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明已入銀夏?”


    狄進接過大榮複奉上的最新傳書,目光微凝:“我朝這邊檄文剛剛發出,還未傳到銀夏地區每個黨項部落的手裏,那邊李德明就從後方的興靈,匆匆趕到銀夏,前來坐鎮大局……他來得倒是比我預計中早了很多啊!”


    這無疑是個壞消息。


    李德明終究當了二十七年的西夏之主,更是中興之人,從李繼遷手中接過風雨飄搖的政權,到了如今侵吞河西,坐鎮一方的諸侯,威望確實深入人心。


    或許打仗,李德明不如李元昊,但在內政方麵,可謂完暴李元昊那個戰爭狂人。


    狄進沒有忽視這點,檄文就是要打李德明一個措手不及,料想他之前敗陣,黨項各部損失不輕,閉了榷場,斷了貿易,必須迴到後方穩定局勢,等到好不容易撲滅了後方的火,前麵的銀夏又亂了,必然焦頭爛額。


    現在來得這麽快,檄文這一招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狄進遺憾的同時,又問道:“李德明的身體狀況如何?可有任何病痛症狀?”


    大榮複將前線送來的情報記得極為熟練,眼珠轉了轉,就篤定地道:“並無這方麵的消息!”


    “李德明年近半百,按我宋人的年紀,都是知天命的歲數了,這般勞累匆忙,馬不停蹄,就毫無病痛?”


    狄進不好預言人的生死,但理由也是充分的,斷然道:“加派人手,詳查此事,這是接下來的重中之重!”


    如今是宋天聖八年末。


    曆史上,宋天聖九年六月,即1031年6月,遼聖宗駕崩,享年六十一歲。


    宋明道元年十月,即1032年10月,李德明去世,時年五十一歲。


    遼聖宗前後在位四十九年,是遼朝的全盛時期,六十一歲的年紀,對於一位東征西討的契丹君主來說,已經算是長壽,他的去世也是先逐漸病重,後於行宮駕崩,至少對外而言,並不突然。


    但李德明不同,李德明是屬於猝然而逝,在死之前一直在準備稱帝建國,結果眼見著隻有一步之遙,身體突然支撐不住,倒下後沒多久就病死了。


    依照這樣推斷,遼帝是日漸虛弱,這樣的人隨著朝局的改變,死期不能確定,有可能受到刺激,反倒硬撐著一口氣,往後拖個一年半載,如大漢神醫栗姬,一句話更是讓景帝延壽十年。


    李德明則更像是身體透支的,如果能支撐,他怎麽的也要等到稱帝結束後再死,但身體實在撐不住了,才會倒在最後一步。


    按照這樣分析,這個世界的李德明壽數會更短些,畢竟行軍打仗,對於年輕人而言都是巨大的身體負擔,更別提這種年近五十,又是一場大敗,狼狽逃迴後還要費心費力地安撫部下的人。


    如果現在傳出李德明暴斃的消息,狄進都不會有任何驚訝感,而真要那般,黨項李氏就完了。


    因為西夏沒有合適的繼承人。


    “經曆了遼國翻臉、衛慕氏親宋、三川口戰敗、檄文亂人心,繼承人一旦出了亂,一捆捆稻草往下壓,再強壯的駱駝也得壓垮,何況西夏至今都尚未立國!”


    “速速去查!”


    機宜司的人手來迴,消息傳遞得極快,短短兩日後,大榮複就持著最新的傳信,前來稟告。


    狄進接過看了,眉頭揚起:“李德明的隨行醫師僅有兩人?”


    “李德明是西夏之主,便是尋常的首領,身邊隨行的不止這個數目!”大榮複冷笑一聲:“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位的身體果然是出問題了,帶的醫官少,反倒容易遮掩,在手下麵前也能展現出強勢!”


    狄進微微點頭,再看完信報,又注意到一處關鍵:“李德明此次隨行的親信中,以三子李成嵬最得重用,屢屢托付重擔?”


