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峻哂然一笑,說道:“章參謀長,你請迴吧。”


    “請你轉告租界當局,我隻跟他們的代表談判,如果他們有誠意,那就至少派一個董事來四行倉庫跟我們談,你們就別再來了,來也沒用。”


    “好,那我不跟你說,畢竟你隻是一個迴國參戰的愛國華僑。”


    章白亭似乎也下了某種決心,隨即又轉身對著伍傑三人說道:“如果你們還自認是88師的官兵,現在就跟我走,馬上。”


    說完,章白亭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伍傑三人卻紋絲不動。


    這下就尷尬了,章白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陳叔農大怒道:“好啊,伱們幾個真敢抗命不成?”


    章白亭也一字一頓的說:“軍人,當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那老子就不當這個兵!”朱勝忠摘下帽子重重扔地上,忿然道,“脫了軍裝,老子一樣可以抗日,一樣打小鬼子!”


    “朱勝忠,你要當逃兵?”


    章白亭眸子裏掠過一抹殺機。


    臨陣脫逃,戰場抗命,殺無赦!


    “逃兵?嗬。”朱勝忠報以一聲冷笑,然後刷的一下脫掉身上的卡其布軍裝。


    嚴峻還有在場的幾個雜牌軍老兵下意識的看過去,隻見朱勝忠的背部、胸口甚至兩條胳膊上全都是猙獰可怖的彈眼。


    “這是在嚴家宅,子彈在我的左胳膊上穿了個眼,一條胳膊開不了槍,老子硬是靠著扔手榴彈打退了鬼子三次進攻。”


    “這是在竹園墩,老子命大,子彈從兩條肋巴骨中間穿過去,沒有傷著要害。”


    “這些是在南翔,鬼子的一發炮彈就落在我跟前不到三米遠,上官帶著幾個弟兄把我從彈坑裏刨出來,已經不像個人樣!”


    “這個是在嘉定,老子才剛傷愈出院就又趕上鬼子進攻嘉定,一個排四十多個弟兄全部戰死,整個前沿陣地就隻剩下我一個喘氣的,身上腿上中了六槍,可是老子沒退,老子愣是憑著一挺馬克沁,打退了小鬼子的六次衝鋒!”


    “還有這個,這個,全都是打鬼子留的!”


    “章參座你說我是逃兵?我他媽是逃兵?”


    “你見過我這樣的逃兵?有我這樣的逃兵?”


    說到最後,朱勝忠已經是聲色俱厲,睚眥欲裂。


    麵對朱勝忠的靈魂拷問,章白亭隻能沉默以對。


    如果連朱勝忠都是逃兵,國軍就沒有一個不是逃兵。


    陳叔農目光轉向楊得餘:“楊排長,你呢?你也要戰場抗命?”


    楊得餘沒有多說,也是刷的脫掉身上軍裝,露出一身的傷疤,而且身上的傷疤比朱勝忠的更恐怖,因為朱勝忠的傷疤是論個的,而楊得餘身上的傷疤卻是一整片一整片,幾乎覆蓋了整個背部以及胸腹,就不見一寸好肉。


    “也是民國二十一年的一二八抗戰。”


    “我們連奉命駐守八字橋興隆麵粉廠。”


    “交火之中,庫存的麵粉被攪飛到空中。”


    “鬼子一發炮彈落下,整個工廠一下就炸了。”


    “直到現在,我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是漫天的烈焰。”


    “還有弟兄們在烈焰之中奔跑、掙紮、抽搐還有慘叫的樣子。”


    “全連一百多個弟兄,一百多條命啊,就隻活下來我一個人。”


    “當時也沒什麽感覺,隻覺全身火辣辣的疼,但是人還能動,就憑著一支步槍一箱手榴彈繼續跟鬼子幹,援兵趕到的時候背上還在冒煙。”


    “後來湯醫官跟我說,我背上的肉都他媽熟了。”


    楊得餘的語氣很平靜,但是說出來的故事卻極其駭人。


    嚴峻輕歎了一聲,說:“像這麽大麵積的燒傷,存活率極低,不隻是傷口感染,主要是很少有人能承受住那種痛,基本上都會被活活痛死。”


    在場的雜牌軍老兵便紛紛向楊得餘投來欽佩的眼神。


    嚴峻又把目光轉章白亭,厲聲說:“章參謀長,國軍有這麽多的好兵,有這麽多不怕死的兵,為什麽還是一敗再敗?你們真愧對這些老兵,愧對他們的流血犧牲,你們這些高級將領都是罪人,你們是中華民族的罪人!”


