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綏低頭看,銀絲勾勒的黑衣完好無損,像潑開的墨,完美隱入無寂宮的幽深之中。


    黑衣下的軀體也並無傷痕。


    他不僅活著,還沒受傷?


    怎麽可能!


    赫連綏臉色蒼白。


    難不成真是大夢一場?


    師尊,天璿宗,浮生夢都是假的?


    赫連綏豁然起身,往外走。


    無寂宮長年不見日光,像一座寂寥的古墓,殿外數百級石階延伸到盡頭,每踏一步,空洞腳步聲迴響其間,久久不停。


    赫連綏快步走,越來越快。


    得找個人問問。


    明明在閉眼之前,師尊還近在咫尺。明明師尊她…已願意給他一次機會了。


    他怎能甘心那隻是千年前一段遙不可及的舊夢!


    浮生夢…


    他改變過去了嗎?師尊和天璿宗的人活下來了嗎?


    可若他成功了,他為何還是魔界之主,還在這死人窟一樣的無寂宮!


    赫連綏按下自己發抖的手,麵部僵硬,內心巨大的惶恐不安讓他像個傻瓜,無序地在宮殿裏亂竄。


    人呢?人呢?


    不論是誰,來個人告訴他天璿宗還在。


    快。快。


    不知走了多久,一個步履匆匆的年輕魔修迎麵撞上了赫連綏。


    那人剛想罵,抬眼見是自家魔尊,從懷裏丁零當啷掉出來一堆材料法寶,“魔…魔尊……”


    赫連綏麵容冷峻,理智被最後一絲希望緊緊束縛著,“我是何人,這是何處?”


    年輕的獸耳魔修戰戰兢兢,悄聲把飄落的一張黃色符踩在腳下,“這是無寂宮。尊上是魔界之主,赫連綏。”


    赫連綏從唇齒間艱難擠出,“你可知太華門派天璿宗何在?天璿宗宗主泠青黛可…可還在世?”


    “天…天璿宗?”年輕魔修眼珠向上瞟,抿唇思索,“我…我不知呀……”


    那一刻,無寂宮的溫度突然冷得刺骨,狠狠把他的每根骨頭連同那場美夢一齊紮碎。


    沒有了。都是夢。


    一個“死”字驟然浮現在他腦海,赫連綏勾唇,荒唐地大笑出聲。


    一千年……太久太久了。


    他如果現在去陪天璿宗的大家,師尊應該不會再生氣了吧?


    赫連綏攤開手掌,平淡地看魔紋從指端一點點爬滿手掌。


    就這樣罷。


    哈。


    在死前做了一場與師尊有關的美夢也好。


    畢竟師尊已千年不曾來他夢裏。


    阿蕪……


    “!”年輕魔修似是被一心求死的赫連綏嚇到,突然抱上他的腿,“尊上不要啊!”


    赫連綏簡短道,“……放手。”


    他真是睡糊塗了不成?從前魔宮的人不都盼著他死麽?


    “呃……”年輕魔修仰頭,絞盡腦汁,“方才…方才尊上說的天璿宗,我的確不知。但…泠宗主,我還是略知一二!”


    赫連綏無動於衷地看魔紋爬上手臂。


    千年前以身殉祭的正道第一人泠青黛,有誰不知?


    年輕魔修左看右看,急的冷汗直流,突然問,“呃……呃……尊上的魔後之位空懸已久,不知尊上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赫連綏冷淡道,“你也找死?”


    “哎呀!我是真沒辦法了!”年輕魔修往地上一躺,“要不是師……”


    說時遲那時快,另一個紫毛爆炸頭的魔修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那模樣居然和二師兄亓洛有幾分相似。


    紫毛爆炸頭嚴肅道,“尊上!隻有魔後能開啟魔界盈月泉,為了魔族,請選出一位魔後吧!”


    “……”赫連綏在他臉上停住,魔紋轉眼間已經爬上胸膛,從頸部冒頭,“…與我何幹。”


    這時紫毛腰間通訊石一閃,他明顯鬆了口氣,仰頭,“尊上可有心上人?”


    為什麽非得抓著這個問題不放?


    赫連綏耐心告罄,伸手掐住紫毛爆炸頭的脖子,在看到那張酷似二師兄的臉上露出難以喘氣的表情時,他猛然鬆手。


    赫連綏,“……”


    他煩躁地背身而立,靜靜等待魔紋把他吞噬殆盡。


    “尊上,若你心上人見你這般模樣,不知該如何心疼。”


    “……她不在了!”赫連綏的怒氣宛若實質,魔紋一路而上,停在眼珠下方半寸,“都是假的!說天璿還在是假,說做道侶也是假!”


    他陰沉沉,“她不在,我便去陪她。”


    一陣清澈明亮笑聲響起,穿透無寂宮的厚重的冷意,空中淡淡的迴響亦輕靈悅耳。


    盡頭一位紅裙女人緩步靠近,她的容色如故,淡一分過清,濃一分過豔,她呀了聲,“聽說,你到處說我死了?”


