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夏府迴到家中,狄進喝了醒酒湯,又到院中走了走,目光很快恢複清明。


    夏竦此人的軍事戰略眼光,其實是冠絕目前的兩府,才幹更是出眾,但這位同樣是老謀深算,知道在如今的朝堂氛圍裏,主戰是絕對不討好的,哪怕看出了西夏遲早必反,也希望別人代他出這個頭。


    狄進其實同樣希望別人出頭,誰不知道趨吉避兇呢,不過如今夏竦的表現,倒是讓他擯棄了僥幸之心。


    哪怕世局已經有了改變,想要靠朝堂群臣自發醒悟,還是天真了。


    不推動的話,恐怕依舊會如曆史進程那般,李德明死後,李元昊繼位,在國內實施種種改革,凝聚番部人心,然後開始瘋狂的二丁取一,讓所有窮兵黷武的先輩都為之咋舌,經過六年的苦心經營,集結五十萬兵力後,稱帝悍然攻宋。


    當然即便是那樣,宋朝也不是不能打,畢竟三場著名的敗戰,輸得實在可惜,不過李元昊確實是一個戰術天才,再加上那個時期西北的番人部落,也確實心向黨項李氏,敵人有了當地的群眾基礎,宋軍其實是極為被動的,就算不貪功冒進,也難保不會敗在其他方麵……


    既如此,為什麽要舍易求難,一定要等待十年後,對方徹底發展起來呢?


    所以狄進堅定了提早開啟宋夏戰爭的計劃,稍作沉吟後,對著跟在身邊的遷哥兒道:“去雷家,將雷提點請過來。”


    雷濬很快來了。


    狄進道:“我剛從夏參政的府邸迴來,夏參政對於黨項李氏頗為關注,我也說了些看法,頗多參照了令尊昔日所言,如果夏參政派人去並州了解西夏詳情,得好好接待!”


    跟夏竦這樣的人交談,是不能信口開河的,並州商人確實存在,正是雷濬的父親雷老虎。


    雷濬對此當然沒有異議,反倒欣然於狄進對外界承認與雷家的往來,趕忙應下:“我立刻寫信,傳迴並州,家嚴定有安排!”


    狄進接著道:“夏家的商隊,若與西夏有往來貿易,方便查一查麽?”


    交談之中,夏竦同樣表現出了對西夏的深入了解,古人的知識麵其實比較狹窄,對於外族的了解更要有所依據,結合之前呂夷簡傳過來的消息,夏家主要的行商地是西北,狄進有所推測,夏家是不是早就與黨項人有了商業上的往來?


    “當然方便!”


    雷家的生意,是雷濬的大哥,雷老虎的長子雷治在管,但雷濬也知曉許多事情,目光閃了閃,低聲道:“他們可能是在販賣青鹽,那最是暴利!”


    狄進叮囑道:“查一查,不要輕舉妄動。”


    雷濬應下:“是!”


    兩件關於並州的正事吩咐完,狄進又問道:“牢獄內的那兩位怎麽樣了?”


    雷濬微笑:“大提點已經在審問,一切順利!”


    狄進道:“得到供詞後,先壓上幾日,在京師裏麵搜尋黨項商隊,做好調查後,一並呈給中書。”


    雷濬這迴不明白了,他和大榮複一樣,同樣是極為讚同對西夏用兵的,不過大榮複的出發點是宋朝攻克了西夏,來日才能揮軍北上,而雷濬則是受父親雷彪影響,早早就對西夏人充滿著警惕和敵視:“這……又何必如此呢?”


    狄進告誡道:“機宜司公忠體國,實心用事,緝拿諜細,是為了護衛國朝太平,而非輕啟戰端!事關外敵,更要不偏不倚,站在最公正的立場上……”


    雷濬想了想,有所領會,低聲道:“我們即便不調查,那些反對戰事的臣子,也會以安分守己的黨項人舉例,倒不如一開始就將各種情況稟告上去,任由群臣站隊?”


    狄進默然。


    雷濬知道嘴快了,有些話明白便可,說出口就落了下乘,趕忙道:“下官明白了,機宜司當如履薄冰,不可得意忘形!”


    狄進道:“機宜司連連立功,已經站穩腳跟,接下來要做的,是確保情報的權威與公正,尤其在刺探敵國情報上,攻守的難度是大為不同的!”


    雷濬麵容鄭重,感受到了壓力的同時,也生出了鬥誌:“是啊,攻守之勢異也!”


