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玉先生所料,剛剛躍出小亭,顏子虛就見到幾道半月形的黑色光華激射而出,一道削落了終南山上幾根無辜的鬆竹樹冠,一道垂直向月直衝天穹,有一道追著玉先生而來後發先至從耳際飛過。幾道縱躍的身影也各自閃動了幾下消失在夜色月華之中,身後那個小亭發出嘎嘎幾聲酸牙澀響,轟然倒塌,遠遠看去,黑白山水畫上多了一小團逐漸淡去的灰霧。


    玉先生的心神密語傳來,“唉,又是一個月薪酬沒了。”


    “四大院長好像關係很複雜,不過玉先生你的背景更複雜。”顏子虛聽到這歎息語氣不禁莞爾。


    “都鬧騰幾百年了,他們也不嫌累,越活越迴去。”


    顏子虛不敢順著這話茬往下接,都是老古董級別的大人物,再怎麽鬧騰算起來都是顏子虛的長輩,他就算躲著看戲也沒有忘記自己現在的學生身份,隻是迴想起那名叫玖拾的可憐小亭,問道,“這亭子名字有些意思,是取自行百裏者半九十的意思嗎?”


    玉先生哼了一聲,“你以為這亭子也是曹大院長取的名?哪有那麽深遠含義,劉伯和對北院學生要求甚高,放言道九十分才是他心裏的及格數,北院有多少九十分的學生,他就把這亭子放在終南山的對應位置,直到這亭子某天能擺上山頂他再正式給亭子換個好聽的名字。無聊。”


    顏子虛吐吐舌頭,想著自己這全院旁聽的身份,會不會也被算進北院的一份子,又注意到那小亭被毀去前已經是半山腰往上的位置,不由得多了些壓力,不由得心想北院的課還是少去聽的為好。


    玉先生的似乎猜到了顏子虛的沉默心思,又打趣的往他背上多加了一根稻草,“放心你不是北院的學生,我是中天院的編外教席,所以嚴格點,你應該算是中天院的學生,近十六年來的第一個。”


    顏子虛差點沒栽倒在地,自從聽了夏胖子說過中天院的超然地位以及八位神龍級別的教席身份,第一次背書包捧文房四寶進學堂的文盲男就從來沒想過中天院這三個字能與自己掛上鉤,如今偌大的帽子扣在了頭上,顏子虛有些不自然的迴答道:“我以前沒讀過書的。”


    玉先生好奇的問,“那你該讀書的時候在幹嘛?”


    再次戳中了短處,顏子虛腦海裏閃過煙雨街的數千個日夜,老實迴答,“當小流氓。”


    玉先生大笑,連聲說好,“那你更不用怕了,中天院的學生第一個任務就是接受四分院各種優秀學生的挑戰。說白了就是打架,你的本行啊。不過你現在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拿迴洞玄境的實力才是。”


    玉先生說的輕巧,顏子虛臉色難看,想到那張狐狸臉,問了一句。


    “姚北鬥是哪個院的?在整個書院實力排行多少?”


    玉先生想了想,說了一個讓顏子虛並不覺得意外的答案,“笑起來像隻狐狸,打起架比老虎還兇的姚北鬥?你聽他綽號就知道了,北院數一數二的刺頭學生,劉伯和這根病竹竿的心頭愛將,去年就一直想把他送入中天院,我頭發都拔掉大把才想出各種辦法給推了。你惹了他了?”


    顏子虛把今天白日裏發生的事情簡要說完,玉先生的腳尖就落在了居所前的籬笆上,飄飄然一步跨到了門廊上,玉先生並沒有急於拉開那張吱嘎作響的大門,而是對顏子虛說道,“今天半山亭這些事你看到了,就是機緣所致。我知道你急於拿迴實力迴去你的那個世界,這兩天我暗地裏也觀察你很久,其實你惹姚北鬥那幕我看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你得了我中天院的牌子就不算外人,我隻問你一件事,要是我幫你拿迴洞玄境實力,你願不願意替碧落書院做件事?”