    章白亭神情黯然,對楊得餘他的確是心中有愧。


    或者說,對楊得餘這樣的老兵他是心中有愧的。


    就說跟楊得餘一起戰死在八字橋那一連的老兵,半分憮恤金都沒領到。


    楊得餘拿出他那點可憐的軍餉接濟戰友的遺孤,他也沒幫襯哪怕半點。


    “參座,我們不怕死,更不會當逃兵。”楊得餘直直盯著章白亭,說道,“但是我們不想被洋人關進河濱大廈,當個窩囊的戰俘,我們隻想留在戰場上繼續打鬼子,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吧?不過分吧?唵?”


    章白亭的嗓子被噎住,一時難以作聲。


    陳叔農怒道:“這還不過分?這就是抗命不遵,目無軍紀!”


    吼了兩聲,陳叔農又把目光轉向伍傑說:“你是營部文書,還上過大學,更清楚國軍的軍規以及條令,你說,他們兩個過分不過分?”


    “特派員,我也想留下來。”伍傑語氣很平靜卻異常堅決。


    “你也想留下來?”陳叔農手指著伍傑,表情錯愕的問道,“所以你也想當逃兵?你也想抗命?你也想造反?”


    “我們隻想抗日,打鬼子!”伍傑說道。


    “但是別忘了你們的身份!”陳叔農道,“你們是軍人,是88師的兵,是兵就得服從長官的命令,現在長官讓你們撤離四行倉庫,你們就得無條件撤離四行倉庫,拒不撤離就是抗命,就是造反,按照軍規就該被執行軍法!”


    “陳特派員,我糾正一下。”嚴峻果斷打斷陳叔龍的咆哮,“楊得餘、伍傑、朱勝忠還有留在這裏的五十餘名官兵已經脫離88師序列。”


    脫離88師序列這是一定的,但其實嚴峻沒想這麽早脫離。


    至少在沒救出孤軍營之前,他沒想脫離88師的戰鬥序列。


    原因也很簡單,不利於孤軍營的三百多名將士融入到他們中間。


    然而陳叔農和章白亭都把戰場抗命這張牌打出來,計劃就隻能提前。


    作為一名軍人,嚴峻很清楚軍令如山倒不是說說,服從是軍隊的靈魂!


    無論你是國軍、八路軍還是解放軍,戰場抗命的毛病是絕對不能慣的。


    所以,嚴峻絕對不會讓楊得餘、伍傑還有朱勝忠他們養成抗命的習慣。


    不想讓楊得餘他們抗命,又不想讓他們服從章白亭這個參謀長的命令,就隻剩下一個辦法——脫離88師的戰鬥序列。


    “啥?已經脫離了88師的序列?”


    章白亭和陳叔農一下愣在那裏,這個真沒有想到。


    楊得餘、伍傑還有朱勝忠他們聽到這話也是愣住。


    我說老嚴,這麽大事你怎麽沒跟我們提前說一聲?


    不過很快,三人便又釋然了,事到如今還有別的選擇麽?


    不脫離88師序列就必須得服從命令,就必然會被萬國商團繳械並且關起來,將來也必然移交給鬼子,最後也必然被折磨致死。


    如果拒絕服從章白亭的命令,那就必須脫離88師的序列。


    雖然最後大概率還是會戰死,但是至少還可以堂堂正正的戰死在戰場之上,臨死前還能多殺幾個鬼子,也算是不負這身卡其布。


    “對,他們已經脫離了88軍的序列。”


    “現在他們三個是淞滬獨立團的軍官。”


    “其他人也已經轉為淞滬獨立團的官兵。”


    “啥,淞滬獨立團?”章白亭和陳叔農又是一愣。


    伍傑、楊得餘、朱勝忠還有幾個雜牌軍老兵也是麵麵相覷。


    好家夥,眼睛一眨,就連部隊的番號都有了?這也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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