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悶熱,蟬聲聒噪,厚厚的雲像個巨大的籠屜,將整個京城厚厚罩住,捂得密不透風。


    即便是望湖山莊這樣矗在郊外的避暑之處,因了湖水,倒濕氣更盛,更添濃重。


    蘇澈正在湖心亭裏練字,亭中四麵透風倒不見風動,空氣裏的水汽像是把風給堵了個嚴實,將人團團裹住,大汗淋漓。


    蘇澈凝神靜氣,全神貫注的握筆,額頭上也滲出微微的汗,他伸臂蘸墨,筆尖吸飽了釅黑。


    隨即俯下身子,揮毫潑墨。


    少頃,他直起腰,再蘸墨。


    紙上已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幾個字,墨黑字勁,筆力勁挺。


    他在等一場雨。


    自那個擁抱後,又過了一周。


    他與鄭天青沒有任何交集,若不是此刻他在這個地點,正寫著這幅字,他就如從前一樣,淡泊自持,無欲無求。


    而今,風景未改,心已亂。


    沉一口氣再俯身,繼續。


    筆走龍蛇,筆法多變,折筆頓峰,含蓄蘊藉。


    運筆也不似從前的瀟灑肆意,倒多了些蒹葭輾轉的情味。


    這可不似蘇東坡,也不像蘇澈。


    他再起身,已經寫完全詩。


    俯瞰全篇,筆精墨妙。


    再觀細節,一字見心。


    落紙煙雲,銀鉤鐵畫,千裏陣雲,下筆風雷。


    落款,下章,再敲幾枚閑章:一悟百得,望湖樓,荷亭懷古。


    擱筆曬墨,蘇澈落座,取一杯茶,慢飲,眼卻一直盯著那幅字。


    清風入亭,遣了小童去取些冰與點心,亭中獨留兩人。


    蘇澈抬眼道:“情勢如何?”


    清風迴:“一切妥當,碧瓊傳迴消息,人已到了西域,過幾日,使臣便會進京。”


    “嗯。”蘇澈展開折扇,緩緩搖動。


    清風瞟了他桌上的字,竟是望湖樓醉書,微微一頓,道:“公子,碧瓊仙子還讓人給您帶了玉佩,讓您隨身佩戴,祈福平安。”


    “放起來吧。”蘇澈道。


    “公子您不戴上嗎?這似是西域上好的羊脂玉,也是仙子的心意。”


    “我知道了,放起來。”蘇澈不為所動。


    清風仔細看了眼公子的字,跟著蘇澈時日長了,見了不少公子的書法,知道他的風格向來是灑脫無垠,風骨暢遠。


    而這字中竟流動著一股子纏綿,清風一驚,看了一眼公子,不禁激動:“公子,你對鄭天青難道是真的?”清風有些激動。


    他不敢信,甚至不甘心。


    公子這樣的人物,在他心中僅次於師父的存在,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更是聰明絕頂卻心無雜念的神醫,他已明了天下眾生,且手握死生之秘,怎麽會對那麽一個相貌普通,身份存疑的女子動心呢。


    他眼神波動,急的滿頭是汗。


    蘇澈看了他一眼,道:“你心裏不是已有了答案。”


    炎炎夏日,陽光籠在水汽裏,悶的人發慌。清風聽了蘇澈的應答,竟如墜冰窟,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不再了解多年追隨的公子了。


    徐遇仙坐在二樓書房看書,屋裏放著冰塊,正散著涼氣,窗門緊閉,把裹著水的熱氣擋在門外。


    月桐端一碗酸梅湯放到他桌上,道:“公子,皇上昨兒令人連日送來的冰塊可還好?還讓魏靈通捎話說今晚會來。”


    徐遇仙頭也不抬,道:“知道了。”


    喝了一口酸梅湯,又道:“今日仍是不見。”


    “可是,公子,這都拒了一周了,再拒,皇上恐怕會破門了。”月桐道,“若是為了天青,她前幾日來,您也見了,她神色如常,並無大礙,您何必這麽折磨皇上,折磨自己呢。”


    “嘭”的一聲,徐遇仙撂下書,看著月桐。


    月桐噤了聲,低下頭。


    “月桐,這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三年了。”


    “從那兒出來,你一直跟著我,辛苦了。”


    “是。”月桐隨後神色一凜,“莫要折煞我,您一直拿我當親妹妹一樣照顧,公子才是辛苦。”