    終於說了該說的話,顏子虛把兩天裏這些事串起來,甚至懷疑玉先生就是故意把那張木門弄響的,所有一切包括今天晚上不過都是入學考試而已,顏子虛想了想之後,點了點頭,突然想起自己還躲在玉先生的鬥篷裏,又簡單說了句,“可以。”


    “要是你答應得太快,我還真就會說這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你果然是懂得審時度勢的聰明人,那我就正式把那塊青牌送給你。你也不用出來了,我這就帶你去中天院。”


    玉先生說走邊走,幹脆果決。顏子虛卻感受不到即將恢複實力的興奮和喜悅,隻是隱隱約約感受到即將壓到自己肩上的壓力之大,不是以往任何一件九處的任務所能比擬。顏子虛腦子裏飛舞飄蕩的都是那幾個關鍵點——能隨意買下十個褻瀆城的雲州超級礦脈,碧落城一王二侯四大家,碧落書院,以及四大分院長都明顯敬畏三分的曹孟德不惜越過綿延萬裏的昆玉雪山天塹前往揚州——就因為玉先生肯替自己一個剛認識兩天的陌生人如此興師動眾,顏子虛直覺認為這些關鍵點似乎都即將跟自己扯上關係,變成燙手山芋。


    終於顏子虛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是我?”


    玉先生腳步不停,迴答得無比簡潔而深奧,“因為你是外人。”


    “整個碧落書院都不可靠了嗎?”顏子虛話語裏帶著明顯的嘲諷和疑問。


    “嘿嘿,有時候事實就是這麽可笑,不然為什麽曹大院長要獨自出行,還留一句話給擺明了會惹出麻煩的偽娘孫伯符,特意要他轉告我們。”


    顏子虛不明白,也懶得去多想。玉先生將自己當做了這盤無比複雜棋局上的一顆勝負子也好,不久以後的棄子也好,拿迴自己的實力是當務之急。顏子虛也有自己最後的保命底牌,玉先生一定算不到自己的洞玄,可是隨時能架個傳送陣一走了之的洞玄。


    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沒進過書院的顏子虛在本該好好向上的那個年紀學到的唯一真理。


    玉先生沒有察覺到顏子虛此刻的心裏雖然翻江倒海卻已經豎下了一根定海神針,加快腳步十幾個唿吸後,便來到了學院正中亭台樓榭之間的那座九層古塔之下。


    青布鬥篷掀起複又放下,顏子虛看著古塔飛簷挑角下隨著夜風微微搖晃卻沒有發出聲響的銅鈴,以及月色下清晰可見的九層遊廊,猶疑的問道:“這就是中天院?”


    玉先生笑笑,邁步上塔,邊走邊迴答,“看來號稱百曉生的夏複也沒跟你說過這個傳說,可能是太子虛烏有,連他也不好意思說吧。中天院確實就在這塔的頂端。”


    顏子虛跟著玉先生進塔前,仰首看了塔門一眼,斑駁拱門弧形最上的那塊青黑色磚石上,簡單周正的刻了兩個字,無量。


    無量兩個字無論做前綴後綴都能帶出一大串各具特色的詞語,對於文字有著一種特殊偏好的顏子虛一邊爬著樓梯,一邊情不自禁的開始組詞造句浮想聯翩。書院裏的古塔門頭上寫著無量二字,在某人看來實在是帶了太多現世味道,無論是無量天尊還是大海無量,無論是那些被一隻猴和一隻豬偷吃過的果子的真正主人,還是那位騎在馬上女扮男裝英姿颯爽的公主,都能讓顏子虛迴憶起太多的往事。顏子虛跟著前麵中年男人埋頭攀爬,腦子裏卻漸漸被那無量二字弄得恍惚起來,忽然間心頭重重一跳,魂魄也似乎要脫體飛去,腳步不由得虛浮起來。


    前麵走著的玉先生察覺到異象,冷哼了一聲,整個塔裏頓時嗡嗡聲迴蕩不止,木梯的某些年久失修處竟然簌簌的落下大片灰塵。顏子虛腦袋裏頓時雜念不生,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一側扶手穩住身子,喘了一口氣。


    “想不到你居然和那兩個字有了些許感應,看來你跟那八位中脾氣最差的那位還能有些別的機緣。這我就更放心了。”幫了顏子虛一把的玉先生繼續領路,也不管顏子虛聽沒聽懂,目光裏好奇的光芒一閃而過。


    發覺自己心神被那無量二字吸引差點走神沒掉下塔去,顏子虛不敢再胡思亂想,亦步亦趨的跟著玉先生上了塔頂,深吸了一口清爽夜風,略微不滿的抱怨道:“我現在就像你拿了根竹竿上綁了條胡蘿卜,讓我身不由己向前衝的蠢驢。剛才就差點左腳踩右腳摔掉半條命,你就不能看在我好歹也是中天院近十六年來第一個學生的份上,多給點消息好讓我有些準備?”


