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書院一別後的高燒似乎氣勢洶洶地卷土重來,青黛腦中迷糊,一下被擊得眩暈。


    有年凜冬,容家過冬衣物送來的遲。少年靳鶴濁隻多看了眼她凍紅的手,第二日就獨自把滿滿一箱暖爐、圍脖和裘皮搬到她房內。


    少年靳鶴濁站在雪地裏,竭力作出一副冷淡的表情,頻頻往她臉上看的眼神卻破了功。


    “拿去用。你不要凍傻了。”


    容青黛趴在窗簷,仰頭看他,“那你怎麽辦?我偷看到你的家書了,這是你娘親親手繡給你的,我不能用。”


    “笨蛋。你怎麽不多看幾行。”靳鶴濁鼻尖通紅,眼睫上沾了雪,眨眼時透出別扭的可愛,“……可以用。”


    最前麵兩個字被咕噥在喉嚨裏,容青黛沒聽清,“什麽?”


    靳鶴濁垂眼,“你可以用。”


    “可這是……”


    靳鶴濁轉頭,看向家鄉的方向,他語氣淡淡,又隱含些許隱秘的期待,“等出了學院,我帶你認識我的爹娘。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十五歲的靳鶴濁。


    學有所成,壯誌將酬。


    即將團聚的親人在遠方,情意相投的愛人在身邊。


    散落的雪花融化在肩頭,靳鶴濁心中濕漉漉又沉甸甸。他眼底笑意比一地雪光更明亮,“他們一定會喜歡你的,一定。”


    少女嗖得一下關上木窗,聲音悶悶,“我這麽聰明,誰都會喜歡我的!”


    雪地的身影靜靜佇立,過一會兒,他兀自露出一點笑容。


    “嗯。”


    青黛抓緊沈文的衣袖,牙關顫抖,“滅……門?靳家怎麽會………他們都是好人啊!”


    沈文以為她是被滅門嚇到,拍拍她的背,“這件事不可以再說了。”


    “我……”青黛忍下情緒,“我隻問一個問題。是什麽時候的事?”


    轉眼間,兩人已經走到禦史台殿門口,沈文再三確認了一遍周圍沒人,低聲,“四年前。”


    四年前……


    他們離開拙行書院的那一年,也是靳鶴濁不告而別的那一年。


    “靳家不是一般人家。靳大人的父親,是當年的大理寺卿。”沈文深深歎,指了指腳下踩著的皇宮,再指了指天空,“這位的命令。”


    “所以容兄,你權當聽過就忘,切忌過多猜疑此案。”沈文加強語氣,“蓋棺定論,沒有餘地。”


    殿門這時突然一聲響,沈文嚇得渾身一抖,臉都白了幾分。


    門後卻是曹輝彥那張周正的臉,他不悅,“站那做什麽?不幹活啊?”


    “哎哎,來了。”沈文示意青黛跟上,自己提著官袍往上走。


    邁入門檻,曹輝彥小聲,“敢提這件事,你活膩了?你自己活夠了,別拉上人家小輩。”


    沈文連連歎氣,“明白。此事我做的不妥。容兄是位有分寸的,他有數。”


    青黛低頭邁上台階,每踏一步隻是身體本能反應,實則肢體冷得毫無知覺。


    皇帝的命令?


    靳家是犯了什麽大錯,才遭到滅門之禍?


    靳鶴濁又為何能夠死裏逃生,還能扶搖直上官拜二品?


    而這些在皇城民間竟然沒一點風聲。


    靳父是一位從三品的文官,涉及官吏的重大案件理應記錄在禦史台。可她剛來禦史台主動請纓整理舊案時,卻沒發現這一案。


    想必他高到可怕的厭世值的問題就出在這裏。


    毛子浮在她臉邊問:現在朝中分為廢太子和五皇子兩派,你要查案,就要有勢力。要選擇站隊嗎?是過去協助男主,還是潛入敵方陣營?


    青黛翻開公文,落筆成鋒:我要升官,也要查案,但我誰也不站。


    靳鶴濁受此重創,不會輕易動情。就算有情,以他如今個性,大概會刻意抹去這段過去。


    她不想成為跟在身後幫助靳鶴濁的人,她要做的,是一個不容小覷的合作對象。


    中立的禦史台就是一個完美的選擇。


    沈文雖對青黛為人處事很放心,但她初聞時反應極大,而且靳家滅門案又是個容易引火燒身的案子。


    他暗中惴惴,觀察了幾日。


    青黛倒每日如常,照樣與他們同僚說笑,手下公文處理得挑不出一絲毛病。


    沈文試探,“青奚?近日在忙什麽?”


    “自然是整理禦史台的公文。”青黛放下筆,看殿內閑聊的同僚,“今日,孔太傅不是要來麽?”


    孔寧,官階正一品,禦史台的隱形老大。


    所有人齊齊頓住,而後開始兵荒馬亂地翻書,著急者冷汗直湧,擺爛者已經開始往膝蓋下、屁股等容易受刑的地方塞棉花。


    沈文:“……”


    青黛搖頭失笑。


    一本書從門外飛進來,直衝衝砸向塞棉花的那位,中氣十足的聲音緊隨其後,“死小子,我看你還是被罰得少了!”


    孔寧鬢間黑白發交雜,目光炯炯,腰杆挺得筆直,“一群臭烘烘、鬧騰騰的渾小子,看見你們就糟心!”


    青黛適時起身,恭恭敬敬道,“孔太傅,下官是前幾日剛入殿內的侍禦史容青奚,恭請德安。”


    別處人仰馬翻,這道聲音像驟然滴落玉石的淅淅春雨,沁人心脾。


    孔寧轉頭,再看身形相貌,又是一陣迎麵清風,他心中火氣漸緩,盯著青黛的臉思索。


    什麽時候招進來的人?他怎麽沒印象了。


    聽到“容青奚”三個字,孔寧出聲,“哦。我知道你。”


    “小文和輝彥同我說了,你把暗室的公文處理的很好。”


    青黛揚眉,視線與曹輝彥相撞,“份內之責,不敢自大。”


    曹輝彥沒料到孔老會說這個,低頭懊惱不已。


    “我這兩個學生可不輕易誇人。”孔寧出其不意道,“那今日,就你先與我這老頭聊聊吧。”


    沈文:“老師!青奚他剛來………”


    “下官遵命。”青黛不慌不忙,暗中朝沈文使了個眼神。


    兩人在書桌前一坐一站,孔寧問道,“你叫容青奚,是麽?”


    “考進禦史台的人,我一般不會過問。但不巧,今年殿試的主考官是我。一共九百零三位考生,大概是我老頭子年紀大了,我怎麽……不記得見過你。”


    他銳利的眼神鎖在青黛身上,寸寸盯過她的表情。


    青黛沒露出慌張的神色,心底倒想笑。


    遇上這種大佬,自家那個小混球確實該潰不成軍。


    青黛摸著腰間銀帶,深深行了個跪禮,“孔大人,在下官迴答您之前,下官心中有一事實在不解,勞請大人為下官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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