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衡兄!士衡兄!”


    葛懷敏匆匆走入大堂,喚著劉平的表字,眉宇間滿是焦急之色:“真有黨項祭司進獻祥瑞?”


    劉平知道,軍中消息往往傳得極快,也不瞞他,點了點頭。


    “哎呀!這萬萬使不得啊!”


    相比起劉平是必定入主樞密院,葛懷敏和任福雖然也是領軍,但功勞上就遜色了許多,而兩人之間對比,葛懷敏又不比任福那般勇猛無雙,是軍功最拿不出手的一位。


    不過在朝堂政局上,葛懷敏人如其名,可比其他將領敏銳多了,因此第一時間折返迴來:“朝中的兩府宰執,本來就對太後欲袞服祭祖,十分頭疼,這個時候再去獻上一塊什麽神石,那還了得?到時候上麵質問下來,為什麽不將這群妖言惑眾之徒,在興州就地正法,而是予以放縱,我等辛辛苦苦廝殺來的功勞,就將毀於一旦,還將承受朝野上下的罵名啊!”


    劉平緩緩地道:“老夫何嚐不知?可你想過沒有,現在將那個祭司就地正法,倘若不久後依舊鬧到京師,不僅太後責罰下來,我等承擔不起,兩府真會予以庇護麽?這種事隻要沾上了,就是後患無窮!”


    葛懷敏怔了怔,臉色瞬間慘白。


    一條路必定得罪朝堂百官,一條路先得罪執政太後,後麵也可能得罪百官,成為替罪羊,怎麽做都是錯……


    天可憐見,他們好不容易滅了西夏,眼見著要獲得無上殊榮,結果樂極生悲,遇到了這檔子禍事?


    劉平反倒冷靜下來,安撫道:“你也不必急,急也沒用,此事狄相公已經接手,不會讓賊子得逞的!”


    葛懷敏聞言精神一振:“狄相公去辦了?那太好了啊!他是三元魁首,經略相公,兩府宰執更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


    劉平看了他一眼,沒有把心裏話說出:“別想把什麽責任都丟過去,這件事如果解決不了,大家都脫不開幹係!”


    正因為這般,身為主帥,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無論如何,這個“祥瑞”絕不能送到京師,必要時隻有舉起屠刀,血洗青羊宮上下……


    下意識裏,劉平也不覺得狄進能完美解決這個難題,實在是這種有關女主當國的讖言太敏感,且往往不講道理。


    然而葛懷敏剛剛安心地離去,之前的親衛統領就匆匆走入堂內,來到身側低聲稟告了一番。


    劉平聽著先是愣住:“元妃?元妃也能當國麽?”


    對於並不關心遼國局勢的人來說,元妃蕭耨斤僅僅是太子的生母罷了,但太子的生母不代表很有權力,比如當今官家的生母李太妃,那在朝局中完全沒有存在感,中原王朝的禮法也不容許太妃淩駕於太後之上。


    但遼國不管這個,誰的家族勢力雄厚,誰的手段夠狠辣,鎮得住大局,就能上位。


    而劉平在聽完對那位元妃簡單的描述後,也明白了其中的玄機,拍案叫絕:“快!把這個消息傳遍興州城,讓所有人都知道,遼國的元妃娘娘要女主當國,被內鬥給毀了!”


    ……


    “好啊!我們就納悶了,遼軍為何會直接撤離?原來是這麽一迴事!”


    一間隱秘的宅院內,一群戴著氈帽,遮擋住頭頂上的清涼,卸了耳環,又將衣服換成絲綢材質的黨項人齊聚。


    他們都是之前被迫剃發易服的興州貴族,此時個個咬牙切齒,囔囔得最大聲的,正是之前城頭上將李成遇一刀劈死,開城投降的仁多濟。


    說實話,他那一刀砍得酣暢淋漓,極為暢快,但發泄之後,就是後悔。


    弑主的罪名,不好擔啊!


    哪怕李成遇的威望根本不足以坐穩夏王的位置,隻是個遼人扶持的傀儡,終究也是李德明之子。


    這般手起刀落,殺掉原先的少主人,將來一旦別人要害他,為李氏報仇就是一個最好的借口。


    所以此時此刻,仁多濟最是激憤:“‘上師’得大王信重,臨行銀夏前,還率百官入青羊宮前請見,當時諸位都在場或有所耳聞吧?”


    “是!”“不錯!”“我兄弟二人都在場!”


    仁多濟接著道:“自大王繼位以來,東戰涼甸,南扼蒼耳,北城懷遠,西拔甘涼,地拓千裏,各受其利,是何等英主?沒想到一朝之間,先失遼助,後遭宋侵,如今細細想來,與這以邪法蠱惑人心,竊據高位的賊人,有脫不開的幹係!”


    “衛慕夫人常常出入青羊宮,喜賊人所配的藥酒,世子李元昊從小得賊人教導,行了請神賜福的儀式,不知被他暗下了什麽邪法,竟在遼中京大鬧壽宴!”


