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王朝的政權,往往為天子選擇家世相對普通,品性上佳的貴女,甚至出身貧寒的女子當皇後,那是因為皇權足夠強大,反倒要考慮遏製外戚的勢力,相比起來,遊牧民族的正妻主母,背後必須有強大的勢力支持。


    衛慕氏就是銀、夏大族,絕對的黨項貴族,李繼遷的母親就出自這個家族,到了李德明這一輩,夏州政權安定下來,正妻也是這一族的女子,如今的李元昊還是娶了又一位衛慕氏為妻。


    如果李元昊後來不弑母殺妻,那麽他的兒子很可能也會娶衛慕氏的女子,正如遼國帝姓耶律和後姓蕭的結合,統治階級被兩家大族壟斷,契丹人不姓這兩種,就是下層平民,得不到任何優待。


    也正因為衛慕氏的強勢,李元昊登基稱帝,在國內有窮兵黷武之兆時,這個大族甚至謀劃著廢掉李元昊,準備立另一位李氏子弟,繼續西夏的統治,結果被李元昊先下手為強,全族沉河,掃清內部障礙。


    現在還沒有到那個地步,衛慕氏依舊是夏州政權的統治階層,潘孝安接下任務後,馬上用錢收買四方館的護衛,密切關注西夏院中每一個進出的成員,最終瞄準了一位三十多歲,衣著得體的西夏漢子。


    時間寶貴,他也不設計什麽偶遇,等在側門處,待得對方走出,直接招了招手:“來!”


    西夏漢子稍稍打量,趕忙快步走了過來,到了麵前,恭敬地作揖行禮,用發音古怪,但基本能理解意思的漢話道:“衛慕山喜,拜見上國使臣!”


    潘孝安伸手扶了扶,特意語速放慢,讓對方能聽懂:“公孫使臣迴京有言,他到興州後,都是由衛慕一族招待的,怪不得閣下看著就親近!”


    “不敢!不敢!”


    衛慕山喜有些受寵若驚,再度躬了躬身:“這是下臣該做的!該做的!”


    衛慕一族十分親宋,當年李繼遷的母親衛慕氏被宋軍擒獲,太宗本要殺之,被宰相呂端勸下,將其安置在延州,善待之,直到老死,後來李德明請降,也有感於宋朝寬仁,善待其祖母之情,同時衛慕一族更與宋朝親近起來,往來商貿,愈發興盛。


    所以李德明親宋,很可能是兩麵三刀的隱忍,但衛慕一族親宋,那確實是真心實意的,他們在宋夏的貿易中獲利極大,一旦開戰,貿易肯定斷絕,李元昊野心勃勃,想要侵吞宋的疆域,衛慕氏卻很滿足於富足的生活,不願意冒這樣的風險,由此才會堅決反對李元昊攻宋。


    感情有,但更多的,必然是利益的抉擇。


    潘孝安此時先從感情入手:“衛慕夫人賢德,是夏州最好的主母,今盛年早逝,望節哀!”


    相比起披麻戴孝的李成遇,高聲哭嚎的使團成員,衛慕山喜之前的神情並不悲戚,這時聽了這話,反倒露出濃濃的傷心之色,趕忙道:“多謝上使!多謝上使!”


    潘孝安配合著歎了口氣,略作寬慰,順勢道:“有關衛慕夫人遇害的詳細,你可知情?”


    “下臣……”


    衛慕山喜滯了滯,親宋歸親宋,他畢竟是西夏人,也知如今是敏感時期,緩緩地道:“下臣並不知情!”


    潘孝安語氣冷了下來:“怎麽?閣下也認為衛慕夫人的遇害,與公孫使臣有關?”


    “沒有!絕對沒有!”


    衛慕山喜這次迴答的倒是十分堅定:“上國使臣絕不會謀害我夏州主母!我族更從未有對上國不敬之意!”


    潘孝安心裏挺看不起夏蠻子的,之前勉強表演了一番禮遇,此時哼了一聲,開始談利益了:“我等出使之前,朝堂已有商議,要關停邊境榷場,你衛慕一族向來與我朝和善,或許也要受些影響,迴去早做準備吧!”


    衛慕山喜麵容劇變:“萬萬不可啊!”


    潘孝安神色猛然沉下:“為何不可!我朝使臣都害你夏州主母了,你們還想榷場開著?有這等好事麽?”