    他有一絲沉吟,“月桐,大變在即,我自身難保,你要知道……”他聲音竟有一絲哽咽。


    “公子,月桐願生死都追隨左右。”


    徐遇仙神色凝重,道:“此生我已負太多人,隻為護他一人周全,此時想來,不覺可笑。但願此事順利,了斷孽緣。”


    月桐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不敢細問。


    她隱了神色,道:“沈醉已迴西域布好棋局,隻待您吩咐。”


    “嗯。”


    “至於那鄭天河,按線報似乎近日也將到達敦煌,會不會誤我們大事。”


    “鄭天河,他與沈醉之事我已經知曉。”他一沉聲,“盡管沈醉沒有提,但是已經滿城風雨,不過他的心思很單純,不足為慮。”


    “您不怕沈醉受到幹擾嘛?”月桐勸道。


    “沈醉還不至於被個人情愫擾了理智。”徐遇仙喝了口湯,“葉尋那邊怎麽樣了?”


    “自從他發現了那采風官以後,便開始按計劃行事,有了這李不渝,倒省了我們好些麻煩,隻差最後一場大火燒起來。”


    “嗯,這事他辦得漂亮。”


    “公子,您若真要將位置傳於鄭天青,卻不與她講明,若是到時她不願參與,您身在京城,恐怕鞭長莫及。”


    “這便由不得她了,你當蘇澈會袖手旁觀嗎?”


    “天青已與唐碧海訂婚了,他怎麽會,難道他也是?”


    徐遇仙一笑,道:“師出同門。”


    月桐倒抽一口氣,道:“難道,他下山,是為了通天教?”


    “不是,他的目標不是我。”徐遇仙再飲一口,“但是我卻不會放過他,怪隻怪他居心不良,惹了我的徒弟。”


    “那唐碧海倒確實是個可托付之人。”月桐道,“他確實和天青交情不淺,又共同長大,夜半敲窗的事兒可是不少。”


    “哼,臭小子。”徐遇仙笑道,“可惜天青單純,不懂分辨,心思還在蘇澈身上,那鄭遠靜雖有私心,倒也算是幫我們。”


    “所謂日久見人心,日久又生情。”她勸慰道,“公子不必急,我聽聞賜婚那一日,太師府二小姐金蟬在醉仙樓撞見天青與蘇澈獨處,大鬧了一陣,恰好鄭老爺和唐將軍等不少大人就在隔壁,天青恐是與蘇澈不會再有交集了。”


    “那孩子此時必定內心不好受,上一迴鄭遠琛被查時她就日日愁眉不展,內心憂鬱,此時不知會怎樣。”


    “公子別擔心了,我看蘇澈並無意,天青總歸是需要想通的。”


    “但願。”


    月桐在冰前搖著團扇,為徐遇仙送去涼意,絲絲涼涼,確實去了不少暑氣。


    蟬在殿外不住的叫,擾得人心亂。


    殿內倒是清涼,風輪在冰鑒上搖動,帶來陣陣涼風。


    冰鎮的荔枝上掛著露水,一雙塗著紅色蔻丹的手取了一顆剝開,白色的軟肉露出,冰涼圓潤。


    紅唇微張,貝齒輕咬,汁水四溢,流到手上,順著指尖往下流,一路冰涼,卻被一隻絲帕堵了去路。


    絲帕吸了汁水被扔到一旁,絲絲黏黏的觸感卻留在如玉的肌膚上。


    秀眉微蹙。


    南春一招手,一個小宮婢忙端了隻小金盆,盆中清水上蕩著幾瓣玫瑰。


    那雙玉手伸入盆中,輕輕浸了幾下。


    南春撿了絲帕,遞上個棉巾,她取過來拭淨雙手。


    “娘娘,公主近幾日望湖樓去的緊。”南春在她身邊道,隨後看了看四周。


    鄭遠靜一揚手,小丫鬟們收拾了東西,紛紛退出去。


    “那蘇澈也不知道在狂些什麽!竟然十次裏有九次敢將公主拒之門外!”南春忿忿不平。


    “碧池那孩子,還是太輕率,缺計謀。”鄭遠靜看著自己的指甲,血紅精致,“那他有沒有見別人?”


