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就睜眼吧,別裝了!”


    當淡漠的聲音傳入耳中,侍者身體輕輕顫了顫,睜開眼睛。


    印入眼簾的,是雷濬和燕三娘。


    眾人之中,以這兩位最適合審問犯人,一是機宜司的專業人士,一是百無禁忌的江湖子,那眉宇間對於人命的漠視,令侍者心頭一沉,臉上頓時變了色。


    雷濬打量著他,脫下麵具後,這是一個皮膚粗糙,飽經風霜的漢子,標準的河西人模樣,看不出年歲,可能是三十歲不到,就有這般四十多歲的老相。


    不過從剛剛的反應中,對方已經暴露出一點:“你能聽懂我們說話,是會漢話的番人,還是番化的漢人?”


    侍者嘴唇囁嚅了一下:“小的是漢人,還望官人饒命!”


    雷濬眉頭一揚:“哦?你還能看得出我是官?”


    侍者趕忙道:“黨項官員常常入廟祈福,小的見得多了,自是能感受到官氣,閣下天庭飽滿,額頭高隆,自是胸襟開闊,有貴人大運!在這裏,便是主持政務的沒寧令,都沒有如此好麵相啊!”


    “挺會奉承!”


    雷濬臉色故意舒緩下來:“看得出來,你是個知道變通的,如果犯人能老實交代,我們也不希望費那氣力,每個都血肉模糊地抬出去……說說,你在青羊宮中是何地位?”


    侍者聽著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極為殘酷的話,吞咽著口水,緩緩地道:“小的……小的是‘上師’身邊服侍的侍者,得益於‘上師’的威儀,小的也是得官員看重的……”


    雷濬順勢問道:“青羊神的祭祀,興起也就在這十幾二十年間吧,‘上師’憑什麽讓興州官員如此盲從?”


    侍者語氣裏下意識浮現出一抹敬畏:“因為‘上師’會‘論命’‘改命’!”


    “論命?改命?”


    “‘上師’有言,古來聖賢皆談命,芸芸眾生亦論命,唯有洞悉命理,改變命數,方能成就大業!”


    隨著侍者的娓娓道來,雷濬和燕三娘很快理解了此地獨特的氣氛。


    “論命”就是占卜。


    在如今的河西,後來的西夏王朝,占卜被廣泛地運用於各個領域中,每逢國家大事,如即位君主、改朝換代、宣誓稱帝等,都要進行占卜,以確定吉兇和順應神意。


    而在軍事行動中,占卜更是必不可少,每出兵先卜,其中有一種“炙勃焦”,就是用艾草熏灼羊胛骨,以羊胛骨灼裂的紋路來判斷吉兇禍福。


    青羊神的信仰,便是基於這點而來。


    以特殊的羊骨舉行的“炙勃焦”,再由“上師”講解其紋路所預示的命理,大到對外征伐的戰事勝負,小到黨項豪酋的生兒育女,隻要羊身上顯現出清晰的紋路,每每皆是準確無比,為上下敬服。


    “原來如此!”


    雷濬並不奇怪,佛教作為東亞各地普遍的信仰,在河西也是有著深入且廣泛的信仰,但青羊神卻後來居上,於興靈之地的影響力超出佛教,必然是有本事的。


    至於這位“上師”的“論命”為什麽這麽準,可以用的手段可太多了,雷家在並州生意做大的時候,就遇到過不少騙子,在雷濬看來,此人不過是最有本事的那種,但依舊局限於江湖術士的手段。


    直到侍者接下來語氣狂熱地說了一番話,才改變了印象:“‘上師’最大的神通,還是可以祈求青羊神,親賜神力,上得凡身,使瘦弱者變得強壯,使愚笨者變得聰慧,使病重者變得健康,這就是‘論命’後的‘改命’,接受‘改命’後,從此便是脫胎換骨,重得新生,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雷濬皺起眉頭:“還有這事?”


    “當然!千真萬確!”