    玉先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笑罵道,“以往即便是被看中有資格入中天院的學生,也是要手腳並用爬上這九層塔,那八位連同我在內都會每層設下一道難關,闖得過才算及格,最終還得在這塔頂悟得入門訣竅,自己踏進中天院大門才行。我看在你是力量盡失的份上自作主張幫你免了那些難關,還及時幫了你一把清了魔障,你現在居然埋怨我,可見好人做不得。”


    顏子虛不以為然,反駁道,“要給我牌子是你自願,幫我得迴洞玄實力是筆交易,替你遛猙做飯的工錢你還欠著我呢,說來說去至少現在我不欠你什麽,我埋怨兩句怎麽不行了。”


    玉先生笑了幾聲,雙肘撐著身子靠在了欄杆上,悠閑的擺出準備看戲的神情,說道:“行行行,你舌綻蓮花能夠合縱連橫是最好,我將來期待你做的那些事也免不了口水之爭。隻是現在,你得靠自己走完最後一步了。”


    “什麽啊,送佛送到西,我現在普通人一個凡胎肉眼,你不會要我自己找到中天院的那張大門吧。”


    顏子虛繼續的抱怨並沒有讓玉先生心軟,反而話癆般開始說起些中天院的軼事,算是迴複了顏子虛剛才的請求。


    無奈之下顏子虛隻得老老實實左右打量,看是不是有暗門機關傳送之類的玩意,能敲開中天院神秘隱蔽的那道門,可來迴也就不過二十步方圓的塔頂,哪裏有什麽地方可以藏得住東西,顏子虛來迴找了三遍,隻差沒翻過頂層飛簷去塔頂撬開那顆人頭大小的琉璃珠子看看究竟了,依舊一無所得。


    “你不用說故事了,給些提示總行吧。”


    “這就放棄了?你不想拿迴洞玄實力了?”玉先生一臉得意的笑。


    “你剛說的十六年前的那位,我該叫師兄吧,他都至虛下品境界了,還冥思苦想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恍然醒悟窺得門徑,我現在跟他相差十萬八千裏,你給我十天我也想不出那道門在哪啊。”


    玉先生砸吧砸吧了嘴,說道:“洞玄也好,洞玄之上的至虛也好,跟怎麽跨進門沒關係。我告訴你,封魚師兄現在還在中天院裏,你要是進去了我算算啊,該叫他六師兄。你六師兄最佩服的五師姐薑鳳雛,小名萍萍的,當年和你一樣站在這一百五十尺塔頂,那時她隻是知微上品境界,連洞玄都不知道是什麽。可她隻用了這麽長的時間就找到了那道門。”


    玉先生豎起了一根手指。


    “也是一炷香的時間?”


    玉先生笑著搖頭。


    “一盞茶的時間?”


    玉先生還是笑著搖頭,緩緩吐出幾個字。“一眨眼的時間。”


    顏子虛呆在當場。


    中年男人見狀心有不忍,接著說道,“也罷,我再破例給你點提示。你剛才在樓下看到的是兩個什麽字?”


    顏子虛聽罷嘟噥了一句,“還有什麽字,無量。難道你看到的和我不一樣啊。”無心說出後半句之後心裏靈光乍現,顏子虛猛然抬頭望著微微點頭的玉先生,心裏頓時像明白了什麽,眉頭緊緊蹙起,旋即舒展。


    看到顏子虛有所領悟的樣子,玉先生問道,“現在明白了吧?你六師兄封魚當年看到的是浮屠二字,而你五師姐萍萍看到的是她的本名,鳳雛。”


    顏子虛捏著下巴一邊點頭,一邊來迴踱步,玉先生則很有耐心的看著他。


    “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那就自己跨進那道門吧。”


    顏子虛踱到玉先生身邊,臉上笑眯眯的湊近了直視玉先生的臉,鼻尖差一點就碰到那額頭垂下的一綹油發。


    “我隻知道你們這幫家夥吃多了撐的沒事耍我,萍萍姐好歹也有知微境界的力量,我現在毛都沒有,知道個妹呀。”


    突然爆發出一陣咒罵聲的顏子虛雙手迅速穿過玉先生撐在欄杆上的雙肘,勾住他左右肩膀,身子前壓,兩人以極其不雅的親密姿勢翻過欄杆,從一百五十尺的空中向下翻落。


    ……


    ……


    沒想到顏子虛這種方法進中天院的各位,能否收藏,或留個言?


    不然,陸月我也隻能用這種姿勢“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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