    衛慕山喜麵容蒼白,這下子也跟死了娘一樣了,漢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不是我族……我族沒有……”


    潘孝安冷冷地道:“我朝太後有言,開榷場,通貿易,是為了讓夏州子民,感受到國朝的仁厚恩德,而非養出一群喂不飽的豺狼來,你說是不是?”


    衛慕山喜沉默下去,片刻後擠出一個字來:“是!”


    潘孝安左右看看,轉過身去:“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願意的話,就隨我過來!”


    衛慕山喜遲疑了一下,終究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


    “仕林!”


    潘孝安走入屋內,狄進一聽他輕快的步伐,就知道必有收獲,放下書卷,正色以待。


    “使團中確有不少衛慕族人,我找到的這個人叫衛慕山喜,是衛慕氏嫡親族人,和李元昊的妻子還是堂兄妹。”


    潘孝安先強調了此人的身份,確實是能接觸到核心消息的,然後解釋道:“此人起初還想隱瞞,聽到榷場關閉就急了,講述了不少案件的細節!”


    狄進道:“潘副使做得好!”


    潘孝安嘿嘿一笑,開始講述案情:“衛慕夫人是中毒身亡,她近幾年身體不適,常飲藥酒,結果那日喝下沒多久,整個人就痛苦呻吟起來,王宮的醫師尚未趕到,她的臉上就露出了詭異的笑容,脖子不斷朝後仰,最終四肢也開始扭曲,死狀極為淒慘!”


    狄進皺起眉頭:“牽機引?”


    潘孝安沉聲道:“不錯!這群夏蠻子說,這中毒的症狀,是我宋廷秘藥‘牽機引’所致,有人當即要將公孫使臣扣下,李德明不敢觸怒我朝,選擇將公孫使臣速速送離出境,避免再生波折……”


    狄進道:“夏州使臣前來遼庭控訴,隻因為毒藥出自我朝?”


    潘孝安道:“還有一個人證,是衛慕夫人身邊的貼身婢女,此人胡言,公孫使臣與衛慕夫人有過爭執,說我國朝要逼迫李元昊入京,衛慕夫人疼惜兒子,苦苦哀求,公孫使臣隻是一味逼迫,最後更交予了衛慕夫人一物,疑似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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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進了然:“所以他們的思路是,衛慕夫人實則是服毒自盡,雖不是我朝使臣直接殺害,但卻是逼殺,與兇手無異?那個證人跟著使團來中京了麽?”


    潘孝安搖頭:“案發之後,衛慕夫人身邊的侍女和護衛都被看管起來了,但應該沒有跟來遼國,衛慕山喜並沒有在使節團中看到這些人。”


    狄進總結:“人證提供模糊的動機,物證則是已經被死者服下的毒藥,十分牽強的栽贓……”


    潘孝安冷笑道:“這群夏蠻子想要栽贓,怎麽可能做得天衣無縫,必然是漏洞百出,以仕林的神探之能,若是親至現場,必定是輕而易舉地揭穿李氏父子殘忍的真麵目!”


    狄進目露沉吟:“仲禮以為,真兇是李氏父子?”


    “衛慕夫人畢竟是夏州主母,臣下敢害她?不太可能吧……”


    潘孝安低聲道:“依我看來,不是李德明殺妻,就是李元昊弑母,衛慕一族確實親宋,他們父子若要反宋,自然要在內部清理這種反對力量!”


    狄進讚同這個觀念,但微微搖了搖頭:“是這個道理,但現在並非好時機!”


    潘孝安露出請教之色:“願聞其詳!”


    狄進道:“在出使之前,我也認為嫌疑人不外乎黨項李氏父子,但在得知西夏使臣將這件事稟告遼庭,請求遼國作主時,反倒覺得那時的想法太絕對了……”


    “李德明性情隱忍,能屈能伸,是夏州政權能有如今基業的關鍵人物,派人殺妻,實則不符其一貫的行事風格!”


    “衛慕夫人在這麽敏感的時候死去,上下定生懷疑,不僅引發夏州內部的動蕩,招致黨項大族衛慕氏的不滿,還會讓我朝生出警惕之心,畢竟一位手段殘忍的夏州之主,是難以維持邊境太平的!”


    “這真的值得麽?”