    侍者篤定地道:“不說別人,大王的世子李元昊,小時候甚至見不得殺生,見到血就會口吐黑水,直至暈厥……大王不知請了多少名醫都治不好,最後親至宮中,請求‘上師’賜福!”


    “‘上師’先‘論命’,斷言他是早逝之相,後請青羊神賜福上身,加持法力,這位世子從此之後變得龍精虎猛,力大無窮,攻城掠地,戰無不勝,等到成年禮上時,‘上師’再為世子‘論命’,已是天子命格,貴不可言!


    “大王大喜,稱世子來日可為‘兀卒’,避中朝名號,為‘青天子’!”


    “青羊神……青天子……好大的口氣!”雷濬冷冷地道:“這是道聽途說?還是你親眼見證?”


    侍者迎著這位的目光,不敢造次,解釋道:“那是世子小時候的事情了,小的確實不曾親眼見到,但是世子的長子,也得改命,我是親眼見到的!”


    雷濬道:“寧明哥?”


    “對!對!就是他!”


    侍者道:“這個孩子從小癡癡傻傻,愚笨得不能說話,後來也是大王抱著他入了青羊宮,得神賜福後,變得聰慧過人,脫胎換骨,重獲新生!這是小的親眼所見的,做不得假!”


    “怎麽做不得假……能作假的地方多了!”


    雷濬心中冷笑一聲,並沒有與這種信仰者辯駁,旁邊的燕三娘突然開口:“不說別人,你是‘上師’身邊的人吧,伱親身體會過請神賜福麽?”


    侍者聲音苦澀,眉宇間透出濃濃的遺憾:“凡人得神賜福,需要‘護令’,那是‘上師’親自煉製的秘藥,小的服用了一次‘護令’,半個月沒起得來,就失去了請‘青羊神’上身的資格,再也沒有‘改命’的機會了!”


    “服‘護令’,請‘羊神’,得‘賜福’,改‘命格’!”


    雷濬大致做了總結,眼珠轉了轉道:“你如此失望,事後就沒有好好了解一下這種秘藥?”


    “不!不敢!”


    侍者瑟縮了一下,低聲道:“這秘藥是‘上師’的恩賜,專為我等肉體凡胎所用,如若心思不純,反生貪欲,那服下者就會痛不欲生,死得慘不忍睹啊!”


    燕三娘眯了眯眼睛:“聽你這意思,青羊宮內的其他‘侍者’,是不是有成功請神的?”


    雷濬也接著問道:“青羊宮內共有多少‘侍者’?”


    侍者道:“宮內有六十四位‘侍者’,本不分尊卑高下,都可行走於各部,主持祭祀,但能順利得神賜福的,隻有八位……漸漸的,這八位就成為了‘上師’的近侍,與我們普通的侍者區分開來了!”


    雷濬皺眉:“這麽少?你們都是在‘上師’身邊服侍,八個人裏麵才有一人能成功請神?”


    “這已經夠多了……”


    侍者道:“‘護令’能令我等肉體凡胎,擁有神靈上身的資格,但一要心思純粹,無所雜念,孩童時期最佳,二要本就有富貴命數……”


    燕三娘哼了哼,翻譯道:“講白了,就是要年齡小,家世富貴,如此才好騙貴族的錢財啊!”


    侍者連連搖頭:“‘上師’視名利為糞土,對於錢財更是不屑一顧,許多黨項貴族都想拜入宮內,侍奉左右,‘上師’卻以他們對青羊神的信仰不純,頗多功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份請求,即便是獻上萬貫家財的,都是不收!”


    雷濬冷笑:“信仰不純,頗多功利……這理由倒也不錯!但更多的,還是怕人數一旦擴大,終究會露餡吧!”


    燕三娘問的問題則依舊刁鑽:“那些外來的貴族祈求請神不成,倒也罷了,青羊宮內這麽多祭司,也隻有區區八人能成功請神,你們這些失敗者裏麵,可有叛逃?”


    “叛逃者!”