    機宜司之前所做的,其實一直是防守,阻止“金剛會”的興風作浪,見招拆招,而接下來,他們將要開始進攻,轉為刺探敵國的情報,難度確實完全不同了,也有更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所幸這方麵也不是從頭開始摸索,對遼國有李允則,對西北則有曹瑋,這兩位都是擅於用諜的老將,哪怕他們已經到了人生的暮年,有人脈和經驗的承襲,也能事半功倍。


    夜色已晚,雷濬告退,狄進迴到屋內,躺在床上,休息之前,腦海中浮現出最後的問題。


    朝堂的態度,他已經基本預見,倒是執政者的反應,還無法確定。


    與曆史上的宋夏戰爭時期有一個區別,現在還不是年輕氣盛的趙禎主政,而是手段老辣的劉娥。


    麵對西夏日漸顯露的威脅,這位執政太後又會是怎樣的應對呢?


    ……


    崇政殿內。


    劉娥靜靜地看著機宜司呈上的案卷,趙禎坐在旁邊,眼角眉梢間,有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根據“金剛會”核心成員“無漏”的招供,遼人諜探敗退出京師後,似已被西夏人趁勢收編。


    “金剛會”這個諜探組織,是當年遼軍大舉南下前,潛伏入國朝的,不斷收集軍情民情,如今“金剛會”被西夏人收編,更有西夏諜細在其世子李元昊的命令下,偷入國朝京師,西夏又準備做什麽?


    目的不言而喻!


    但消息呈上後,就有官員驚怒,覺得機宜司小題大做,明明是緝拿“金剛會”不利,卻推卸責任,將夏人扯進來,但見其上又有京師黨項商隊的調查,那些人很順服,似乎諜探之事隻是特例。


    無論如何,這等大事,無人敢懈怠,密報先呈中書和樞密院閱覽,兩府宰執商議後,再交由太後和官家禦覽,此番殿內議事,無疑就是商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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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晉宰相張士遜率先開口,就要定調:“諜細之事,尚未查明,不可輕信,夏州二十年來並無過期不貢之舉,我朝也不該無故問罪,當以中華之禮儀,繼續教化之,感染之!”


    陳堯諮皺了皺眉頭:“李德明之父李繼遷,當年屢屢戰敗,卻絕不肯降,縱使山窮水盡,亡命逃入大漠,也要頑抗到底,讓我軍追無可追,待其元氣略微恢複,便來擾我邊境……李德明表麵恭順,實則內修經濟,外伐吐蕃、迴鶻,這些年間,已盡收了河西之地,實為背叛做好了準備,其子元昊更是狠霸彪悍,屢立戰功,現在還派人刺探諜報,這等人非用詩文禮儀所能感化吧?”


    張士遜臉色微沉:“不然!德明恭順,不肖其父,至於其子元昊,可尋飽學之士出使西夏,為其講經,去其戾氣,使其更知是非、廉恥!”


    說罷又拱手,朝著趙禎一禮:“孟子曾勸諫梁惠王道,天下百姓無不盼,能有不嗜殺不好戰的君王,若真有這樣的仁君,自可得萬民歸心,天下大統!官家,我泱泱大國,絕不可如蕞爾小邦那般爭狠鬥勇啊!”


    晏殊走後,就是這位老臣給趙禎講經,趙禎也不好沒有反應,便起身還了一禮。


    “隻怕我朝不願輕啟戰端,寬厚容忍,黨項族人卻不會歸心,反倒會變本加厲,還是要以威懾之!”


    陳堯諮卻不放棄,起身建言道:“西境多河穀地,百姓散居,並無險峻關隘可憑,而黨項人生性彪悍,喜小股侵擾,我朝應沿河穀,百姓聚落之地,多設寨建堡,以兵據守,威懾西夏!”


    張士遜皺眉:“這豈非曹瑋所意?他當年就對西夏咄咄逼之,是先帝以懷柔之策,安撫德明,方有今日太平,豈可逼反了黨項李氏,再興兵戈?”


    陳堯諮道:“這亦是李忠武之策,實乃正理!”


    說罷看向張耆,請求支持,但這位總管天下軍事的樞密使,卻微微低著頭,沒有迴應。


    而眼見東西府出現分歧,首相王曾開口:“我朝西北之境貧瘠,若將大量禁軍西調,便先要保障軍糧西運,長途水路運糧,境內勞民之處,不可估量……”


    以諫臣出身,最是剛正的魯宗道也歎了口氣,緩緩地道:“烽煙起,白骨堆,當深思,當深思!”


