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近萬裏的昆玉雪山被視為雲揚二州的天然屏障,半山之下就已經常年風雪肆虐,堅冰披掛的山嶺即便是揚州最利欲熏心的走私販子也不敢隨意翻越。一年之中唯有七月裏的幾十天時間那條雪線才會褪到山腰以上,像冷若冰霜的女子一時意動,撩起那襲無人敢輕浮冒犯的白色麵紗,瞥上世間凡夫俗子一眼。即便是在雪線上移的日子裏趁機翻越昆玉雪山也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山巒峽穀間大風凜冽如刀,被這種走私販子稱為風峽刀的冷風吹到,尋常人連匍匐在地都可能被刮到堅硬的岩石冰壁上撞得皮開骨裂,數十個唿吸間凍成一個紅白相間的冰雕。隻是這昆玉雪山之上天材地寶實在太多,不少是修行必需之物,即便是在這隨時能取人性命的風雪嚴寒之下,反倒有個極為神秘的教派紮下了根,相傳其宗主律下極嚴,更少有門人出遊現世,故而世人也隻說昆玉雪山有個雪山派,市井閑人無趣時拿來嚼舌的相關故事雖然多,而絕大多數都跟這雪山派三個字一樣,純屬臆想罷了。


    原本常年無人踏足的積雪之上,這一日卻有了光顧的客人,一名中年儒生風神朗秀,幹淨的鞋襪上片泥不沾,根本不像是一路冒著風雪走來的樣子,可偏偏身後雪地上的一排長長鞋印清晰醒目,無論是鬆軟的雪地還是堅硬的冰上都不多不少下陷四分。中年儒生頭頂之上碧空無雲,耀眼的日光照在那些鞋印上,甚至能看到個個針腳印記。儒生單手握著一卷書,嘴裏朗朗開誦,“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樂在其中的樣子似乎根本沒在乎身處險惡冰峰,倒像是在自家庭院裏散步讀書一般自在。


    似乎被中年儒生嘴裏帶著金石鏗鏘之氣的八個字所吸引,一個細小的黑點在雲海的盡頭出現,轉瞬之間就來到了儒生所在的這一處山峰之上。十六隻黑色馬蹄踢踏著細碎的冰屑,響鼻聲伴隨白氣此起彼落,四匹馬兒敵意的望著不遠處的中年人,哪怕他臉上對於自家背上漸漸隱沒在黑色石質般肌膚下的巨大雙翼露出的是不加掩飾的喜愛。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雲州碧落書院的曹大院長這麽喜歡登山,看來是以仁者之居了?”巨大的車廂裏傳出略帶慵懶嘶啞的女聲。


    “蘇仁的大姐,真正掌握全揚州商脈的暗之女王,來這雪嶺之巔不會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問題吧?”曹孟德笑著一合五指,掌中書卷頓時散作雲氣。


    “知者動而仁者靜,知者樂而仁者壽。院長大人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女聲接著說道,“可你不老老實實呆在碧落城教書,勞神費力不遠千裏前來揚州,難道就不怕折壽?”


    依舊神色自若的曹孟德像是根本沒聽出話裏的譏誚和威脅之意,“閣下選在這裏等我也算是用心良苦,認真算起來十步之外就是揚州。我雖然老,再走十步的力氣還是有的。”


    車廂裏沉默了一小會,傳來聲音道,“你我都知彼此來意,既然院長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多說。昔日我與碧落書院還有一段淵源,今日借著這個機會,言盡於此。”


    曹孟德眼裏露出一絲驚訝,旋即轉為耐人尋思的好奇之色。“閣下進過碧落書院?”見到車廂裏沒有傳出反對話語,便接著感慨道,“沒想到聲名鼎鼎的揚州暗之女王,與司馬仲達並稱為揚州晝夜之柱的人物,竟然也自稱與我碧落書院有一段淵源,哈哈哈……”


    他笑完神色一轉,眼神變得淩厲異常,“我不知道該說碧落有幸好還是不幸好。”聲音中透著浩然正氣,震得腳下冰雪索索直抖,整座山頭竟有些搖晃欲墜之意,不遠處轟隆隆的響聲傳來顯然某處鬆散積雪已經開始崩塌。


    慵懶的聲音再度傳來,“隻要我不出來這個車廂,院長大人就算把你最得意的那篇《懷沙賦》全部念完也震不下我半根頭發。據說您這次來揚州要讓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依你多年來不曾改過的脾氣恐怕會適得其反哦。”一句話前半段涉及天下用了敬語,後半截評論個人則直唿你,其中涵義不言而喻。


    曹孟德哼了一聲道,“我碧落書院的學生,個個都知道碧落的十二字訓,我不管你是東南西北哪院的弟子,為了羽仙城畔的那條礦脈的財富而失格於天地,就不配當碧落書院的弟子。”他話說得重,氣機牽引之際四周又傳來轟隆隆的積雪崩塌聲,原本朗朗晴空也鉛雲卷積,原本白皚皚刺眼之極的雪峰之上頓時黯淡下來。


    “哈哈哈,”張狂尖銳的笑聲在車廂裏聽來略略顯得有些悶,“天地要亂,豈是你那十二個字能阻擋的了的?七百年前碧落書院那位絕世天才隕落,中天院八散人極力掩藏的真相隻怕又要重演一次,如今沒有姬烽火再死一次,我看你們誰來扛這注定要傾塌的天穹!”


    一番話擲地有聲,說的字字如鐵。


    被說中極隱秘的心事,縱然是在這百裏無人的極寒高峰之上,曹孟德還是忍不住下意識的左右掃了一眼,臉色變得蒼白無比,緊鎖著眉頭問道,“這七百年前最大的秘密全九州知道的人也不會超過十五個,你以揚州暗夜女王成名不過二十年,就算你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打聽得到,你究竟是誰?”


    “院長大人世情通達,總會猜得出我是誰的。所以當前最緊要的事,不是猜我是誰,也不是在乎雲揚二州是否要起戰事,更不是去借仁德之名做那些狗屁的調停善舉,而是去羽化城看看是否有那些家夥的身影,是不是?”車廂裏調笑的語氣利如短匕再次戳中曹孟德心窩,讓他臉上神色更加鐵青,這次卻強忍著沒有動怒。


    “那些家夥可不像我這種卡在錢眼裏不務正業的人,”女聲自嘲般笑了一下,繼續說道,“他們可是,天魔一族啊。”


    “天魔也好天妖也好,不過也是修行之輩罷了,隻是非我族類其心必殊,”曹孟德說著迅速的將近些年來的書院傑出女弟子名單在心頭瀏覽了一遍,厲聲喝問。“我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是誰?”


    車廂裏傳來古怪卻不失哀傷沉重的笑聲,半晌之後才幽幽的迴答,“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我留下最後三個字,其他統統還你。”說罷,四匹黑馬像是聽到無聲細語不約而同的揚起前蹄,背上升騰出大片黑霧凝結成兩扇漆黑如墨的羽翼,拖曳著巨大的車廂淩空而起,眨眼間就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寒風中。


    鉛灰色的烏雲終於積累得夠多,發泄般將鵝毛大雪自懷中灑落。盡管淩虐風雪侵入曹孟德四周一丈就消弭於無形,可他的身形像是一時間老去了數十歲似的,深深垂下的頭即便身邊有人也看不到此刻的表情,唿嘯的風聲中聽不到他唇間的喃喃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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