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是野利氏的使者,請通報一聲!”


    石州城府外,楊守素拱了拱手,語帶熱絡。


    護衛首領似被西北的寒風凍結了,毫無反應。


    “我等是野利氏的使者,煩請這位軍將通報一聲!”


    楊守素再度放低姿態,身體湊過去的同時,還不著痕跡地探出手,往護衛手裏塞了些什麽。


    那護衛首領掂了掂,寒冰這才化開,從唇角裏溢出一聲,晃了晃胳膊,掉頭朝著府內走去。


    “勞煩軍將了!”


    楊守素在後麵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抿了抿嘴,眉宇間閃過屈辱之色。


    張元吳昊是宋朝士子,科舉失敗後,投入李元昊麾下,他卻是河西漢人,在這個漢人多已蕃化的地方,熟讀詩書史集,學得一身謀略,準備大展拳腳。


    在楊守素的眼中,西夏雖然隻得銀夏、興靈兩片相對富饒的區域,與宋遼兩國無法比擬,但恰恰因為宋遼對峙,明爭暗鬥,恰是第三方崛起的大好時機。


    隻要西夏立國,在軍事上取得勝利,站穩腳跟,未嚐不可利用宋遼之爭,在這兩個龐然大物身上狠狠咬下幾塊肉來,飛速壯大自己。


    而到那個時候,他便是開國功臣,名留史冊,不比宋遼那些削減了腦袋考科舉的窮措大厲害許多?


    可當野利旺榮派他來石州,並且囑咐了歸降事宜後,楊守素就知道,自己和西夏的宏圖偉業,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他的心頭極度不甘,卻不敢有半分違逆,還對著區區一個護衛點頭哈腰,隻為了早一步見到真正的主事之人。


    “會是誰呢?”


    “劉平、任福、葛懷敏,宋軍前線的幾位武人統軍,從此前的表現來看,沒有這等狠絕的謀劃!”


    “經略陝西四路的範雍、夏竦、高繼勳、夏守贇……”


    “還是經略河東路的杜衍、狄進?”


    腦海中將宋廷此番對陣西夏的文武高官想了個遍,楊守素一時間也不敢確定,到底是哪個文臣使的計,將野利氏和沒藏氏推至水火不容的境地。


    在諜報層麵的交鋒上,西夏終究還是弱於宋遼,機宜司的誕生,更將這個差距拉開,以致於獲得的信息太少,自是難以分辨。


    “唿!唿!”


    等待的時間是煎熬的,尤其是在冬日的寒風中。


    楊守素起初屹立不動,漸漸的身體太冷,不得不走動起來,雙手搓動,不時哈一哈氣。


    這般又等了半個時辰左右,通報的護衛首領還沒出來,楊守素實在受不住,上前攀談起來。


    然而十幾名護衛冷著臉,對於他的示好無動於衷,瞧著是不能做主的,楊守素無奈地退到旁邊,目光一斜,卻發現遠處的另一座側門開啟,有幾道披著蓑衣的身影走出,對著府內送出之人行了一禮,腳下匆匆地離去。


    “嗯?”


    這座城主府如今作為宋軍指揮的大營,人員進出來往並不稀奇,可這等藏頭露尾的形跡,卻令他心裏猛然浮現出一股不安來。


    楊守素頗有城府,心裏思忖,表麵上不動聲色,靜立等待,而這迴沒過一刻鍾,之前那位護衛首領終於出現,昂著下巴道:“野利氏的使者,隨俺來吧!”


    “多謝軍將!”


    楊守素整了整衣衫,舉步跟了上去,等到了府中,又快步上前,來到身後低聲道:“敢問軍將,我們此行所見的,是哪位相公?”


    經略一方者,都可稱相公,此言正是試探,可那護衛首領聞言冷笑一聲:“誰都想見相公!相公哪裏見得了你們這麽多人?機宜司的雷提點等著你們,有什麽事跟他說吧!”


    “剛剛那群人……莫非真的是……被捷足先登了?”


