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錚從大爺那裏接過雪糕,轉手塞給池皎皎,“你先吃,輪椅我自己推。”


    他的表情和語氣平淡,並不覺得花掉一個半工分給姑娘買雪糕吃是件什麽值得炫耀的事。


    奶油雪糕外麵是一層白藍相間的包裝紙,冒著絲絲涼爽的寒氣,炎熱夏日沒有誰能拒絕這樣的消暑美味。


    池皎皎確實熱狠了,道謝後接過雪糕吃起來,用料實在,口腔裏抿開濃鬱的奶香甜味兒,冰冰涼涼一路滑進胃裏,帶走渾身燥熱的暑氣。


    顧錚看到她眉眼舒展,嘴角不可察覺地彎了下,眼前忽地一晃。


    “你也吃。”


    池皎皎自然不會把自己啃過的喂給顧錚,而是又找大爺買了一根,還提溜上兩瓶橘子味的汽水打算帶給顧父顧母喝。


    大爺樂得嘴都合不攏,打趣道:


    “你給我買,我給你買,小兩口感情可真好啊,才剛結婚吧?”


    也隻有剛結婚的小夫妻才會這麽蜜裏調油了。


    顧錚見池皎皎沒有反駁,耳根被太陽曬得發熱,低聲道:


    “我不吃甜的,你吃吧。”


    冰棍雪糕都是金貴東西,隻有來縣城才買得到。


    他一個大男人吃這種甜膩膩的東西像什麽樣子,自然是省下來給女同誌。


    池皎皎眉梢輕挑,“騙人,蜂蜜不也是甜的?”


    顧錚一噎。


    明明對方沒有別的意思,可隻要提到蜂蜜,他都會不由自主想起那個吻……


    池皎皎輕笑一聲,三下五除二剝開包裝紙塞進他嘴裏。


    這年頭的人吃點紅糖都要精打細算,也沒有風扇空調這種東西,不喜歡甜滋滋冰冰涼的雪糕,誰信呐?


    顧錚猝不及防,牙齒冰得打了個顫,隨即舌尖被甜蜜攻陷。


    小小插曲,卻在兩人漫長記憶中占據了一個角落,當他們白發蒼蒼迴首往昔時,總能想起這個平凡的午後,甜甜的奶油雪糕,甜甜的蜂蜜,還有,那個吻。


    路上,碰到大汗淋漓往醫院走的顧父顧母,池皎皎連忙把還帶著涼氣的汽水兒給他們喝。


    顧母心疼花錢,臉上的笑卻掩蓋不住,這是皎皎丫頭孝敬他們呢!


    聽說他們要去買結婚用品,便提出一起。


    顧母早就在準備老二結婚的事了,這會兒心裏有成算。


    “你們年輕人沒經驗,不知道還要買哪些東西,我和你爹跟著去出出主意。”


    顧父也笑著點頭,“正好帶著背簍,買了東西可以先放到你們舅舅家裏。”


    一行四人朝百貨大樓走去。


    百貨大樓坐落於十字街西段,三層高的大樓,是縣裏的地標性建築物,坐落在一眾平房矮院中,十分氣派。


    作為國營綜合商場,裏麵經營有針紡百貨、糖業煙酒、副食日雜、五金交化等商品,比供銷社的種類更多,檔次更高。


    進到一樓客人並不多,穿著藍布工裝的售貨員,有的趴在櫃台裏睡覺,有的湊在一堆兒邊嗑瓜子邊聊八卦。


    聽見動靜,扭頭望了過來,看見來人穿著土氣,背著背簍,一看就是農村人進城,撇了撇嘴將視線收迴去,半句招唿也沒有。


    顧母看到日用品櫃台裏的東西,腳步頓時。


    “老婆子你看啥呢?皎皎說牙刷毛巾啥的她都有,用不著買。”


    “你先帶兩個孩子去買喜糖,我去那邊看看。”


    顧母衝顧父擺了擺手,獨自走到日用品櫃台,指著玻璃後的東西問道:


    “小同誌,這個是擦臉油吧,能不能拿出來給我看看?”


    一個年輕的短發售貨員懶洋洋地從櫃台裏探出頭來,“不能,您到底是來買東西還是看來東西的啊?”


    “看東西隔著櫃台就能看,要是人人都叫我把東西拿出來,髒了壞了算誰的?”


    顧大娘覺得自己態度挺好的呀,這個售貨員說話怎麽這麽不客氣?


    想著是為家裏辦喜事準備東西,她好脾氣地解釋:


    “我兒子馬上就要結婚了,我給我未來兒媳婦買擦臉油,不看看咋知道東西好不好?”


    短發售貨員哧哧笑了兩聲,“我們百貨大樓就沒有不好的東西,用得著你看?要買就趕緊拿錢,不買別在櫃台前擋著!”