    潘孝安琢磨著道:“確實不值得!那是不是李元昊做的呢?畢竟太後原本是要求他來京,解釋夏人諜細的事情,他不願上京,使出了這個歹毒的法子?”


    狄進道:“弑母不比殺妻,即便是西夏黨項人,也要遭到唾棄鄙夷的,對於如今尚且不是太子的李元昊來說,風險太大了!”


    李元昊曆史上弑母,是因為那時的元日天已經稱帝,清洗了衛慕一族及其黨羽的勢力,在西夏真正做到一手遮天,他本人又是極度的強權自信,根本不在乎道德上的罵名,所以才一杯毒酒,將親生母親毒殺。


    可現在他甚至還不是太子,隻是李德明的繼承人,這個時候弑母所需承擔的風險,就完全不是曆史上可比了,所以並不能依照曆史慣性,一開始就將之定為真兇。


    狄進換了一個切入案件的角度:“如今的夏州政權,是李德明作主,在麵對我朝的質問時,此人難道就沒有別的方法應對,必須要將事情做絕麽?”


    “夏人顯然還未做好準備,他們希望繼續發展壯大,不願我朝馬上針對,如果衛慕氏之死是為了反宋,就是本末倒置了!”


    “何況公孫明遠出使西夏,是第一批使臣,但凡外交施壓,都是循序漸進的,衛慕夫人遇害,如果完全是為了緩解壓力,是不是太快了?”


    潘孝安恍然:“對啊!外交往來,至少要唇槍舌劍,鬥上幾個迴合,哪有一上來就殺妻的,可如果不是李德明和李元昊,那又會是誰殺害了衛慕氏呢?”


    “李氏父子並未擺脫嫌疑,隻是說兇手的範圍可能更大,此案的背後,不是我們原先所想的那麽簡單!”


    狄進目光微動:“衛慕山喜是一個很重要的線人,能夠幫我們進一步掌握案件的細節,你和他見麵時,可有旁人看到?”


    潘孝安道:“我特意選了個偏僻的地方,應該無人注意,但衛慕山喜離開夏人使團的時間有些長,或許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狄進叮囑道:“接下來伱多多與之接觸,但不要避著人,在四方館的見證下,光明正大地往來!”


    潘孝安先是一怔,然後仔細想了想,頓時一驚:“私下往來,對方會有危險?明白了!”


    再核對了細節,這位副使告辭離開,狄進稍作思考,將擅長醫術的道全喚了進來:“彌勒秘藥和破解藥方,你還記得麽?”


    道全立刻迴答:“當然記得!”


    狄進凝聲道:“那麽牽機引呢?你能配出來麽?”


    道全皺眉:“此毒的配方我已經有了數,但主藥極為稀有,應是西域流傳過來的藥材,我手中沒有,是配不出來的!”


    狄進並不奇怪,隻是驗證了想法。


    根據後世的分析,牽機引主要由中藥馬錢子製成,而馬錢子的藥用信息,最早記載於明朝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以正名“番木鱉”記錄,認為它主治“傷寒熱病,咽喉痹痛,消痞塊”,但對其毒性強調較少,隻說“或雲能毒狗致死”。


    而再晚些的《本草原始》,則著重指出了馬錢子的劇毒性質,稱其“能毒狗至死,亦能殺飛禽,今人多用毒烏鴉”,由此可見,馬錢子在明朝逐漸普及,藥學家對其毒性的認識,也在進一步加深。


    之所以是這樣,因為這玩意是洪武年間從國外明確進貢,在西南開始種植,並非土生土長的藥品。


    現在還是北宋年間,相隔三百多年,當然更加稀有,道全分析是從西域傳來的秘藥,由此稀少,是很正確的。


    那麽……


    兗州時期,大榮複手持彌勒秘藥,給關鍵人物下毒,籍此控製影響朝堂中人,希望達成造反的目的,結果功敗垂成,連秘藥和配方都被破解;


    京城裏麵,曹利用的侄子曹汭之死,也是被牽機引毒殺,兇手是寶神奴,但後來寶神奴被抓,主要重點放在“金剛會”上,這份毒藥倒是被忽略了;


    而現在,西夏興州的主母衛慕氏之死,居然也表現出牽機引的中毒症狀。


    狄進徹底重視起來:“一種稀有的宮廷秘藥,卻在多地兇案裏,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這絕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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