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九年,十一月初八,黃道吉日。


    宜出兵。


    皇太孫朱允熥,身披萬金甲,頭戴紫金盔,端坐於馬上。


    紅錦綢獅子袍著身,鎏金革帶束腰,金銀配飾更顯其沉穩肅穆。


    腳蹬小牛皮靴,外覆鍛打千次,鏨刻錯金明光甲。


    意氣風發。


    然而他的臉上,卻浮現著濃濃的失望之色。


    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他期盼的那個身影。


    自被立皇太孫之後,就再也沒了大哥的消息。


    哪怕是一封信,一個口信,他都沒有收到。


    雖知大哥是為了自己好主動避嫌。


    可他總有著隱隱約約的預感,似乎兩人正向著兩條不同的路,背道而馳。


    “太孫殿下,咱們該啟程了。”


    朱棡笑嗬嗬的上了馬,立於朱允熥身邊。


    此次出征,朱樉和朱棣二位皇叔似乎壓根瞧不上他,早早帶著親衛躲在本營,麵都不露。


    隻要不是必要的交割,壓根不願意和他多說什麽。


    也就老好人晉王叔,時常陪伴左右。


    不過朱棡也陪不了他太久。


    朱棡的身體不好,這次雖然奉命出征,但他基本不會參戰,而是在後方歇著。


    至於他手中的兵馬,倒是盡數交予了朱允熥。


    老朱‘建議’,此次西征離京之後,幾路人馬立即分道而進。


    秦王朱樉先迴陝西調兵,然後沿陝直上。


    燕王朱棣則經山西,過宣大一線調兵,進而西進。


    晉王朱棡則隨同朱允熥左右,直奔延安府。


    大軍分三路前進,協作配合。


    看得出來,老朱這次壓根沒打算搞什麽奇襲,而是打算以堂堂之陣,打出大明的威風。


    朱棣冷笑,堂堂之陣?


    韃靼前些年早被自己打的逃亡漠北,此刻的韃靼境內,不過隻有一些散落的族群在苟延殘喘罷了。


    至於土默特部,才剛剛被自己和蘇謹收拾了一遍,哪還敢反抗?


    美其名曰征戰韃靼,不過是為了給這個皇太孫臉上貼金。


    至於比較難啃的骨頭,比如吐魯番境內的赤廳蒙古、亦力把裏。


    “哼,到時候就算打不下來,這小子的軍功也攢夠了吧?”


    朱棣麵無表情的坐在中軍帳下。


    他命人向朱允熥傳信,說自己要先一步去宣大調兵,就此告辭。


    說完立即拔營,看都不看朱允熥一眼。


    收到信後,朱棡麵色尷尬有些,替朱棣解釋道:“想必老四急著去調兵,這才失了禮數,殿下別介意。”


    朱允熥沒說什麽,還是那溫文爾雅的樣子。


    這些年,他的城府早已深了許多:“四叔這是為了侄兒好,侄兒豈會介意?”


    “嗬嗬,殿下不怪老四就好。”


    而令朱允熥尷尬的是,另一邊朱樉也沒過來打招唿,令親兵傳來個口訊,也跑了...


    “這個,秦王脾氣一向古怪,但是個直性子,殿下...”


    朱允熥嗬嗬一笑,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當然不怪。”


    離開應天府,朱允熥將身上的明光甲也脫了下來。


    這玩意好看是好看,威風也威風,就是死沉死沉的,至少有七八十斤重。


    古代將領就算打仗,也不會趕路的時候就一直穿著。


    這套戰甲對朱允熥來說,象征意義大於實戰。


    更何況這次出征,老朱給朱允熥配備的武器,僅僅燧發槍就上萬把。


    以及數不清的手榴彈、炸藥包。


    說一句大炮打蚊子,也不過如此。


    就在朱允熥帶著軍隊,向延安府急行軍之時,一封密旨被蔣瓛帶到了中都鳳陽。


    藍玉府。


    看完老朱的密旨,藍玉冷漠的臉潸然淚下。


    “重八啊,難道你就真的容不得咱嗎?”