    顧母笑容淡了下去,“你這個小同誌什麽態度?咋還攆人呢?”


    “就這態度,愛買不買。”售貨員很沒禮貌地翻了個白眼。


    像這種土鱉子她可見多了,上下口袋掏空了也聽不見幾聲響兒,偏偏喜歡跑來百貨大樓看稀奇,東摸摸西看看。


    她可不稀得接待,白白浪費口水。


    “大娘,發生什麽事了?”池皎皎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


    顧母氣悶,“我想給你買個擦臉油,但是這個小同誌不準我看,還攆人。”


    短發售貨員鼻子哼了聲,鄙夷地上下打量,“這就是你兒媳婦?長成這副模樣,塗再多擦臉油也沒用的。”


    “誒你這人,怎麽說話的!?”


    顧母護犢子地上前,伸手推了售貨員一下,力道並不大,對方身體隻輕輕晃了下。


    短發售貨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鄉下來的土鱉竟敢在百貨大樓動手打人?


    要知道,百貨大樓售貨員可是很牛氣的存在,向來隻有她衝客人發脾氣甩臉色的,被打還是第一迴。


    她激動地指著顧母的鼻子,不依不饒,“你打人,我要叫民兵把你抓起來!”


    池皎皎臉色冷了幾分,握住那根極不尊重人的手指,從顧母麵前移開。


    抓著手指用力向後掰,直到看見對方露出痛苦之色才收力。


    “好啊,順便把你們經理也叫過來,我倒是想問問,百貨大樓的售貨員都是什麽高貴成分,趾高氣昂不說,還貶低歧視顧客?”


    餘玲捧著酸痛的手指直吹氣,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害怕的難看表情。


    同櫃台年長的售貨員連忙過來勸和,“都是誤會,餘玲,趕緊給顧客道個歉。”


    “快點,經理過來了,咱倆都得挨批評。”


    跟顧客打嘴仗也得分人,眼前這個胖姑娘看起來不像好欺負的,何苦為了一點小事就驚動經理,影響到評先進可就不美了。


    餘玲叫囂喊民兵來抓人不過是嚇唬嚇唬啊她們的,誰知道對方竟一點也不怕。


    她臉色漲紅,不大情願地說了句對不起。


    出門在外,顧母不想把事鬧大,拉著池皎皎的手小聲道:


    “道歉了就算了,也是我不好,不該推她的。”


    池皎皎嗯了聲,打算帶顧母離開櫃台,那個年長的售貨員卻突然熱情招唿:


    “大娘您別忙走啊,不是要給兒媳婦買擦臉油嗎,來來來,看看這個?”


    “雅霜牌雪花膏,城裏愛美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最喜歡的,可搶手了,昨天才剛到的貨,今天就隻剩下三罐了!”


    “您隨便拿著看,不買也沒關係的。”


    她大方地拿出一個印著菊花圖樣的黃色紙盒子打開,露出裏麵用白瓷瓶鐵瓶蓋裝著的。


    餘玲瞬間聽懂陳姐的意思,陰陽怪氣地接過話頭。


    “我們百貨大樓最好的雪花膏,要五毛八一瓶呢,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買得起的!”


    年長的售貨員輕輕拍了她一下,笑道:


    “瞧你這話說的,大娘專門來給兒媳婦買擦臉油,還會不帶錢嗎?”


    一瓶雪花膏將近六毛錢,農村人在地裏幹一整天都不定有六毛錢,滿身補丁的老大娘能舍得?


    餘玲和陳姐臉上帶笑,話裏卻夾槍帶棍,一句句將人逼到要麽破財買雪花膏,要麽在兒媳婦麵前丟臉的地步。


    就在她們抱著手臂等著看笑話時,顧母拿起雪花膏看了看,沒什麽猶豫道:


    “給我把這瓶裝起來。”


    這玩意兒應該比普通擦臉油好,貴是貴了點啊,但買給皎皎她樂意。


    餘玲和陳姐笑不下去了。


    “嗬嗬,您不是和我們開玩笑呢吧,一瓶雪花膏可要五毛八分錢!”


    陳姐加重語氣又報了一次價格。


    顧母擰起眉頭,不悅道:“叫你裝起來就裝起來,還怕我賴賬不成?”


    “啪”地一聲,一張大團結拍在櫃台上。


    餘玲要多尷尬又多尷尬,她剛剛才嘲笑顧母買不起雪花膏,結果人家下一秒就甩出一張大團結來。


    那清脆的響聲,不是拍在櫃台上,倒像是打在她的臉上。


    “切,打腫臉充胖子,給這麽個醜媳婦買雪花膏,錢多燒的……”


    顧母聽到她的嘟囔,插腰朗聲道:


    “別說五毛八,就是五塊八我也照買不誤,因為我家皎皎值得!”