    “沒有,除了山莊裏的人正常進出,蘇澈自己也沒出過門。”


    鄭遠靜眼都未抬,道:“那便無妨,他不識抬舉也罷,反正他也不是碧池的良人。”


    “可公主對他,當真上心的緊。”南春道,“奴婢聽聞這幾日,公主不是做點心就是繡荷包,再巴巴的送去吃閉門羹,今日終是倦了,正把自己關在殿裏摔盤子摔碗呢,娘娘您不去瞧瞧。”


    鄭遠靜起身,滿臉煩躁,道:“忒不省心,這大雨之前正悶,她還這般胡鬧,當真是驕縱壞了,皇上那邊知道了嗎?”


    南春道:“還沒有,皇上這幾日沒心思管公主,似是在琢磨前朝政事,抽不出功夫來。”


    鄭遠靜一怒,拍桌道:”借口!有時間給那賤人送冰,沒時間管自己的女兒,哼!“


    “娘娘息怒。”南春勸她,“別傷了指甲,您剛剛才塗好的傷了可惜。”


    鄭遠靜吸了口氣,平複了情緒。


    天氣太熱,剛剛動了氣,一怒,身上又糊了層薄汗。


    她拿過南春遞來的玉骨團扇。冰涼的翠玉。觸手生涼,消了些暑氣。


    南春替她開了大殿的門,遞過來個金爐,裏麵放著冰。


    小丫鬟們舉著傘替她遮陽,一行人往碧池的翠微宮去。


    宋臨在太極殿邀重臣喝茶,蘇國璧坐於殿下,唐碧海之父唐國忠身為驃騎大將軍,自然也同坐殿中。


    “此番貴妃迴朝,兩位愛卿作何看?”宋臨放下茶杯,開口便是此句。


    兩位老臣皆是心驚。


    貴妃還朝打得是苦盡甘來,修得百年好的旗號,雖說人人都知。


    但皇上初登位前,貴妃隻是個侍婢。


    後在皇位爭奪中,助宋臨脫險,卻懷了皇室血脈。


    恰逢苗疆虎視眈眈,苗疆王入朝。不知怎的,竟又被苗疆王擄去,最後還落了個苗疆奸細的名聲銷聲匿跡多年,隻留下個碧池公主。


    皇室秘辛,就算好奇,誰敢揣測。


    今日京城悶熱,皇宮內也不舒服,知了聲聲亂,水汽蒸的宮外的石獅子也垂了汗。


    雲雖厚卻擋不住日光,殿內卻是異常的涼爽,此時的悶熱濕氣和刺眼日光竟被全然隔在了外麵。


    盡管這樣,大殿內也放著冰鑒,內裏鎮著鮮蔬瓜果,室內鮮果之香,倒是清新。


    往日此時,宮內會開始準備著皇上到別院避暑,但今時不同往日。


    宋臨正端坐著,看兩位忠心的老臣流汗。


    本朝換位時,皇子本就不多,還各個明爭暗鬥,幸存者僅有宋臨一人,並無兄弟可議事。


    蘇國璧與唐國忠到底是兩朝老臣,又曾極力扶宋臨上位,深得其品性,知其心思雖深,卻不暴虐,倘若問出此言,必是為議事,心中雖有底,但無人口先開。


    “臣以為,皇上在擔心貴妃仍與苗疆有聯係。”蘇國璧先開口。


    唐國忠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老東西,抓尖兒不說,出言還忒不講究,也算開了個頭,不如就如此說下去。


    “臣聽聞今年萬國集會將要在原敦煌,今沙洲。這是各國貿易的盛事,必得參與,揚國威。但今年西夏蠢蠢欲動,不斷騷擾我邊境及蘭州,沙洲位置在西夏腹地,難行不說,且險要。雖迴鶻以向我大梁臣服,可助一臂之力。但若是西夏與苗疆勾結,截我使團,以挫我國威,恐怕我們更加難以控製這邊境的局麵。”


    “迴紇雖是小國總該有個態度吧?”宋臨扶額。


    “臣前兩日派使臣去了迴紇,那迴紇王哈迪爾。一直在招待著我們的使者,卻不表態,想是不願向蘇裏唐低頭,歸順苗疆。但心中忌憚,隻差推一把。”


    “看來這一趟是勢在必行了。”