    大榮複來此之前也看過了,沉聲道:“這三子李成嵬的行跡也最明確,我們要不要……”


    “不必!陷阱罷了!”


    狄進搖了搖頭:“這是拿自己不堪重用的兒子當誘餌呢,虎毒不食子,李德明也是被逼到了絕路,用出了這一招!”


    李德明有三子,長子李元昊,二子李成遇,三子李成嵬,可能還有更多,但活著長大的就這三位,而李元昊無論是出身、年紀還是能力,都遙遙領先兩位弟弟。


    這樣的好處在於,兄弟之間沒有爭奪,無論立長立賢,都是李元昊當仁不讓,壞處則在於,那兩個弟弟被壓得太狠,一旦李元昊有個三長兩短,這兩人中的一人繼位,即便西夏沒有與宋遼翻臉,三方相安無事,恐怕都撐不起大局。


    越是蠻荒的政權首領,越是無法隻靠父輩的遺澤,必須要自身具備能力與威望,以鮮血鑄就權力,因此李元昊被寧令哥弑了後,後麵西夏的皇帝,接連被母族外戚所掌控,大梁太後和小梁太後粉墨登場。


    李德明雖然不能預言到未來的事情,但肯定清楚,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唯一能繼承大位,安定局勢的,隻有李元昊,李成遇和李成嵬根本不成。


    所以狄進已經清楚,李德明接下來除了安撫銀夏,迎戰宋軍外,還會做什麽了:“看來這位西夏之主,接下來的要事就是不計一切代價,找迴李元昊了!”


    大榮複奇道:“迎迴世子李元昊?此人還沒死麽?”


    成王敗寇,在所難免,李元昊在遼國中京做的那些事情,如果成功了,那就是戰爭奇才,可既然失敗了,便淪為狂妄自大,不知所謂之輩,在許多人的眼裏,這個西夏世子應該已經死在遼國了。


    狄進卻知道李元昊沒死,如果死了,姐姐早就帶著道全、遷哥兒、喻平和長風鏢局的精銳凱旋,狄湘靈遲遲未歸,顯然是擔心馬幫那邊撐不住,一旦自己走了,李元昊就會被漏出來,放虎歸山。


    有鑒於此,狄進下達命令:“加派人手,到遼夏邊境巡邏,一旦發現李元昊及相關人員蹤跡,速速迴報……”


    “兩地邊境太長,不可能完全守住,可以先誘些人出來!”


    大榮複目光動了動,提議道:“李德明若想迎李元昊迴來,必然派出接應的人手,我們可以先將之除去,斷了接應這個世子迴國的路線!”


    “不錯!”


    狄進頷首,又叮囑道:“如今李德明已是窮途末路,無論是他的身體,還是西夏的局勢,都撐不了多久,而李元昊無論是世子的傳承地位,還是更甚其父的軍事能力,都是李德明最後的救命稻草,機宜司接下來的重點,就在此人身上!”


    “是!”


    大榮複領命去了。


    狄進則迴到越來越完整的沙盤邊上,看著一支支代表軍隊的帥旗,朝著銀夏地區進發。


    七百裏瀚海是難以跨越的屏障,後勤補給線拉得太長了,如果再來一場沙塵暴,連遼國那種數十萬鐵騎的軍隊,都可能折戟沉沙,大敗而歸,所以西夏將國都選在了興靈之地,穩居後方。


    但銀夏不同,以宋軍如今的威勢,攻取銀夏隻是時間問題。


    唯獨可惜的是,如今是隆冬季節。


    對於中原王朝來說,冬天打仗一直是竭力避免的事情,冬天行軍要受到嚴寒和暴雪所帶來的行軍阻礙,積雪不僅會影響士兵的行軍,也會給後勤運輸造成巨大的困難,當年李世民親征高句麗,都是因為深秋的到來,擔心冬天後勤難濟,於是草草退兵。


    所以別以為隻是時間問題,這個問題很大。


    “李德明來到銀夏,堅守前線,抵抗力度必然激烈!”


