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還在遼東躲貓貓,跟尋找密藏的江湖人士打成一片,姐姐看來一時半會是趕不迴來了……”


    狄進合上信件,也不知是該失望,還是稍稍慶幸。


    如果不是對敵“組織”,他當然希望姐姐迴來,畢竟一位能完全信任的絕頂強者在身邊,無疑是底氣倍增,但姐姐與“組織”到底有沒有關係,至今都不能判斷。


    所以這個時候姐姐參與進來,很難說會不會導致事態升級,從爭奪“人種子”,直接上升到與對方的全麵衝突。


    狄進當然不懼這等見不得光的勢力,但現階段而言,他最為關注的,始終是宋夏戰事。


    西夏之主李德明,親自於天都山集結大軍,號稱二十萬,準備攻宋。


    不過李德明打出的口號,並非是與和睦了二十載,期間對他頗為友善的宋廷翻臉,而是其妻衛慕氏是同族歹人衛慕山喜所害,結果衛慕山喜在宋廷搬弄是非,挑撥離間,使得宋夏的榷場貿易斷絕,他忍無可忍,必須要將此獠誅殺,才能慰藉亡妻在天之靈,同時也給夏地各族以交代。


    正如謀反者往往高喊清君側的口號,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也要有一個借口,李德明就深諳此道,不像曆史上他的兒子李元昊,自己稱帝不說,還愣是要宋廷認可,被拒絕後立刻率軍大舉入侵。


    或許那個時期的黨項人確實兵強馬壯,積攢的國力也不容小覷,但終究是興不義之師,一旦無法取得戰果,國內很快動蕩,反對者層出不窮。


    而現在李德明的借口,一方麵是留有餘地,另一方麵也是被逼無奈。


    宋廷關閉榷場,封鎖貿易,對於極度依賴貿易的西夏人來說,已經是沉重一擊,機宜司還散出人手,在夏州各大黨項族群裏麵傳播消息。


    李德明為了稱帝,殺害了反對的妻子衛慕氏,又指使李元昊在遼國中京刺殺宋人使臣,事敗後西夏使節團被囚,衛慕山喜則向宋廷稟明原委,方才有了此次貿易斷絕。


    即便如此,宋廷依舊保持一貫的仁德,沒有向西夏主動用兵,而是修築堡壘,收攏散亂在野外的番人流民,防止他們受戰亂裹挾,卷入一場無謂的野心之爭中。


    這一切都是在爭取西北的民心。


    但凡在陝西待過的官員,都很清楚,不比中原腹地,那一帶的城池大多簡陋,城外則居住著大量的番人部落,這些人口散居在野外營帳裏,一片片綿延,數量動輒十萬以上!


    由此也形成了不少番人大族,如明珠氏、滅藏氏、康奴族等,往往有數萬戰兵,又占據山地優勢,極難剿滅,並且親善黨項李氏。


    畢竟多年以來,宋朝的官員就對番人很是輕視,對地方部落也多有剝削之舉,反觀黨項李氏在夏州經營百多年,根基深厚,廣植威望,無論是種族和生活習慣的天然親近,還是對宋廷官員的敵視,這些番人都容易成為不用培訓的諜細,將宋地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傳給夏人。


    可如果宋廷官員的態度改變,再營建堡寨收攏番人,以提升的生活條件作為實際的改變,哪怕不能很快收心,也能讓黨項李氏在番人心中的地位大幅度動搖,不會成為天然的帶路黨,這就足夠了。


    所以李德明集結兵力,打了過來。


    李德明不是李元昊那種二丁抽一的戰爭瘋子,但此人從小也是跟著李繼遷東征西討,將地盤硬生生擴大兩倍,一統整個河西走廊的明主,同樣是知兵之人,當然知道進攻與防守間的差距極大。


    但沒辦法,如今李氏的威望還在宋夏邊境有群眾基礎,優勢在他,如果西夏政權一直當縮頭烏龜,自家境內的族人受不了宋朝物資的斷絕,人心浮動,宋境這邊的番人大族眼見他支棱不起來,人心也徹底倒向宋廷,到那時想要打,勝算更低。