    “臣聽聞通天教在苗疆也有些勢力,但如今朝廷公然與其為敵,想必難以拉攏。”蘇國璧道。


    “若是可以拉攏呢?”宋臨抬眼。


    “那麽它地處苗疆在我大梁、迴紇與西夏三國邊界位置的交點,便是個有利的牽製。”蘇國璧從袖中拿出一卷地圖,放到殿中。


    兩個小太監搬來一個架子,將圖掛於其上,宋臨從龍椅上下來,三人細觀研究。


    鄭天青自被父親禁止與蘇澈往來,便日日在流光溢彩閣研究。


    前幾日慣常到徐遇仙府上學藝,他告訴她四年一次的萬國集會要來了,她這一聽,興奮的連傷春悲秋都忘了,一心撲在上麵。


    徐遇仙告訴她,這次的萬國集會將在敦煌,若是想參與並非難事。


    朝廷每年萬國集會前,吏部會先在京城舉行個鬥寶大會。


    雖說有三百六十行,但是能夠貿易的行當並沒有這麽多,能參選的更是鳳毛麟角。一旦選中奪得行當裏的魁首,便可入朝廷的鬥寶朝會,去敦煌的費用可由朝廷報銷。


    鄭天青自從得知此事,便整日歡喜。


    她自小就喜愛萬國集會,雖然隻參加過一次,就是四年前在京城。


    但那半個月可是她最快樂幸福的半個月,也是在那時,她萌生了開一間首飾鋪的想法,想不到有一天,她也能有機會帶著流光溢彩閣的牌子親自參加萬國集會,成為真正的匠人。


    天氣悶熱,鄭天青在書房裏托著腮沉思,冥思苦想了數日,一點參賽作品的頭緒都沒有。


    書桌上擺滿了書,山海經,唐詩集,宋詞選,蘇澈詩集,她所有畫過的圖樣,沒一處空地。


    暑氣逼人,窗戶擋不住濕熱的空氣,混著潮氣衝進屋來,鄭天青被這熱氣撞出一腦門子的汗。


    頭發被汗浸濕了貼在額頭上,捂得難受。她無心搖團扇,免得再激出一身汗,垂著眸子,心浮氣躁。


    歪頭看外頭的日光,刺的眼花,更覺得熱。


    索性起身將簾子遮上,擋了日光,屋子裏立刻陷入黑暗,生出幾分幽涼。


    手裏全是汗,她拿手絹抹了抹手搭在一邊,將書推開,將就著擠出一小塊空地,扭著身子伏在書案上。


    手指輕敲著微涼的桌麵,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不一會兒,桌麵也溫熱了。


    這樣的天氣,她真想泡在水裏,躲著日頭,隨便浮到哪裏去。


    眼睛微眯,不再動彈。


    在這樣潮濕的空氣裏,眼前氤氤氳氳的散著水氣,突然有什麽又蘇醒了,掙脫了心底的層層封鎖,占據了她的思緒。


    是那一天,那個人。


    此刻鄭天青好像又迴到了那個下午,滿塘的荷花,輕搖的小船。


    她飄飄忽忽在水上看荷花,他在對麵衝著她笑。


    碧綠的葉,嫣紅的花,如玉的君子,溫暖的懷抱。


    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麽,想必望湖樓下的荷花還一樣嬌豔,碧水映天,他也一樣溫潤,遺世獨立。


    深吸一口氣,她覺得又吸入了一腔的荷香,悠悠的澱在胸口,飄飄散散,化入心扉,酥了骨頭。


    彩月端著桂花酸梅湯上了二樓,一進書房看屋裏暗暗的,鄭天青又伏在書桌上,心知她必是被暑氣蒸的乏了。


    於是敲敲門,跨進來小聲叫她:“小姐,明月剛從井裏拿上來的桂花酸梅湯,您先喝一碗去去暑氣吧。”


    鄭天青被她一喚,迴了神,起身接過來,道:“這麽熱的天,估計大家都不好受,你多端幾碗拿到大堂裏給大家也分著喝吧。你和明月也別光忙著,多喝幾碗,別中了暑才好。”


    彩月笑著說:“小姐心善,慣會體貼人,可是今兒太熱,店裏人少,沒怎麽開張,也沒什麽流水,若是那幾個胃口好的敞開懷來,怕是摟不住。”


    鄭天青抿嘴一樂道:“瞧你仔細的,正好,前幾日生意好,賺了些銀子,你去買些冰來,放在大堂裏,再讓明月多鎮些酸梅湯,不管夥計客人,隨便喝,讓大家也得舒舒服服的才有意思買東西不是。”


    彩月道:“這天氣看起來就要下雨了,您還買冰,像您這麽傻的生意人,可是要賠的。”


    “少多嘴,快去。”鄭天青笑嗔她。


    撥開頭發,複又趴下。


    她也在等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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