    楊守素咀嚼著話意,心頭沉了沉。


    綠洲水源被毀,是宋人假冒野利氏之名所做的事情,即便一開始沒藏氏被蒙蔽,但後麵應該也會反應過來。


    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七百裏瀚海本來是保護興靈的屏障,現在綠洲一毀,也同樣成了西夏軍隊撤迴的阻礙,興靈軍必定士氣低落,人心渙散。


    相比起夏州,這支援軍所占據的鹽州更難防守,如今退路一斷,且不說野利旺榮擔心沒藏氏會投降宋軍,就連楊守素都不得不承認,這種可能性不小。


    倘若沒藏氏幹脆降了宋軍,本來支援的興靈軍,反過來跟著宋人一起攻打夏州,那夏州守城的士氣將瞬間崩潰,到時候全城上下,一個都跑不掉。


    宋軍即便不會屠城,可頑抗的黨項將領也不會放過,最完美的結果,莫過於招降一方,再利用被招降的黨項大族,消滅剩下來不願意歸降的軍隊。


    若有的選擇,誰都不想降,可若有的選擇,他們更不願意淪為被滅的一方!


    所以現在……


    “得好好問出歸降的條件!”


    在邁入堂中的一瞬間,楊守素就摒棄了不甘,堅定了此行的目的,到了桌案麵前,作揖行禮:“外臣楊守素,見過宋廷雷提點!”


    雷濬先是端坐不動,將這位相貌氣質有別於黨項人的漢人打量了一番後,才慢吞吞地起身,還了一禮,最後漫不經心地道:“坐吧!”


    兩人坐下,楊守素這才抬起頭來,直視對方:“雷提點,在下此來,是受野利將軍所托,拜見經略相公的!”


    雷濬眉頭一挑:“受野利旺榮所托,來我宋營,李德明知道麽?”


    楊守素道:“大王不省人事,自然不知。”


    問得犀利,答得直接。


    雷濬有了興趣:“那依閣下之意,現在夏州城內作主的,就是野利旺榮了?”


    楊守素點了點頭:“是!”


    “好!你這般爽快,倒是有資格與我們談一談!”


    雷濬笑道:“說吧,你家將軍讓你帶了什麽話?”


    楊守素卻不答了:“還望雷提點恕罪,我要見經略相公!”


    雷濬的笑容裏頓時多出了幾分諷刺:“你們西夏人,連哪位經略相公到了石州都不知,也配讓相公見伱麽?”


    楊守素目露決然,站起身來,緩緩地道:“大王倒下,事發突然,即便貴國的諜探迴報再快,短短幾日時間,就快馬趕來前線的,定是最有決斷的狄相公,三元魁首之名,在下遠在河西,也是如雷貫耳,還望狄相公見我一麵!”


    說罷,雙手作揖,一躬到底。


    “不愧是深受世子李元昊看重的謀士,確有幾分才幹,也敢行險……”


    雷濬看著他,諷刺之色散去,頷首道:“在此候著!”


    哪怕被點破身份,楊守素依舊麵不改色,再彎了彎腰,等到腳步聲離去,才直起身來,重新坐了迴去,捧起桌案前的茶盞,輕輕飲著,溫暖冰冷的身體。


    這迴等待的時間不長,兩刻鍾後,雷濬就返迴,淡淡地道:“隨我來吧!”


    楊守素穩了穩心神,舉步跟上,待得穿過兩條長廊,終於抵達前廳處,就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背負雙手,立於一座古怪泥塑輿圖麵前。


    “外臣拜見狄相公!”


    楊守素不敢仔細打量那輿圖,來到身後恭敬行禮。


    狄進頭也不迴,開口道:“自從衛慕氏衰敗後,野利氏在如今的黨項各部裏,實力最是雄厚,族中人才濟濟,野利旺榮、野利遇乞,是驍勇善戰的猛將,野利仁榮是博學多才的文人……此行他為何不來?”


    楊守素心頭一悸,自己之前受世子賞識的經曆被一語點破,如今野利仁榮也被這位問起,隻覺得己方所有擔任要職的人才,都被宋人摸得清清楚楚,低聲道:“野利仁榮病體抱恙,恐難以在嚴寒之日出行,還望狄相公見諒!”