    所以李德明和李元昊固然是相反的性情,最終卻都走上了主動出擊之路。


    狄進對此很是欣慰。


    西夏之地,沙漠瀚海,那個地形對於沒有良馬的宋朝來說,簡直是後勤噩夢,曆史上劉平說聚集各線二十萬大軍,揮軍直搗西夏腹地,如此決策,當真是把黨項人輕視到了骨子裏,偏偏宋廷上下還有不少人覺得這位說得很有道理。


    人心中的成見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所以要讓宋軍主動進攻,殺入西夏境內,哪怕有了諸多改變,狄進也不看好最後的勝利。


    現在依舊是西夏來攻,而李德明在政治上固然更加成熟,但軍事上終究不如他那個兒子,劉平又是跌過跟頭、得了教訓,再加上邊軍的戰鬥力本就不比西夏兵弱,此消彼長之下,倘若宋軍依舊敗陣,那就真要火槍火器,科技樹改變國運了。


    人各有所長,說實話,狄進不擅長那條路。


    所以他由衷地希望,此番提前開戰的戰事結果,能對宋夏此後的走向,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再將同樣去往前線,查獲了不少諜細動向的劉知謙、大榮複、雷濬三人的信件仔細看完,狄進微微點頭,剛要提筆寫迴信,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林小乙走了進來,稟告道:“展少俠和白少俠要拜見公子!”


    “請他們來書房!”


    片刻後,兩道身影走了進來,展昭依舊溫和平靜,白玉堂的臉上終於多了幾分血色,咬了咬牙,上前行禮:“多謝狄三元救命之恩!”


    他固然性情高傲,從不服軟,但也知道好歹,此番若不是這位相救,真落到那性情殘酷陰狠的“錦夜”手裏,還不知要遭受怎樣的折磨……


    狄進伸手虛扶了一下,也不鋪墊,直接問道:“白少俠,你既然恢複了,接下來就可能要麵臨與‘組織’其他成員的直接衝突,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白玉堂目光一厲:“‘長春’作惡多端,必須抓住!”


    狄進道:“抓住之後呢?”


    白玉堂頓了頓,沉聲道:“在下所接受的‘組織’任務,隻是取迴‘人種子’,‘長春’假死的陰謀,是狄三元識破的,犯人自然由你帶走!”


    展昭眉宇間多了一絲笑意,很快又斂去,省得刺激對方。


    此前詢問,是否願意脫離“組織”,白玉堂不願,但現在所作所為,與脫離“組織”其實也沒什麽區別了。


    “組織”確實不知道“長春”還活著,可顯然不會容許這等欺騙,更不會讓朝廷官員接觸到如此重要的成員。


    且不說白玉堂能否成功取迴“人種子”,就算他可以,如果主動放棄了“長春”,迴去後“組織”也容不下他!


    這實際上是掩耳盜鈴,但對於一位從小被“組織”培養起來的年輕成員,想要在短短時間內徹底明確自身的立場和未來的方向,終究不是那麽容易的。


    “好!”


    白玉堂能下定這樣的決心,已然難能可貴,狄進自然也不會逼迫對方立刻劃清界限,點了點頭後,即刻開始分配各自的任務:“那麽接下來,就請兩位應對‘組織’的稱號成員……還有一位同伴,燕三娘,進來吧!”


    燕三娘從窗戶裏翻了進來,背著小手,到了麵前,也不太熟練地行禮道:“三元!”


    狄進介紹道:“兩位之前見過了,她是燕三娘,本已是及笄娘子,卻因被強練武功,貌若女童,她的不幸與‘組織’也有密切的牽連,迫切希望抓到‘組織’為惡的成員!”


    白玉堂沉下臉來:“此等惡人……該殺!”


    展昭正色應下:“我們定盡全力,將這群賊子緝拿歸案!”


    狄進接著道:“機宜司還有三十位江湖好手,百名禁軍精銳配合!”