    赫連綏無措地僵直在原地。


    “阿綏。”


    隻這一聲,赫連綏轉身,快得讓人看不清他的動作。


    等他站定,已經站在了青黛麵前。


    赫連綏說,“真的是你嗎?師尊。”


    “怎麽千年過去,還這樣可憐巴巴的模樣?”青黛抬手撫摸他眼眶,“阿綏,是我。”


    在柔軟指腹觸到他的那一瞬,赫連綏臉上猙獰的黑色魔紋盡數褪去,仿佛從那個陰沉的魔界之主一下變迴了天璿宗白淨的小師弟。


    他轉動眼珠,有幾分夢幻般的天真,“……阿蕪?”


    青黛笑,“也是我。”


    赫連綏眼皮用力閉合一下,而後以一種急切又狂熱的力道把青黛摟到懷中。他的心跳極慢,每跳動一下,就發出沉悶迴響,炸得他渾身顫栗。


    嘴唇觸到青黛額頭的刹那,赫連綏又聞到了天璿宗的那棵梅樹香,所有焦躁和不安煙消雲散。


    “阿蕪。”他來迴念著這個名字,“浮生夢是真的,那天璿宗的大家……”


    “小師弟。”那個最早撞見的年輕魔修起身,“都說了,我尤寧的化形術是全天下最好的!”


    青黛一動,赫連綏雖愣住,也抓著人不放,“大師姐……”


    紫毛爆炸頭歎氣,“啊呀啊呀,師尊早算出了我們完完整整的小阿綏會在今日迴來。讓我們瞞著你給你一個生辰禮呢。”


    尤寧翻白眼,“還說!你的化形術爛死了!都怪你,差點瞞不住!”


    亓洛變迴白衣翩翩的模樣,“…是我?某人差點把小阿綏逼到原地自殺。”


    “啊呸!”


    兩個人一邊掐架,一邊默契地離去,把時間交還給“久別重逢”的師徒。


    赫連綏勉強理解了大半,“浮生夢生效了,我改變了過去是麽?大家都還在,師尊也還記得我曾喚你阿蕪。”


    “可…我為何還是成了魔尊?”


    青黛示意赫連綏先鬆手,赫連綏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她。


    “的確,你改變了過去。但你身上的魔紋未消,還是寄生到了千年前的你身上。”


    青黛手中變出了一枚溯魂鏡,畫麵中流動的是他短暫遺忘的千年,“所以你迴到了無寂宮。這一千年,我們在找壓製剔除它的法子。”


    “如今的魔界,總算和人間相處得井水不犯河水。至於無寂宮,怎麽說呢,倒成天璿那群崽子們的第二個家了。”


    他垂眼,呆呆地看著那些畫麵。


    遺忘的記憶一股腦湧進腦海。他看見年少的自己一步一步成為大乘期的修士,看見與師尊朝夕相處那張永遠神采飛揚的臉。


    青黛等著他消化兩段記憶的融合,隻聽他張嘴就是,“阿蕪,你更喜歡哪個階段的我?”


    青黛:“……”


    是哐哐喝醋的小綏沒錯。


    果然融合地很成功。


    麵對迴答不了的問題,青黛一把捏起他的臉,“我是你師尊,適可而止,不要大逆不道。”


    赫連綏深深看她,突然低頭親了她一口,“你是我愛的阿蕪。”


    “我還想做……更大逆不道的事。”


    “叮——任務達成進度100%”


    “恭喜宿主,任務完成,靈魂碎片*1,積分*3000。”


    “現有積分:9000積分。”


    毛子:你是否選擇脫離這個世界?


    青黛:不脫離。


    青黛笑眯眯,摟著他脖子,比他更直白,“想爬床啊?”


    “阿蕪你……”赫連綏瞬間飛紅,成功哽住。


    他想著念著千年,可從未有實際過界的行為,本質上還是個純情少男……也不對,純情老男人。


    他想做的,其實是想聽青黛親口喚他一聲“相公”。


    赫連綏把話咽下去,問,“今晚可以成婚嗎?”


    “什……”青黛眼睛睜大,立馬縮手,“逆徒……你…你你……”


    “不可以?”赫連綏認真豎起一根指頭,“那明天?”


    “……”


    “後天?”


    “……”


    赫連綏哀歎一聲,垂眼去摸眉心魔紋,“那日的幽冥交纏印可真疼。”


    “……”青黛心軟,“什麽都還沒準備。”


    赫連綏立馬解開腰間儲物袋,手一揮,整個宮殿煥然一新,彩燈絢爛,隨處可見飄揚的紅綢帶。


    是在短暫缺失的記憶裏,年少的他從十八歲走到現在,準備的全部聘禮。


    “阿蕪,我等了千年,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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