    侍者身體哆嗦了一下,眼中閃過濃濃的恐懼,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堪迴首的往事:“在神靈的光輝下,絕對不能叛逃,絕對不能,那是要下煉獄,魂魄受惡鬼撕咬,再無來生的!”


    燕三娘凝視著他:“瞧你嚇的,是不是以前真有一群人叛逃,然後被清洗了?”


    雷濬則道:“那你現在對我們說這些,難道就不是背叛麽?”


    “不!不是!”


    侍者嘶聲道:“小的不敢瞞官人,‘上師’早有交代,宮內所行之事,都可以對外人說,哪怕外人有諸般質疑詆毀,也不必理會,‘青羊神’是賜福於人世的善神,不會怪罪於凡人的無知……”


    “好生虛偽!”


    燕三娘冷笑起來:“如此說來,青羊宮在西夏也沒有害過任何人了?那衛慕氏之死又是怎麽迴事?”


    侍者縮了縮頭:“你們連這個都知道?王後有病在身,一心想要得神賜福,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偷偷得了‘護令’,又不在‘上師’的看護下服用,才釀成了慘劇!”


    雷濬立刻道:“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侍者道:“小的是聽別的侍者說的,王後遇害,大王親至宮內,氣勢洶洶地質問‘上師’,‘上師’並未辯解,在平靜地承受了大王的怒火後,請神上身,以大神通,大法力,窺得了王後的轉世福報,大王這才轉怒為喜,滿意離去!”


    雷濬對於這種轉世半個字都不信,但由此也能聽出,李德明曾經因衛慕氏之死,與青羊宮產生了衝突,後來雙方不知達成了什麽條件,又被安撫下去。


    “奇怪!李德明並非短視之人,為何要容忍自己的統治之下,有這麽一群不受控製的祭司存在?”


    雷濬心頭不解,與燕三娘對視一眼,也看出了對方抱有相同的疑慮。


    就目前的線索來看,青羊宮利用番人信仰鬼神,依賴占卜的特點,在河西傳教,一時間信仰者眾,更成了夏王李德明的座上賓客。


    但且不說在這裏發展了一百多年的黨項李氏,需不需要這種祭祀穩固政權,即便需要,衛慕氏之死也是當頭一棒,更別提對方還有宋廷皇城司的嫌疑,是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李德明偏偏容忍這群人在黨項李氏的核心發展,難道真的是因為所謂的給他的兒子孫子改命了,將來有了帝王之相?


    兩人默默搖頭,繼續審問。


    但接下來,這位侍者就說不出什麽新的答案了,翻來覆去都是神跡顯靈那一套。


    而屋外幾人聽到這裏,也知道審問告一段落,來到邊上討論起來。


    白玉堂率先道:“這個侍者說的話,能信麽?”


    展昭道:“倘若此人說的都是真話,那他隻是一個被青羊神祭祀蠱惑的普通人,但由於青羊宮內皆是以長袍著身,麵具遮臉,身份模糊,不可輕信!”


    白玉堂哼了一聲:“不錯!別看這人竹筒倒豆子,好似什麽都說了,但說的事情旁人也知道,核心的隱秘卻是半句沒有……我總覺得在青羊宮內行走的,不會如此簡單!狄總鏢頭,我們能否再去多拿幾個侍者,分別審問,看他們說的是不是實話!”


    “可以抓更多的侍者,但我擔心,那些賊人會跑!”


    狄湘靈道:“我在青羊宮附近轉了三日,隱隱感覺到宮內深處,有一個厲害的高手,這個人我可以對付,也有機會從其手中抓到人,可其他的就顧不上了……”


    白玉堂接道:“打草驚蛇,青羊宮內的關鍵人物一旦逃遁,又都戴著麵具,反倒不好抓捕!”


    “是!”


    狄湘靈道:“所以我拿了這個落單的侍者,如果能從他手中問出‘司命’的消息,大家就一並闖入殿內,擒賊先擒王,如若不成,維持如今的局麵也行,等到大軍圍住了興州,再動手不遲!”


