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中京。


    張儉穩穩地騎在馬上,六十多歲的老者麵容清矍,衣著簡樸。


    他如今任南院樞密使、左丞相兼政事令、監修國史,是貨真價實的遼國宰相,除非與契丹貴族直接產生嚴重分歧,權力還是有保障的。


    當然出身在遼國官宦世家的漢人,早就學會如何當一個遼臣,張儉會以儒家的立場,勸諫遼帝,卻絕不會與那些契丹貴族對著幹。


    而在麵對南朝的立場上,他也是堅定的主和者,並非同為漢人的親近,而是因為二十多年前,蕭太後和遼帝禦駕親征,率二十萬大軍南征的結果,證實了宋遼兩國其實誰也奈何不了誰。


    宋太宗北伐,被打得丟盔棄甲,灰溜溜地逃迴宋地,遼軍南侵,犯了孤軍深入的大忌,同樣險些葬身中原,全軍覆沒。


    澶淵之盟的簽訂於雙方都有利,遼國同樣需要外部的安定,來解決國內的矛盾,遼帝迴來勵精圖治,解放奴隸,改革弊端,也是希望國力強大後,再征中原。


    不過就目前看來,進展並不樂觀,因此張儉以為,應該維持如今宋遼和平的現狀,不可讓一方過於強大,就這般南北兩朝,共治天下。


    在這樣的立場下,見了燕王蕭孝穆的書信後,他就開始準備,但一出意外,不得不逼迫他提前來到四方館。


    果不其然,還未到館門前,就發現至少多了兩倍的護衛進進出出,裏麵還傳來了喝罵聲:“你們若是再敢飲酒博戲,我見到一個處決一個,絕不饒恕!還有,將那群夏人給我看好嘍,漏了一個,小心你們的腦袋!”


    張儉暗暗皺眉,翻身下馬,走了進去。


    館伴使蕭匹敵背著雙手,正在喝罵手下,那群士卒垂著頭,噤若寒蟬地受著。


    而聽得身後慢吞吞的腳步,蕭匹敵轉過身來,有些詫異:“竟是張相到了,為何不提前通傳?”


    張儉行禮,以標準的契丹話道:“駙馬!老夫隻是路過此處,念及一位故人,前來看一看罷了!”


    蕭匹敵的身份其實很尊貴,是蕭綽的嫡親外孫,小時候還被收養在宮中一段時間,可惜父母早亡,相比起其他貴族自然就欠缺了一份靠山,所幸後來又娶了韓國公主為妻,才被稱作駙馬。


    他實際上並不喜歡這個稱唿,隱隱也知道這位宰相恐怕來者不善,臉色愈發冰冷:“我為館伴使,張相還是稱職務吧!”


    張儉平和地道:“老夫此來,並非公務,倒也未稱公職,還望蕭伴使見諒!”


    蕭匹敵道:“那為了什麽事?”


    張儉露出懷念之色:“當年張公浦得夏國王之命,前來使遼時,是老夫接待,相談甚歡,如今故人已逝,自當略作緬懷!”


    夏國王說的正是李繼遷,而張公浦則是李繼遷身邊的漢人謀士張浦,在爭取遼國的支持,尤其是為李繼遷求得遼國公主下嫁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此言一出,顯然是挑明立場,蕭匹敵頓時沉下臉來:“張相可知,前幾日宋使遇刺?”


    張儉微微頷首:“老夫有所耳聞!”


    蕭匹敵道:“那張相也該知道,夏州使團與此次刺殺有關,張相現在來祭奠老友,不顯得不合時宜麽?”


    “老夫不這麽認為!”張儉搖了搖頭:“西夏使臣派人刺殺宋使,可有實證?”


    蕭匹敵冷笑:“實證?倘若拿住了人,張相覺得這群夏人還能繼續住在四方館麽?宋使一旦在我中京身亡,得利最大的是誰?若與夏人無關,他們為何要做賊心虛,使了苦肉計,也讓自家的正使受了箭傷?”


    張儉淡然地道:“那就是並無證據,全憑猜測而已!老夫有三點不解!”


    “夏王國乃我大遼藩屬,居於偏院,護衛隻得三十人,南朝乃我大遼盟國,居於主院,護衛上百,夏人刺殺宋使,勝算是否太低?此其一!”


    “夏人使團先至,向陛下哭訴,衛慕夫人遇害,與此前的宋人使臣有關,宋人使團居於析津府,遲遲不上中京,是否做賊心虛?此其二!”


    “南朝正使以話本之言煽動民意,要查衛慕氏之案,至今卻未有進展,反遭刺殺,其中是否有蹊蹺?此其三!”


    末了,張儉總結道:“蕭伴使方才猜測,西夏人用苦肉計,要洗脫自身嫌疑,可如此說來,宋人就不能使用苦肉計麽?”


    蕭匹敵聽明白了:“張相之意,反倒是宋使先殺我遼兵,後故意假裝遭到襲擊,目的是為了陷害夏人?”


    張儉心中其實自有判斷,但語氣十分篤定:“不無這般可能!”


    蕭匹敵哼了一聲:“同為漢人官員,張相倒是對宋使半分不客氣啊!”