    “現在更弄出什麽天命神石,鼓吹那遼國的元妃,他禍害完了我們,就想去遼當國師?”


    悲憤交加的怒吼後,仁多濟再度拔出鋒利的寶刀,朝下一劈:“我必殺此賊,為大王報仇!為我大白上國雪恨!”


    “沒想到‘上師’竟是這等叛徒!”“你還叫他‘上師’?”“呸,狗日的,我看他就是元妃的一條狗!”


    話音落下,引得一片叫好聲。


    西夏亡了,是李德明的錯麽?是李元昊的錯麽?是他們這群貴族的錯麽?


    還是宋人突然支棱起來?遼人並不似想象中那般所向披靡?


    都不是!


    那就隻能是一個裝神弄鬼的祭司的問題了!


    青羊神平日裏再有威名,於這個關頭,也算不得什麽,何況之前剃發易服,他們也沒得到庇護,新仇舊恨一起算,更是咬牙切齒。


    統一了失敗的原因,放出了狠話,接下來就要到具體的實施環節了。


    仁多濟是真的想要動手的,不是為了報仇雪恨,而是要通過這次行動,淡化掉自己手上沾了李氏血的事實。


    再加上現在宋軍入駐興靈,雖然之前承諾,賀蘭山下依舊是黨項人所居,治理地方也需要黨項官員,但地位高低總有差別。


    不可否認的,他動了些邀功的心思,因此極為積極,開始向各族索要人手。


    而真到了出人,之前喊得震天響的不少都悶了,仁多濟也不管,一個個要,哪怕三兩個親隨都不嫌少,這般搜刮了一圈,已然湊齊了百八十號人。


    就有貴族擔心了:“你這般聚集人手,可別遭宋人猜忌,以為我們要奪城啊!”


    仁多濟拍了拍胸脯:“大家放心,我仁多一族的漢子絕不會拖累旁人,真要出了事,我一個人擔著,宋人也不可能把大家全都定罪!”


    法不責眾,何況這個眾還是一群貴族,大夥兒想了想,倒也放心了:“好!精神點!別丟份!”“殺幹淨些,也讓宋遼瞧瞧,咱們黨項人的骨氣!”


    仁多濟腦袋一昂,把剃發後結成的短辮一甩,大踏步去了。


    ……


    “來了!”


    青羊宮外,狄湘靈負手而立。


    在劉平的命令下,附近的護衛特意遠離了些,但又沒有完全散開,依舊形成包圍圈,方便某些人做事。


    於是乎,手持兇刃的仁多濟,帶著一百多殺氣騰騰的黨項勇士,直直地衝入宮中。


    事實證明,青羊神終究不如佛教根深蒂固,裏麵很快傳來淒厲的慘唿聲。


    狄湘靈沒有一味觀戰,提著銅鐧,閑庭信步地邁入宮中。


    “穿祭服的……殺!”“有頭發的……殺!”“‘上師’在哪裏?帶我去,饒你不死!”


    仁多濟起初見人就砍,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後,才開始拿住人詢問。


    狄湘靈冷眼旁觀,發現白日裏那些黨項貴族不見了,還留著宮內的,都是外圍的侍者。


    由此可見,“上師”在得知自己要進獻的“天命神石”,莫名轉嫁給了遼國元妃的消息後,就開始將重要人物轉移走了。


    “燕四娘說的沒錯,在‘組織’的觀念裏,那些成功的試驗品果然很寶貴,黨項貴族都被保下……”


    “這宮內肯定有地道,得好好搜一搜!”


    狄湘靈對此並不意外,這裏終究是對方發展了多年的老巢,哪有那麽容易一鍋端,能將這個“天命神石”的節奏化解,已經相當不易。


    關鍵是對方出了招,就意味著露了馬腳,能夠順藤摸瓜查下去!


    所以她此行的真實目的,是再一次作為弟弟的眼睛,仔細觀察第一現場,尋找蛛絲馬跡。


    “‘上師’在那邊!”


    不過狄湘靈還在觀察呢,仁多濟揪著幾個侍者,一路推了進去,然後真的尖叫起來:“找到了!”


    隻見一人戴著張深青色的麵具,端坐在祭台前,頭微微低垂,聽到外麵的喊殺與腳步聲逐漸逼近,也一動不動。


    仁多濟見狀倒是謹慎起來,停下腳步,橫刀運勁,冷聲喝道:“賊子,你別裝了,起來受死!”


    “不是裝,是被點了穴,氣血不暢,動彈不得……”


    “咦?這人有些眼熟啊!”


    狄湘靈做出判斷後,目光一凝,視線落在對方散亂的頭發上。


    在殿內燭火的搖曳下,那發梢透出詭異的色澤,不是年邁老者的蒼白,而是一種銀白。


    銀白色的頭發?


    狄湘靈一怔,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替死鬼是誰了,那個在遼夏邊境時瘋了似的追殺自己的“組織”成員,稱號叫什麽來著?


    “‘錦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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