    “如果在天聖九年來臨之前,不能將銀夏地區收入囊中,來年就算拿下,隻要遼帝不死,遼國那邊必然也會發兵入夏,助西夏人重新將地盤奪迴來……”


    “這個冬季,至關重要!”


    狄進目露沉吟,還是在銀夏之地上點了點。


    如今己方能夠完成的,已經基本到達極限,定邊十策、將領更替、整頓軍務、兩路並進,在天聖年間能做到的,隻能是如此了。


    想要取勝,唯有在削弱敵人上麵想法子!


    怎樣讓李德明早死呢?


    正思索著,侍從稟告:“狄相公,甘穀族長乜羅求見。”


    “帶他去前堂奉茶。”


    狄進聞言淡淡地道。


    如今軍事部署已定,這座沙盤就不是誰都可以看的了,得換個地方接見。


    再考慮片刻,對銀夏的局勢分析告一段落,狄進朝著州衙前堂走去。


    到了門口,就見乜羅端坐在位置上,身前的桌案上冒著熱氣騰騰的暖茶,臉色陰晴不定,聽到腳步聲才猛地起身,略有些慌忙地躬身行禮:“下官拜見狄相公!”


    狄進打量著他:“‘司命’的事情,有發現了?”


    “是……”


    乜羅抿了抿嘴,沉聲道:“英夫人全族失蹤的案子,有進展了!”


    狄進眼睛微微眯起:“這麽快?”


    他之所以不急,是因為八年前的案子,堪稱陳年往事,根本急不得,當年京師裏三年前的滅門案,都費了多少心思,更別提這種偏遠的邊州,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進展。


    乜羅沉聲道:“此事下官也覺得古怪,所以有些遲疑,既擔心錯失了機會,又擔心是賊人故意漏出的線索,左思右想,還是不敢大意,當稟明相公!”


    “下官的親信巴魯,曾於八年前調查了秦氏一族失蹤的路線,六年前調解一場部族之間的衝突而亡,番人為了爭奪田地、水源、牧場,往往廝殺激烈,這等前例不止一次。”


    “直到相公提醒,下官才意識到,巴魯之死的背後或許另有蹊蹺,這次親自調查,才發現巴魯居然與秦氏一族早有往來,還受過英夫人的恩惠!”


    狄進道:“何等恩惠?”


    “上一輩的大恩!”


    乜羅道:“英夫人樂善好施,喜歡救濟窮困,巴魯之父曾經受過英夫人的恩情,後來舉家遷到麟州,入了我甘穀族定居下來,又因勇武,此人還被我看重,成了親信。”


    狄進道:“所以當年英夫人全家失蹤,巴魯受你之命去調查,還有這層關係?他是主動請纓的?”


    “不!”


    乜羅搖頭:“巴魯之父受恩時,巴魯尚且年幼,並不清楚到底是誰幫了他們家,他的父親也沒有提起這件事,直到巴魯領命去搜尋了失蹤的英夫人一族,迴到家中後,才得知了這件事!”


    狄進目光一動:“如此說來,英夫人樂善好施的時間很長,至少橫跨兩代人……後來呢?”


    乜羅道:“為了報恩,巴魯又去了三鬆嶺查探了一遍,據他迴來所說,仍舊一無所獲,什麽線索都沒找到!”


    狄進輕歎:“當年你派出的人手,不止巴魯一人,其他人還健在,唯獨巴魯死了?”


    “不錯!”


    乜羅重重點頭:“下官以為,巴魯迴去調查的第二次,肯定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才惹來殺身之禍!”


    狄進道:“英夫人一族失蹤是八年前,巴魯身死是六年前,期間間隔這麽長,如果真是幕後的兇手所害,如此沉得住氣,應該不是被他發現了直接的線索。”


    “亦或者他發現了某些線索,但並不自知,兇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才時隔兩年後,趁著別人已經淡忘了此事,將巴魯偷偷害死!”


    “那場番人部落衝突,可有蹊蹺?”