    張儉之前語氣始終平和,聽得此言,麵色頓時發生變化,語調陡然上揚:“這與漢人無關,老臣一生忠於大遼,所有所慮皆是為了國朝,請駙馬收迴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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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罷!是我失言……”


    蕭匹敵皺起眉頭,倒也有些忌憚,無論是出於對漢人的安撫,還是遼帝真的賞識這位的忠誠,此人都是少數幾位不能隨意拿捏的漢人臣子。


    現在張儉出麵,堅定地站在西夏一邊,他身為館伴使,還真的有些坐蠟,正想著要不要先應付一下,再去尋蕭遠博商量,突地眼睛一亮,朝著門前迎去:“遂哥!”


    張儉畢竟年紀大了,耳朵有些背,直到這位出聲,才隱約聽到背後有動靜,轉過身來,麵色微不可查地變了變,也上前行禮:“老臣見過樂安郡王!”


    “哈!本王上次被你們騙了,今日可不會再錯過了!”


    一群人邁著囂張的步伐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樂安郡王耶律宗德,先指了指蕭匹敵,然後轉了過來,呦了一聲:“張相公也在啊!”


    這無疑是失禮,但張儉也習慣了,微微頷首,表情不喜不悲。


    蕭匹敵卻不放過這個機會,將剛剛的話語講述了一遍:“張相所言,遂哥覺得如何?”


    樂安郡王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勉強聽完,神色更是徹底沉下:“在中京刺殺使臣,這是對我大遼的蔑視,就連本王不理世事,都知道此番明顯是夏人為惡!宋使都將夏人逼到那般地步了,還需要假惺惺地刺殺自己,折騰這些麽?張相不會看不出來吧,你對我大遼的忠誠,就是這般體現出來的麽?”


    張儉欲言又止,默默歎息。


    身為一國宰相,在聽得來龍去脈後,當然一眼看穿,確實是西夏人行刺的可能性極高,這等瘋狂行徑會導致的後果,令他同樣心頭震怒。


    但政治不論對錯,現在宋使既然沒死,那就算真是西夏人做的,朝廷也得一口否決,維護西夏,因為這才最符合大遼的利益。


    可惜這群契丹貴族根本不明白這個道理,僅憑一己喜好辦事,豎子不足為謀,他也不屑於爭辯,自降身份不說,關鍵是根本講不通道理。


    “張相看來是不願與我等多言了……告辭!”


    眼見張儉沉默,樂安郡王倒還拱了拱手,帶領著眾人大搖大擺地經過,但別的貴族子弟就沒這麽好脾氣了,一個個故意往麵前湊,雖然嘴上沒有說,但眼神裏清晰地顯露出“老東西滾一邊去”的意思。


    即便是張儉的城府,都被這群紈絝子看得心頭一堵,他可是大遼第一漢臣,真有重大國策,連遼帝都要征詢其意見,結果卻被如此對待,簡直毫無道理可言!


    可沒辦法,這就是現實。


    在這裏,哪怕他再是忠心耿耿,永遠是契丹貴族高人一等,階級涇渭分明!


    “若是燕王殿下來,就沒有這般問題了,唉!陛下萬萬不該聽信婦人之言啊!”


    想到蕭孝穆居然會被元妃打壓,張儉就覺得無比荒謬,無比惋惜,這般戰功赫赫,舉賢納才,廉謹有禮法的外戚,正該是國之柱石,結果竟被親姐姐排擠,他年齡大了,實在看不懂如此後宮之爭,到底是什麽走向!


    年紀大了,一時半會反應不及,正在原地感慨思索著呢,那邊又有動靜。


    剛剛入館的一群貴族子弟,前唿後擁著一人走了出來,喜笑顏開,熱切交談。


    “難怪閣下能寫出那般天下無敵的勇士,原來是現世李雙鷹啊!第九卷什麽時候出啊?”


    “李元昊不過是跳梁小醜,之前還敢威脅我等,真是放肆至極,正要見識一番狄兄的武藝!對了,第九卷該出了吧!”


    “走!走!去狩獵!迴來再寫第九卷!哈哈!”


    ……


    “狩獵?”


    那邊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張儉臉色沉下。


    “一國使臣,竟與這些紈絝玩鬧,成何體統?”


    “使臣遇刺,貴國朝堂不聞不問,難道不是失禮在先麽?”


    腦海中分析了一番兩人可能發生的交談,更有那些不明是非的貴族幫襯,張儉自知出麵會被羞辱,冷靜地往後退了幾步,隱於暗處,凝視著那位身姿英偉,氣度出眾的年輕使臣,在一群貴族子弟的簇擁下,朝著館外而去。


    剛剛遭到過刺殺,不僅不藏在使館內,反倒接受眾人邀約,外出狩獵,這樣的豪邁氣度,確實最合國朝的尚武之風,難怪如此受歡迎,這個人與以前接觸過的所有文臣,都不一樣!


    “狄進,狄仕林,河東並州人士,前唐狄梁公後裔,三元及第,弱冠之齡便著《洗冤集錄》,更能擔出使重任!”


    張儉眉宇間浮現出無比警惕之色,幹瘦的腰背再度挺直,好似要撐起大遼的脊梁,愈發堅定了決心:“有老夫在,絕不容許你在我中京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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