……那是自然,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樣的貨色,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我的地盤上撒野。”


    蕭遙光漸漸適應了眼前的光亮,隻見一位身形俊美的貴公子在一眾人的簇擁下站在了廟門前。


    那名撒潑的女尼想要上前告狀,卻被一名家丁模樣的大漢擋在了外麵。


    而那俊美公子懷裏正擁著一名香肩袒露的妖媚女尼。


    蕭遙光看不慣這等借著出家的名頭做著傷風敗俗勾當的女尼,剛想破口大罵。


    俊美公子冷笑道:“扇他!”


    一名家丁大漢上前就要給蕭遙光來個幾耳光。


    蕭遙光大叫:“你敢打我,你是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俊美公子正要迴嘴,就聽他背後有人厲聲斥責道:“切莫動手!”


    俊美公子側身迴頭,喊了聲:“二叔!”


    在場所有人都讓了讓,為那被稱作“二叔”之人讓開了一條道路。


    隻見那人中等身材,五十上下的模樣,消瘦的臉龐隻有稀疏的少量胡須,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是儒雅的氣質。


    與周圍那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蕭遙光瞪大了眼,嘴角微微抽了抽:“可是……陳郡謝佑劫”


    “正是!始安王!在下正是謝渺啊!”那中年男子疾走幾步,即使下擺的衣袍浸在了泥漿中他也毫不在意,他直接走到了蕭遙光的跟前,拱手便是一大拜。


    見到當年故人,蕭遙光感慨頗多,隻是算天算地也沒算到他們會在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方相遇。


    在場眾人都愣在那裏,女尼見狀也不再又哭又鬧了,趕忙閃身躲到了一旁。


    兩位老友二十餘年未見,正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而此處地點藏汙納垢,也不便詢問。


    雙方正都在猜度對方心思的時候,一旁的貴公子推走懷裏的貌美女尼,整了整衣衫,上前兩步也是一拱手:“小侄謝韻,見過王爺!剛剛一場誤會,望王爺見諒。”


    蕭遙光雖然第一眼見到這位貴公子,打心眼裏便不喜歡他,但當著他叔父的麵兒卻不能表現出任何的不悅。


    他故作大度:“不打不相識,嗬嗬,賢侄風流倜儻,一表人才,頗有陳郡謝氏名門之姿,不知家父是何人?”


    謝渺道:“哦,韻兒之父乃是我之族兄謝諼謝文元!”


    蕭遙光一臉驚愕,“可是司徒右長史謝文元?”


    謝韻賠笑道:“正是家父。”


    “那謝胐謝老中書……”


    “正是我家阿翁!”


    蕭遙光歎道:“名門之後,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話是如此說了,但蕭遙光還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尼姑庵的牌匾。


    謝渺尷尬地笑了笑,謝韻卻不以為然,做了個有請的姿勢:“王爺,這就是我家,有話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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