    狄進不置可否,旁邊立定的雷濬則冷哼一聲:“哦?這倒是怪了,根據機宜司的探查,怎麽是這位野利氏的謀主親往鹽州一行,欲與沒藏氏修好,共退我軍啊?”


    楊守素麵色立變:“這……在下來時並未聽將軍說過,對此並不知情,隻以為野利仁榮是體弱無法出行……”


    雷濬冷冷地道:“我不管你是真不清楚,還是心知肚明的試探,你若再敢在相公麵前誑語欺瞞,就滾吧!”


    楊守素確實是試探,但也知道,麵對如此強勢的談判者,更加不能唯唯諾諾,正色道:“狄相公,在下奉野利將軍之命前來,是帶有議和誠意的,並無欺瞞誆騙之意!”


    “議和?”


    狄進的聲音透出幾分莞爾:“二十五年前,我朝與遼議和,成澶淵之盟,那是何等戰況,你莫非不知?”


    楊守素滯了滯。


    狄進道:“遼傾國之力,由蕭太後和遼主親率大軍南下,受挫於澶州城下,大將蕭達凜陣亡,士氣大衰,卻終究有二十萬鐵騎,主力未損,先帝仁德,不願赤地千裏,生靈塗炭,方有議和!”


    “古往今來,莫過於此,要麽是雙方旗鼓相當,避免兩敗俱傷,要麽是一方雖弱,卻難以覆滅,戰事綿延,拖累民生,才會同意議和,消弭兵戈!”


    “然黨項李氏為我朝屬臣,世受王爵,厚撫寬恤,卻攻犯邊關,致天之討,今夏軍節節敗退,苦守之地無以為憑,你卻要來議和……豈不貽笑大方?”


    楊守素沉聲道:“狄相公所言,未免有所誇大,宋軍久攻銀夏不下,更有瀚海所護的興靈之地,貴朝或有一時勝勢,盡取河西,何其難也?”


    狄進笑了笑:“難與不難,不在唇舌之間,而在鐵騎兵戈,人心所向,黨項李氏已失眾望,閣下的到來就是明證!”


    楊守素難以否認這點,趕忙道:“然河西多羌民番部,貴朝便是強行奪了此地,也難以統治!”


    狄進問道:“《定邊十策》,你可讀過?”


    楊守素抿了抿嘴,應道:“讀過……”


    狄進道:“既讀過,就知漢蕃雖有民風習俗之別,卻非不可逾越。”


    “事實上曾經的中原王朝,遠不及如今的疆域廣袤,是曆朝曆代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不斷化夷為漢,方有如今的中國。”


    “遼自稱中國,卻隻知以契丹奴役各族,根本不知其中的道理,方有如今遼東之亂,來日其亡國,也必是此因!”


    “你亦是西夏裏少有的學識之輩,我才與你說這些,莫要自誤!”


    楊守素本來還想爭辯一番,但聽到最後一句,頓時沉默了。


    他深刻地體會到眼前之人的厲害。


    不是那種舌燦蓮花的無雙辯才,而是一種胸襟,是限於西夏之地,隻想著這偏居一隅的政權能夠立國的自己,萬萬具備不了的格局。


    楊守素暗暗歎息,已經明白想要用一些外交談判的技巧爭取利益,是根本實現不了的,改變了說辭:“野利將軍願意請降,不知宋廷願如何封賞?”


    議和變為請降,盟約是不要提了,但自古以來,請降也是要有條件的。


    沒好處誰投降啊!


    聽得對方說出這一句話來,雷濬在旁邊的唿吸都不禁微微急促了些,難掩心中的激動。


    野利氏目前控製著黨項軍的主力,如果他們真的降了,那滅西夏之戰就大功告成了。


    不世之功就在眼前,豈能不激動?


    狄進卻依舊頭也不迴,語調平靜如往昔:“封賞自是有的,我朝從不吝嗇有功之臣,不過有一件事,野利將軍必須辦成,才算是請降!”


    楊守素道:“請狄相公示下!”