    猩紅的眼眶中,卻也帶著些許釋然: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至少老夫能閉眼下去,和老常家也能交代了。”


    他起身遙望東方,向著應天的方向深深一躬,臉上不知是怒還是悲:


    “陛下,老臣去了。”


    “熥兒...你要好好的,做一個好皇帝啊,舅爺九泉之下也會佑護你的...”


    蔣瓛麵無表情的站在一旁:“涼國公,陛下聞你身患重病,遷延不治,可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藍玉一怔,旋即冷笑。


    “老臣身患背疽,藥石無醫,臨走之際請陛下再賜臣一隻燒鵝吧。”


    “涼國公想效中山王?”


    “怎麽,不可?”


    藍玉眼神冰冷看著蔣瓛:“倘若不許,陛下盡可賜下三尺白綾,或將老臣拿於詔獄,如何處置,指揮使請便吧。”


    說完就閉上了眼睛,看也不看蔣瓛一眼。


    蔣瓛歎口氣:“下官此行前來之時,陛下早有交代。”


    “涼國公一生為國盡忠,公忠體國,一應要求皆應滿足。”


    說完就走出門外拍了拍手,指著幾個錦衣衛:


    “命人去請鳳陽最好的廚子,來府裏給涼國公做燒鵝,記住,要最好的。”


    “諾!”


    吩咐完後,蔣瓛也不進屋,就在門外守著。


    屋內藍玉緊閉著雙眼,不作一聲。


    隻是兩行清淚忍不住流下,從臉龐劃過,隱沒在深深的褶子裏。


    “涼國公,不與家人交代幾句嗎?”


    屋外蔣瓛的聲音傳了進來。


    “有什麽好交代的?”


    藍玉的聲音依舊冰冷,隻是止不住的有些顫抖:


    “該交代的早交代了,老夫一生征戰沙場,斃敵無數,臨走之際可不想看那哭哭啼啼的場麵,矯情!”


    “涼國公果然是一條好漢!下官佩服!”


    藍玉不理,屋內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許久,才有幽幽的聲音響起:“蔣指揮使,老夫問你,熥兒...他還好嗎?”


    蔣瓛沉默許久,才幽幽答道:“皇太孫很好,算算日子西征的日子,今兒應該就帶兵啟程了。”


    “好,好!”


    藍玉的聲音終於多了一絲欣慰:“如此,老夫死也瞑目了,感謝上蒼,感謝陛下。”


    蔣瓛沉默。


    “涼國公,下官覺得你應該感謝的那個人,應該是蘇...”


    正說著,錦衣衛手下端著一盆燒鵝走了過來:“指揮使,都準備好了。”


    蔣瓛眼中寒光一凜:“請涼國公用膳!”


    這一餐,藍玉用的不快也不慢,許是知道這是他最後一餐,一隻燒鵝被吃的幹幹淨淨。


    用完後,藍玉滿意的擦擦嘴:“當年咱隨著陛下征戰天下之時,經常餓的前胸貼後背,


    若是有這麽一隻燒鵝,可是舍不得獨享的,總要等著弟兄們下了戰場才分而食之。”


    “可惜了,如今燒鵝雖常有,能分食的老兄弟卻都不在了。”


    “我也老了,也想他們了,該走了。”


    話音剛落,藍玉豪氣萬丈的站起身,走到蔣瓛身邊,看著他手中的小藥瓶冷笑:


    “藍某人一生征戰沙場,臨走之際豈能死於小小毒物?可笑可笑!”


    說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蔣瓛隨身佩刀,橫脖抹去!


    幾日之後,京中傳出哀訊,涼國公背生背疽,藥石無醫,薨於洪武二十九年,十一月初八。


    黃道吉日,宜出兵。


    宜出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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