    白玉堂有些擔心:“就怕大軍圍城,真正取得了上風後,這群人會提前逃走,‘錦夜’都被調迴興州了,可見‘組織’極為重視這次行動,他們不會坐以待斃!”


    “那就要看這群人到底要在西夏做什麽了!”


    展昭分析:“目前有兩個疑慮!”


    “第一,曾經居無定所的‘司命’,為什麽要一直停留在西夏?”


    “第二,西夏之主李德明,為什麽允許青羊宮於興州發展信眾?”


    這兩位都是思路清晰之輩,絕不是隻靠武力的莽夫,正如他們所言,目前的關鍵是不知道敵人的動機所在。


    這裏終究是對方的老巢,經營許久,哪怕西夏在大局上節節敗退,即將被滅,但對方打不過,也可能隨時跑路。


    狄湘靈一行人先來興靈,首要的目標就是盡可能地將敵人拖住,如果能等到宋軍抵達,四方合圍,那就大功告成了。


    可惜就目前來說,還沒有什麽突破口……


    “我……我有個想法……”


    正在煩惱之際,一直默不作聲,眼瞼垂下的燕四娘突然開口。


    狄湘靈看向她,語氣裏帶著鼓勵:“四娘子盡管說!”


    燕四娘依舊是木訥的表情,聲音卻從最初獲救時的斷斷續續,變得細聲細氣:“‘禍瘟’平日裏最看重的,是撐過了種種非人折磨,開啟神通的肉傀,起初的‘人使’就是這麽來的,我想著,‘司命’也會看重那些請神上身的人……”


    白玉堂眼睛一亮:“此言有理!‘司命’可能藏於暗處,但那些成功請神上身的人,卻在明處!盯住這群人,關鍵時刻將之留下,或許能獲得‘組織’研究的秘密!”


    展昭道:“而且請神上身,論命後再改命,對於青羊神的信徒,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他們不會特意隱瞞這些消息,方便調查!”


    狄湘靈直接到了屋子邊,敲了敲窗戶,低聲吩咐幾句。


    不多時,雷濬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份名單:“確定了!就是這些人!”


    狄湘靈接過,當先一人就是李元昊,然後是李元昊之子李寧明,其後有衛慕氏、野利氏、沒藏氏等西夏大族子弟,林林總總共有十七八人,全是貴族:“都在上麵了?”


    雷濬道:“這幾年間的就是這些人了,再早的,此人說不清楚!”


    狄湘靈道:“好!機宜司能將他們統統盯住麽?”


    “我剛剛問了這群人的情況,正有一個消息要告知十一娘子!”


    雷濬沉聲道:“此次李成遇推行剃發易服國策,各部族多有不滿,但懾於遼人軍隊的入城,直接反抗的並不多,至今敢於不遵守的,都是得青羊宮庇護……名單上的這些人,除世子李元昊外,其餘人似乎都在其列!”


    狄湘靈一怔,再看了一遍名單:“這些黨項貴族,可是來自七八個大族,如今全在青羊宮的庇護下?”


    雷濬解釋:“之前李德明前往銀夏,抵抗我軍進攻,臨行前就特意領百官至青羊宮,此後‘上師’出關,輔佐李寧明,穩固興靈人心。”


    “而不久前,遼軍入城,支持青羊宮的官員,也根本不承認李成遇的統治,擁護的是李寧明,但數萬遼軍他們無法抵抗……”


    “因此之前野利氏就聯絡我們機宜司,希望投誠,條件是李寧明、李寧令兩子押送入京,平安地活下來!”


    狄湘靈聽到這裏,目光一動:“對方帶上這些黨項貴族一並投降,機宜司會接受嗎?”


    雷濬深吸一口氣:“不僅僅是機宜司,我朝要統治這片區域,在其他人被迫剃發的關頭,就必然會接受這群反抗到底的黨項貴族投誠!”


    “難道說‘上師’的謀劃是……”


    狄湘靈迴過味來:“隻要青羊宮能保住這群人,一直支撐到西夏滅亡,這群請神上身的信徒,將要以重要的人質身份,齊齊押送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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