    正如潘府門客裏麵,有出身蜀中唐家的唐檜,有閑雲野鶴的江湖好手,隨著機宜司的重要性越來越凸顯,當然也有不少江湖子願意投靠,吃上一份皇糧。


    這群人良莠不齊,有的手段不俗,但桀驁不馴,既要背靠朝廷的大樹,又放不下麵子;有的倒是願意伏低做小,但能力不足,或者稍有風吹草動,就溜之大吉。


    所以這段時日,狄進特意讓機宜司分派了不少任務,從具體表現中,篩選出三十名願意聽從指揮的江湖好手,再與百名禁軍一起,作為此番朝廷鎮壓的力量。


    如有必要,禁軍人數可以增加至三百,並且不是那等濫竽充數的成員,而是原皇城司守備皇城的精銳士兵,當然精銳隻是相對的矮子裏拔尖,好在隻要穿甲胄,配弓弩,個人的實力或許不如江湖人,擺開的陣勢卻足以將大多數高手飲恨當場。


    不僅如此,長風鏢局同樣向四方傳信,將各地鏢師裏的好手調集過來,又是三十多人,作為後備支援。


    如果朝廷那邊能夠順利鎮壓,就毋須他們出馬,倘若發生意外,立刻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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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這份具體安排,白玉堂不禁暗暗咋舌。


    他固然不知道“組織”能夠啟動多少人手,但江湖勢力肯定遠遠不及這等規模,何況這位動用的,不僅僅是廟堂,而是廟堂與江湖的整合力量。


    燕三娘則有些迫不及待:“那還等什麽?查吧!”


    狄進頷首:“查!”


    伴隨著命令下達,早就蓄勢已發的機宜司探子,入汴京內城外城,共一百六十八家能夠取藥的大小鋪子,詢問線索。


    篩選條件:


    這六年來是否有三個神情麻木,話語不多的少年郎前來抓藥,隨著時間的推移,三人可能變為兩人,兩人可能隻剩下最後一人。


    “城西劉家藥鋪,有一家熟客符合!”“汴梁本地人,兄弟二人為年邁老母買藥,嫌疑排除……”


    “橫街厚生醫館,有一家熟客符合!”“河北人士,兄長染疾,兩名弟弟先後病倒,嫌疑排除……”


    “外城仁愛藥堂,有兩家熟客符合!”“嫌疑排除……”“嫌疑排除……”


    然而在撒出去大量人手,仔細排查出三十幾個有些相似,但並不符合的嫌疑者後,並沒有找到疑似“長春”的老者下落。


    狄進早有準備:“去牙行。”


    第二輪篩選開始。


    機宜司的人手進入京師各大牙行。


    這一輪由牙人展開,從街邊閑漢入手,仔細排查是否有閑漢接到類似的任務,代替少年郎去藥鋪抓藥的。


    依“長春”謹慎的性格,很可能意識到讓三個“人種子”為其抓藥,會被有心人察覺,故而寧願多費些錢財,讓閑漢跑腿。


    畢竟京師裏麵的閑漢,各種事情都兼職,為人跑腿再正常不過,而“長春”完全能夠偽裝成一戶老幼病殘,家中沒有壯年,讓閑漢跑腿抓藥,隻要他自己能分辨藥材真偽,那就不必要擔心被做了手腳。


    這顯然是多了一道防備,但也進一步降低了風險。


    所以牙行的作用凸顯出來,不僅盤問閑漢,也能根據他們對於京師街頭巷尾的了解,搜尋隻有老人和孩子,卻行跡異常的家宅。


    “這家不是!”“這家不是!”


    “嫌疑排除……”“嫌疑排除……”“嫌疑排除……”


    然而在第二輪排查完畢,依舊沒有收獲。


    當一個個失望的消息傳迴,展昭耐心等待,白玉堂和燕三娘的眉頭已經緊皺起來,焦急地開始在原地踱步。


    目前搜查的前提,建立在“長春”中了“組織”的毒,再加上年紀大了,本身又有丹毒的淤積,使得他沒辦法遠走他鄉,隻能選擇在人流量最大,但“組織”相對沒那麽敢放肆的京師停留。


    如果這個前提是錯的,那“長春”恐怕早就離開京師,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白費功夫。


    狄進卻不急切。


    隨著案件的愈發深入,他隱隱有一種感覺,“組織”可以被欺瞞,但絕對沒有那麽好擺脫。


    一天與這個勢力產生了聯係,或許一輩子,都要與之糾纏不休!