    走哪兒都不缺看熱鬧的人,周圍幾個顧客被吸引過來,議論紛紛。


    “老大娘自己穿草鞋卻給未來兒媳婦買雪花膏,這婆媳關係可真叫人羨慕!”


    “那也是因為人家兒媳婦好,要不是她,老大娘就被售貨員給欺負了。”


    “餘玲同誌,你不是前兩天才結婚嗎,你婆婆怎麽沒給你買雪花膏啊?”


    “……”


    餘玲臊得慌,把雪花膏包起來遞給顧母,全程都沒抬頭。


    “皎皎,來,拿著,用完了大娘再給你買!”


    顧大娘喝五分錢的汽水兒都心疼得不行,這會兒買十倍多價錢的雪花膏卻笑容滿麵。


    池皎皎感受到她的愛護,心中感動,“大娘,謝謝你,一瓶就夠了,擦臉的東西我自己就能做,您瞧我的皮膚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隨便一滴靈泉就等於塗完整罐雪花膏的效果,更何況她是一杯一杯的喝,皮膚能不好才怪。


    老人家的錢都是莊稼地裏苦出來的,她不想顧母破費,可給錢的速度太快了,攔都攔不住。


    顧母笑嗬嗬地湊近看,驚訝道:“你別說,是比以前白嫩多了,我瞧著比這些城裏售貨員的皮膚還要好。”


    “那啥雪花膏也沒她們吹噓得那麽好,你就用來抹手抹胳膊,愛咋用咋用!”


    給皎皎丫頭養一身好皮膚出來,她家老二也能跟著享福不是?


    另一邊,顧父正推著顧錚在點心櫃台處買喜糖,看見顧母和池皎皎親熱挽著手,走起路來很有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


    “你們這是幹啥去了,咋像打了勝仗迴來似的?”


    顧父打趣道。


    顧母嗔他一眼,驕傲地抬了抬下巴,“你不懂,就是打勝仗了。”


    池皎皎笑眼彎彎,繪聲繪色地講述顧母是如何豪擲大團結,讓狗眼看人低的售貨員吃癟的。


    顧父豎起大拇指,“老婆子厲害,皎皎丫頭也是這個!”


    顧錚靜靜聽著,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池皎皎臉上,見她和自己父母相處得這般融洽,眼底漾起淡淡笑意。


    這樣,真好,比他所設想過的都要好。


    稱完喜糖,他們來到二樓買被麵和衣服。


    農村人一年棉花供應有限,顧錚在部隊卻不缺票,寄迴家後顧母全都換成了棉花,早在年初就彈好了兩床被子,線毯也備了兩床,主要還差被麵和床單。


    顧母這會兒倒是不積極了,衝兒子眨眼努嘴,“和皎皎一起選花色啊。”


    櫃台上,大紅大花的布料晃得人眼暈。


    顧錚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麽,棱角分明的側臉被映地微微泛紅。


    粗糙指腹輕輕摩挲著柔軟水滑的麵料,和同樣撫摸被麵的池皎皎碰在一起。


    他手指蜷了蜷,“就這個吧。”


    售貨員動作利落地將那套被麵床單取出來疊好,笑容曖昧,“新郎官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了我們這兒賣得最好的鴛鴦戲水!”


    顧母不客氣地笑出聲,顧父則不好意思地別開了頭。


    顧錚:……


    他真的隻是覺得麵料摸起來舒服,沒、沒有別的意思。


    池皎皎視線劃過他無處安放的手掌,嘴角抿起一絲笑。


    “新娘子看中這床了?你們說巧不巧,這是和鴛鴦戲水賣得一樣好的百子圖!”


    池皎皎:……


    遇到七十年代的銷冠了,她發誓,她隻是笑了下。


    這寓意好啊,顧母笑得更開心了,”快快快,快裝起來,就要這兩床!”


    “好嘞!大娘,祝您早日抱上大胖孫子!”


    售貨員的嘴吃了蜜一樣甜,說了許多吉祥話,哄得顧父顧母眉開眼笑,給她抓了一大把喜糖。


    顧錚把錢票塞給池皎皎,“旁邊就是成衣櫃台,你自己看著買幾身衣服。”


    以池皎皎現在的情況,直接買成衣並不合適,她大致預估了尺寸,扯了幾塊布迴去打算自己做。


    離開百貨大樓,顧父背上的背簍已經裝滿了,他去顧舅舅家放東西,顧母和池皎皎則推著顧錚去郵局打電話。


    池皎皎等在門口,無意間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眼看那道身影就要消失在街尾,顧錚還在打電話,她和顧母打了聲招唿,匆匆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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