    狄進道:“當年我朝接受李德明的請降時,有三點要求,稱臣納貢、歸還靈州、質子入朝,李德明隻稱臣,以低姿態奉承,掩飾住狼子野心,方有此兵戈之禍,現在也該重新履約了!”


    楊守素聽著不對勁起來:“狄相公之意是?”


    狄進道:“李德明罪大惡極,然我朝仁德,又有先帝之願,便允其攜子李成嵬,去汴京安享晚年,這件事就由野利將軍上奏促成,也由野利將軍親自將人送出城來!”


    楊守素勃然變色:“大王病體,恐受不得長途顛簸!”


    雷濬接口:“放心,保證用最好的車架,裏麵鋪上厚厚的褥子,內壁再用牛油皮封上,透不進一絲風寒,行於官道,每日慢走,哪怕耗個十天半月,抵達汴京,也是可以的!”


    “這……這……”


    楊守素是真的驚了。


    由於眼前這位“滅李氏,和黨項”的策略,在臨到大敗關頭,黨項各族高層已經不準備跟著李氏一起陪葬,但這不代表要由他們來賣了李氏。


    前唐黃巢之亂時,黨項人領袖拓跋思恭平亂有功,被賜姓李,自此黨項李氏就占據了以夏州為中心的五州之地,號定難軍,等到李繼遷主事,幹脆自立,稱夏王,趁著宋遼開戰,奪取了關鍵的靈州,將興靈之地經營為了大本營。


    這滿打滿算,可是一百多年的地方傳承,李繼遷、李德明兩代更是名副其實的西夏首領,哪怕現在倒了,在注重血脈傳承的番人心中,威望不是那麽容易消散的,如果野利氏把李德明李成嵬賣了,那不知有多少黨項人痛恨他們!


    到時候,甚至仇恨野利氏,要超過仇恨宋人!


    這豈能答應?


    然而就在這時,狄進把話說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有了李氏在河西的風波,宋廷可以允許黨項人任職為官,可以允許黨項大族繼續在這片土地生活,卻絕不會再養出另一個有實力與朝廷作對的李氏出來,這就是請降的條件!”


    楊守素心頭一凜,對方將這層關鍵挑明,就代表著這個條件是不可更改的了:“狄相公之意,我已明了,定將此言帶給將軍!”


    狄進淡然道:“去吧!”


    楊守素躬了躬身,深深凝視一眼,朝後退去。


    自始至終,對方都沒有轉身。


    這固然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視態度,又何嚐不是一種胸有成竹的把握?


    野利氏如果不願意直接出賣李氏,那麽沒藏氏呢?


    他們願不願意先與宋軍合力將夏州奪下,再將自己母族所生的李成嵬奉上,連帶著奄奄一息的李德明一起,交予宋廷,換取接下來山高皇帝遠的控製權?


    夏州城內。


    當野利旺榮屏退左右,仔細聆聽了一番楊守素帶迴的消息後,同樣勃然變色:“宋廷欺人太甚,不僅沒有封賞,竟還提出這等苛刻的條件,既然沒有誠意,那便死戰到底!”


    楊守素卻低聲道:“將軍,事實上宋人提出這等條件,倒是恰恰想要真心招降的,如若他們假意蒙騙,決心反悔,反倒會盡情許諾,隻為我等上當……”


    野利旺榮厲聲道:“可我族若是做了這件事,還如何在河西立足?”


    “如何不能立足?”


    楊守素道:“交出李德明父子,對上可以讓宋廷放心,對下也可借助宋廷之力,重開榷場貿易,收攏番人之心,待得兩三代人後,都知野利氏之名,誰又記得李氏是誰?”


    “兩三代人……兩三代人……”


    野利旺榮露出不甘,顯然他原本的野心可不止於此,不願等待那麽長時間。


    “將軍,越是這等事關全族存亡的大事,越要當機立斷!下官入石州城府時,見到了疑似沒藏氏使者的身影……”


    楊守素反而有了決意,一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模糊了一下判斷,當野利旺榮再度變色之際,沉聲道:“趕在沒藏氏投降之前,交出李氏父子,野利氏便將是有實無名的西夏之主,生死存亡,富貴榮華,就在將軍的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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