    所以繼續下令便是:“去學館!再查!”


    “長春”原身是江南巨富,愛好則是道家煉丹,如果從這兩點出發,那麽偽裝成商賈和道士,都方便於行走四方。


    但他既然選擇隱姓埋名,應該會盡量與過去切割,不再使用商賈和道士的身份,避免被“組織”的人手偶然遇見,聯想到那個已死的成員身上。


    有鑒於此,京師碼頭上,老儒生帶著三個不哭不鬧的孩子,進京考神童舉,或許不是一時興起的偽裝,而是早有準備的後路。


    即是說,“長春”早在金蟬脫殼之前,就有了全盤的布置,那名老儒生甚至有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有著經得起推敲的人脈關係。


    有了這樣的身份,與“人種子”常年接觸,也顯得順理成章,畢竟不少學堂私塾的先生,確實會收入室弟子,進行培養,盼著他們出人頭地,以證明自己的學識。


    於是乎。


    第三輪篩選開始。


    作為大興文教的國朝,各地書院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京師的學館也是數目眾多,足足有數十家,如果算上那種小規模的私塾雛形,那數目更是破百,畢竟這個年代,官方隻有官員子女和舉薦才子方能就讀的國子監,尚且沒有招收平民子弟的太學。


    所以此番排查,主要是在這樣的學館私塾,尋找一位六年前來到京師的教書先生,花甲之年,身體虛弱,卻還依舊堅持教書,身邊有兩三名江南口音的弟子服侍,但這些年抓藥,卻另有人代勞……


    “找到了!找到了!在城南徐家學舍裏,有一位徐老先生,完美符合之前排查的一切條件!”


    當搜尋的吏員狂喜著衝進來時,白玉堂和燕三娘第一時間衝過去,狄進和展昭則舉步上前:“帶上崔琦,邊走邊說!”


    “此人哪一年出現在京師的?”


    “天聖元年!”


    “多大年紀?”


    “鄰裏人都說,這位徐老先生看上去頗有幾分鶴發童顏,但實則仔細打量,就知他年歲已高,是養生有道,不過他妻兒早逝,據說悲傷過度,因此患上惡疾,有時能聽到家中傳來壓抑不住的呻吟……”


    “患了何病?誰替他抓藥?”


    “幫他抓藥的是學子的父母,瞧著就是上了歲數後的溫補藥物,徐老先生待人隨和,不知是誰先提出來的,後來就常常為他拿藥,一來二去成了規矩,旁人束脩都是銅錢,在他那裏上課的學子用的則是藥材……”


    “身邊有幾位弟子?為何不抓藥?”


    “原本有三位,都是江南口音,是徐老先生族中的孩子,起初就是他們抓藥的,但天聖二年就走丟了一位,據說是被乞兒幫的賊子擄進無憂洞了,徐老先生痛哭一場,就不讓另外兩位弟子隨意走動了,從那之後,便是其他學子的家長輪流為其抓藥,結果天聖四年又少了一位,這次徐老先生大慟,眼睛都哭瞎了一隻,腿腳也不好了……”


    “他至今還在教書?”


    “依舊在教書,他教過的學子固然沒有中進士的,但有好幾位考過了京畿的解試,再加上束脩又便宜,故而周遭的鄰裏都盼著將自己的孩子送入麾下……”


    隨著細節的不斷完善,城南徐家學舍到了。


    伴隨著書聲琅琅和一股淡淡的藥味,一行人走到學堂前,就見一間還算寬敞明亮的屋子裏,坐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身邊是拐杖,麵前則是七八個搖頭晃腦的學子。


    而聽到外麵的動靜,這位慈眉善目,教書育人的老先生,拿起了旁邊的拐杖,蹣跚著走了出來。


    到了麵前,徐老先生並沒有先行招唿,而是用那渾濁的視線,打量著每一位來者,最終落在白玉堂身上:“時隔六年,你們終究還是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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