    張耆眼珠轉了轉,終於道:“大戰起,若勝自是好的,倘若敗了,虛耗國力,戶戶哀鳴,萬骨枯後,卻無一將成名,確要慎重!慎重呐!”


    ……


    能腰金曳紫,坐在這裏的,就不可能有庸碌之輩,個個其實都看得明白,西夏確實有了野心,但出於對這個邊境割據勢力的輕視,外加對於窮兵黷武的警惕,立場不同,所言也大不相同。


    首相王曾、次相張士遜、參知政事魯宗道、樞密使張耆,都是主和,不願開戰。


    參知政事呂夷簡、參知政事夏竦同樣說了不少話,聽上去頗有道理,但仔細想想,卻如同沒說一般。


    唯獨樞密副使陳堯諮對於西夏頗為警惕,但也不敢直言開戰,隻建議按照當年李繼隆、曹瑋之策,在邊境大修堡寨,聚攏番民,開坑荒田,以備不測。


    說實話,趙禎聽著,是有些失望的。


    他最希望聽到的,是主戰的聲音。


    這位官家毫無疑問的是主戰派,曆史上的仁宗在好水川之戰前,就五度下詔,催促韓琦出兵,打出血性,揚我國威,後來慘敗才如晴天霹靂。


    現在的少年官家,不再抵觸太後主政,反倒用心學習,心中雖然希望開戰,奪迴河西之地,重開貿易之路,但也清楚國朝祖宗製度,重在內防,想要開戰,確實太難了。


    趙禎想了又想,覺得即便現在是自己主政,也無法說服這群重臣,便看向大娘娘,等待著這位如何處置。


    劉娥看完後,神色波瀾不驚,語氣也不是特別嚴厲:“今年的賜服就免了,老身每年予李德明家中的布匹妝品,雖不貴重,可別養出一窩豺狼來!”


    眾臣一怔,誰也沒想到太後居然會以這樣的角度切入。


    劉娥還真的每年都給李德明的妻子、李元昊的母親衛慕氏,賜蜀錦吳綾,還特意派出宮婢為其裁剪衣裳,對其家人也有許多黛紅之物作為賞賜。


    相比起給遼主祝壽所用的禮品,這些不值一提,所以也沒朝臣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小恩小惠若能安撫住邊境番民,自是再合適不過,而現在收迴,似乎也算是小懲大誡,同樣很合適。


    劉娥接著道:“再派一位使臣,去夏州問一問,李氏父子到底想做什麽……”


    “太後!”


    張士遜臉色微變,就要起身。


    劉娥擺了擺手:“不是興師問罪,但也要能言善辯之輩出使,別給黨項人糊弄了,此次不是涉及那夏人世子李元昊麽?最好讓他入朝,解釋解釋,到底是怎麽迴事!”


    殿內一靜,眾臣麵麵相覷。


    有鑒於他們對西夏的俯視之態,讓李元昊入宋解釋,這確實是泱泱大國該做的事情,但對於使臣的要求就很高了!


    出使遼國,往往是重臣,或者極富才幹之輩,但出使西夏,給李德明祝壽的,開封府衙判官就行,過去送點禮物,走個過場,也就罷了。


    而職位地位太高的官員,卻不合適出使,比如此時的狄進,由於館伴使接待遼國使節團的資曆,來日出使遼國理所應當,但派他在尋常時期出使夏州,就會遭到朝臣反對,覺得太給黨項人長臉……


    所以劉娥這麽一問,包括主和最為堅定的張士遜,腦海裏轉了轉,一時間竟沒有合適的人選。


    畢竟他如果推舉一位普通官員,又不敢保證能力,萬一刺激到黨項李氏,真的叛宋寇邊,之前用禮儀詩書教化的建議,就成了笑話,但不舉薦,似乎也不妥當,主和派不出人選,是不是代表著心裏也沒底呢?


    眼見旁人沉默,夏竦目光微動,起身行禮:“臣舉薦一人,開封府衙推官公孫策,高才機敏,無所畏懼,對國事一腔熱血,正是出使的極佳人選!”


    劉娥道:“諸位卿家以為如何?”


    眾臣稍加思索,紛紛讚許:“夏參政所言極是!”


    劉娥微微頷首:“很好!先聽聽李氏父子如何分辯,又是否有膽量遣子入朝,再議邊境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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