    乜羅再度點頭:“還真有!下官仔細派人,盤問了當時的人手,可以確定,當時兩族爭鬥之際,有幾個陌生的幫拳,據說是來自於隔壁的末星部,可末星部卻不承認他們出過這些人,巴魯之死,極有可能就與這幾個人有關!”


    狄進了然:“怪不得你覺得不對勁,這些線索太清晰了!”


    時間跨度越長,探案難度越大,相關的證據鏈缺失,有時候甚至要連猜帶蒙,講白了就是要靠幾分運氣。


    可如今這起案子,“運氣”似乎太好了……


    巴魯的父輩受過英夫人的恩惠,被查了出來。


    巴魯首度調查後,又偷偷返迴三鬆嶺,被查了出來。


    巴魯在部族衝突中身亡的蹊蹺,也被查了出來。


    乜羅本該欣喜案件的進展,卻越來越感到驚懼,生怕落入了敵人的陷阱,但又擔心失去了為這位相公效力的機會,才那般患得患失。


    狄進則冷靜地分析起來:“‘組織’首先無法未卜先知,知道你會棄暗投明,將英夫人一族的失蹤告知,那就不存在提前設置陷阱!”


    “況且他們當年掩去英夫人一族的行蹤,無論是殺人滅口,還是用什麽其他的法子,都涉及到不願透露的隱秘,這般設局也容易自曝其短!”


    “做得太明顯,反倒不是陷阱,像是有人故意相幫,利用官府的力量針對‘組織’……”


    乜羅聞言目光一亮,連連點頭:“相公英明,下官一葉障目,沒想到這層!”


    “關鍵還在於,這些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狄進提醒道:“你現在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必瞻前顧後,所思慮的就是找出當年的真相,緝拿這些見不得光的賊子,若有什麽刻意的引導,事先求助於州衙,帶足了人手便是!”


    乜羅剛剛所言,有幾分誇大其詞,實在太想進步,此時聞言倒是精神一振。


    對啊,我現在不再是與官府對抗的番人首領,反倒是得朝廷支持的番人領袖,怕個什麽!


    手下的番人親信不夠,還有朝廷的官兵和機宜司的精銳呢!


    “下官這就跟著巴魯這條線追查下去,定要將當年暗害他的賊人抓出來!”


    目送這位心態轉變,雄赳赳氣昂昂地離去,狄進微微點頭,環視周遭,眼睛裏浮現出審視之色。


    實際上他這些時日,隱隱就覺得有一道目光,在暗中觀察。


    隻不過那目光極為收斂,輕微到連他都無法判斷,到底是自己疑神疑鬼,還是確實有人膽大包天,膽敢窺視重兵把守的麟州州衙。


    但剛剛乜羅的稟告,狄進立刻肯定,他的感覺沒錯。


    無論是陷阱還是利用,想要做出這樣的安排,都代表著官府的行為,遭到一定程度的監視。


    偏偏他入主州衙的第一日以來,內外就全部替換了人手,來迴巡邏,滴水不漏。


    監視乜羅倒也罷了,想要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而不被絲毫察覺,這樣的高手當然也存在,但天下間都沒有幾位!


    當然,敢跟“組織”作對的,確實也得有驚人的技藝,尋常人早就死了,根本無力抗衡。


    “武功高強,了解我,了解‘組織’,了解我與‘組織’的恩怨,才能通過給乜羅傳遞消息,利用我們兩方相爭!”


    狄進想到這裏,腦海中隱隱浮現出一個人來,眉頭一動,迴到書房,提筆寫了一封信,喚來榮哥兒:“這是我給狄十一娘的信件,你在州衙選三兩好手護衛,速速北上,親自交予她的手中!”


    “是!”


    榮哥兒有些不明就已,此前狄湘靈那邊的信件,都是通過長風鏢局傳過來的,為了安全著想,狄進隻是了解消息,不會迴信,這次怎的突然反過來了?


    但他知道公子的命令必有道理,珍而重之地接下,挑選了機宜司的精銳人手,快步出了州衙。


    陰影中,一道目光落在榮哥兒翻身上馬的背影,稍作觀察,悄然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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